銀河系流行格子裙

1

今天是天堂島運營的最后一天。宇宙深沉，萬籟俱靜，偌大的廠群飄浮在太空，圓形、方塊形的廠房相連，像星星的積木，又像時間盡頭的廢墟。

不過這里也并非完全寂靜。

在工廠一隅，負責人打開更衣柜，換上灰綠色員工服，別上工廠的標志性胸針，腰間系上一條重力皮帶，腳踩防粒子飛濺的長靴。這套裝束跟多年前他第一天在天堂島上班時穿的一樣。

現如今，鏡子里自己的模樣不再年輕，撫平攀上白霜的鬢角，順清咽喉，負責人邁著熟悉又堅毅的步伐，開始他的最后一次值班。

今天的工廠似乎格外地大。最后的幾位老員工，不久前也都離開了，負責人親自舉辦了那場歡送會。

空曠的車間里，負責人默默前進，哐當哐當，靴子與架空的金屬橋面相碰。摸著欄桿上的灰塵，負責人想：那伙兒人什么時候會來呢？

現在，他是虔誠的巡禮者，巡查燈投射出圓錐形的禮贊，穿行，穿行，將這恢宏圣堂群落的每一處膜拜。

經過廊橋時，他被突然出現的東西嚇了一跳。

廊橋連通著兩個廠房，透過兩側的玻璃能看到宇宙。此時，那姑娘就站在廊橋正中，她戴著透明布料的貝雷帽，一頭卷曲的粉發，發梢部分則過渡到了藍紫色，穿一件白色小襯衫和一條花紋短裙，斜背著個毛茸茸、綴滿掛飾的小包。她十八九歲，正拿著精巧的高級手機四處錄著什么。

“你是誰？我們工廠不對外開放。”負責人問。她肯定不是商業間諜，畢竟工廠的技術都是過時貨。

小姑娘發現了負責人，臉上露出愧色與驚愕，略帶夸張地“呀”了一聲，“我在停泊前打了好久的信號，沒人回，所以才順著道路進來了。我以為是廢棄的地方呢。”小姑娘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她的裝扮像可見光譜帶一般多彩。

當然沒人回了，因為信號收發室早就沒人坐班了，負責人心里答著，湊到玻璃邊往外望，在接待艦橋那里，果然停著一架時髦飛船，船身滿是花花綠綠的噴漆。

“停在這樣的地方，別說你是來吃飯的。”

“我是個‘網絡紅人’，你知道的，就是線上的內容創作者，有一些粉絲。我是為了找東西才來的。”她說著，用手機在跟前投影出一張圖，“你見過這張圖嗎？”

圖片模糊又失真，內容也很抽象，像是幾根顏色不同的粗線條相互穿插。圖片右下角的字還算清楚，寫著“圖彩編號：VGH 65877”。

負責人表示沒什么特別的印象。女孩不死心，“你再仔細看看，這張圖最初的IP地址就屬于這片網絡區……”看來圖片是從這附近發出的，而小姑娘此行是想找到圖片的出處。

負責人確實幫不上忙。小姑娘也不拖泥帶水，即刻就道了別。呵……這確實是太空世代的作風，負責人心想。不過沒一兩步，那姑娘卻又折返回來。

“來都來了，我跟著你逛逛吧，說不定你就想起來了，實在沒有，我也可以拍點內容用在賬號上。”她滿臉掛笑，雙手合十做了個拜托的手勢，“我最近正好缺素材。”

2

輕浮、不嚴謹、聒噪、目中無人，這是太空世代的標簽。

小姑娘在前，踩著歡脫的步子，身邊浮著一架彈珠大小的智能攝影機，后面是沉穩踏步的負責人。怪組合。自己為什么會同意她的請求？負責人覺得可能與那個所謂的“網紅氣質”有關，聽小姑娘說，網紅就是有號召力的人物。

把她當成來參觀的學生就行，說到學生……很久以前，常有高校組織來參觀呢，那時他也負責講解工作，學生對著從未見過的高級生產機器討論個不停，夢想著來這里工作。

這會兒，兩人到了帆葉制作車間。車間巨大又空曠，一條網格橋面架在半空，兩側排列著小山般的機器。

“這下面白茫茫一片。”小姑娘探頭，他們像在山谷間的懸橋上，只能看見那些機器的腦袋。

“那是冷卻劑造成的霧。”負責人解釋。過去，這些機器曾馬力全開，噴出的熱氣與冷卻劑相互碰撞，奏出激蕩的交響曲。現在只剩冷氣了。天花板上有好多布條，是從機器的嘴巴里吐出來的，每條都有百米來寬，懸在比它們更寬的衣架上。

“這里是制作光帆的車間。”負責人道。不出意外，小姑娘從沒聽說過光帆。

“你們這代人，坐的都是迪力原子電池公司的暗物質電池飛船，當然沒聽過。”負責人向小姑娘解釋，“光帆，是太空時代最初的航行工具。你知道光是有壓力的吧？”

“好像聽過，不過光有壓力的話，我曬太陽時怎么感覺不出來？”小姑娘來自一個繁榮的大星系，那里有顆閃耀的恒星。

“因為光壓非常小，人類是感覺不到的，但是在真空的宇宙中，這一點點壓力也足夠推動飛船前進了。”負責人指著頂上的那些布條。根據這個原理，人們制造了這種巨大的帆布，掛在太空飛船上，借由恒星帶來的光壓產生動力，就能實現在銀河系中馳騁。

既然是帆布，可能有花紋圖案呢……小姑娘想用望遠設備看個仔細。“別費功夫了，”負責人說，“光帆需要純粹的光滑，更何況，上面還要涂一層東西呢。”

他們離開光帆車間，接著到了噴涂車間。一進去，小姑娘就感覺輕飄飄的，隨后便如同氣球般浮了起來。此處是工廠群中唯一沒有配備人造重力的區域。

負責人在零重力的空間中遨游，優雅得像芭蕾舞演員。這里遍布銀亮的圓球，負責人說是噴涂球。“為了提高光的壓力轉化效率，就得擴大光帆的反射率。光帆會被噴上一層名為鋁鉬（mù）光鏡離子的材料，能讓反射率提高到99 . 996 %。”他抓著噴涂球一推，借力躍到前邊。

小姑娘環顧四周，想象那些帆布飄浮著被送來，任由噴涂球從四面八方給它來一次銀亮的桑拿浴。她感覺心情歡快起來。“要聽歌嗎？”此時來點音樂是再好不過了，一首節拍輕快的音樂從她的手機里傳出，鋼琴配著跳躍的鼓點，偶爾插入貝斯的歡脫，再加上優雅的薩克斯和小號。

“好聽吧？”小姑娘追到了負責人身側。

“爵士樂，有品位，可音質不佳。”負責人聽出小小的雜音和掉幀。不過很快就反過來被小姑娘科普：這是原版的舊時代歌曲！是她花了大價錢從文物唱片上拷貝下來的。

花錢聽雜音？真弄不懂太空世代的想法。

“這屬于復古文化，”小姑娘來了興致，“如今的互聯網上，大家都在追捧公元2000年左右流行的東西，爵士樂啦，搖滾樂啦，還有蒸汽波音樂，那些老古董的磁帶、CD碟和唱片，被炒到了天價。不過我嘛……更專注于復古的衣服。”

小姑娘說，她的工作就是周游銀河系，發掘過去的服飾，分享在社交賬號上。

“舊衣服？人人都喜歡新東西，哪有人會喜歡舊的……”負責人帶著小姑娘坐上工程電梯。電梯在高聳的貨架間穿行，架上滿是生銹的零件，那是工廠被淘汰的產品。他們一路顛簸到雜亂的螺母車間。

“新的不一定就好！”小姑娘指揮隨行的攝像機去拍那些舊零件，“好東西總藏在過去，舊物件里的門道才多呢。雖然大家都在追捧舊時代服裝，千禧年流行的洛麗塔套裝、中華漢服……還有我這條JK裙——”

她擺出模特動作，轉了一個圈，“但想真的復刻出，得查好多資料呢。你瞧，要考據出JK裙有多少道褶，用的什么布料，最難的還是還原上面的花紋，我好不容易發現一幅最像的，才一路找到這里……”

哦，負責人終于明白那幅圖是用來干什么的了。他搖著頭說：“不懂你們年輕人的風潮，不過有句老話說得沒錯——時尚就是個循環。”

3

前面是帆骨車間，生產固定光帆的納米碳合帆骨。弓形的彎曲帆骨朝上立著，就像鯨魚骨架。

小姑娘歡脫地走在“鯨骨”之間，不時還爬上一條帆骨，踩滑板般沿著光滑的曲面滑下來。“你的工廠真有趣，我幫你宣傳一下，讓別人也來參觀，你可以收門票。”

負責人掛著淺淺的勉強的笑，搖著頭，“這兒就要關閉了，準確地說是即將拆除了。”

他帶小姑娘湊到車間的舷窗邊。幾十千米外的太空中，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艘碩大無朋的飛船，背上伸出幾十個大鉗子，船頭有張怪獸似的金屬大嘴，兇猛又夸張。那是受星盟拆遷行會授意，今天剛到的星際拆遷船，這幾天就要開始拆解工廠了。

“拆解？多可惜呀。”小姑娘望著那無情的拆遷船出了神，“為什么要關閉？”

是啊……為什么要關閉呢？負責人問過自己很多次，也答了很多次。

太空時代初期，光帆曾是一流的交通驅動產品。可人類對宇宙探索得越廣，追求也越高，速度、速度、速度，更快才能去更遠。忽然有一天，某個公司研發出了核聚變原子引擎，它的驅動效率遠超光帆，過了不久，那公司又研發出了可控暗物質引擎，真正實現了空間躍遷飛行，那之后，光帆就徹底退出了市場。

沒市場的產品自然得騰出位置。

女孩有些不平，“宇宙這么大，他們非要拆這里！”

“太空工廠的選址有很多條件，比如離人類核心活動星域不能太遠，要在便于運輸的航道上；周圍的星球和力場也有要求，以便運輸飛船借由引力場進行空間躍遷。這樣的地方不可多得。被淘汰了，自然要讓出位置。”負責人語調平靜，仿佛一棵老樹早已知曉了冬天的寒意。

小姑娘想說些什么讓老人開心。“你可以轉型，很多公司遇見危機時都會轉型呢。對，做衣服！帆布當布料，噴涂車間負責染色，這里的帆骨嘛，做裙撐剛好。”她的手在空中比畫著，把沿途見過的廠房都做了安排。

“我年紀大了，老了，弄不動了。”

“你一點兒也不老，瞧，你這么時髦，這身復古的工裝風套裝正是當下最流行的。”

負責人一下笑了，“工裝風？”他低頭瞧著這款穿了幾十年的員工服，也不知道是小姑娘逗他的，還是真的流行。不過不著邊際地對話下來，負責人高興了不少。

行走間，他們的話題從實體的工廠聊到虛擬的互聯網，從青年人的愛好聊到退休養老金……小姑娘說，網紅博主的競爭可激烈了，需要特色才能吸引眼球。她呢，想讓自己喜歡的JK裙流行起來，如果能還原出花紋，說不定就能火起來。

不過一直到分別的時候，生產車間都逛遍了，終究還是沒找到那幅網絡圖片的出處。不是廠區地形圖，也不是某塊墻上的斑紋，更不是什么生產機器上的花印。

負責人有些抱歉，所以在送小姑娘回去的路上，他繞了一腳，來到一扇雙開的氣密金屬門前。

紀念品小屋——帶了些許銹斑，由金屬塊拼成的字掛在門頭。

這里擺著一些蒙灰的透明展示柜臺，墻上掛滿電子講解圖，雜物盒隨意擺在地上。負責人翻箱倒柜，搬出一箱毛絨娃娃，讓女孩兒隨便挑。

那些娃娃做工簡陋，像是用光帆的邊角料做的，可女孩依舊認真挑了一個。

“這里好像不光是紀念品商店？”她指著一個透明的圓球展示柜臺，里面懸浮著微縮的工廠模型。

“這里原先是天堂島的發展史館，不過后來用來堆舊東西了。”

小姑娘走到另一個展柜邊，展柜里也是微縮模型，紅色隆起的地面上，有數個半球形、長方形的小房子。

“哦，那是火星基地七號，建筑物外面的白色宇宙帆布是我們天堂島生產的，一種陶瓷記憶帆布，能抵擋宇宙射線和隔溫。”

“你們還生產這個？我以為只有光帆呢。”

“那是很多年前天堂島公司在太陽系內的業務，在轉型做光帆前。”負責人說，又指著隔壁一套笨重臃腫的老式太空服，“瞧，當時還做太空服的外面料，也是帆布類的。”

“從太空服面料到光帆，跨度多大呀，幾乎是全新的產業了。”

負責人摸著展柜的納米玻璃，笑道：“這有什么，許多公司都是從小產業做起的。就比如制造暗物質引擎飛船的迪力電驅公司，在早期的太陽系時代，做的是核聚變原子引擎的太空飛船，再往前推至地球時代，他們的主業務是制造超蓄能石墨電池的飛機、汽車和小摩托，而最早最早，早到20世紀末，他們生產的第一款產品僅僅是……”

“是什么？”

“是小玩具上使用的五號電池。”

小姑娘聽得入迷，竟還有這樣一段歷史——迪力電驅，這家響當當、跨銀河系的大飛船公司，竟然是從制造玩具電池發家的！

此時，一陣嘈雜的、滴滴作響的電信號音出現，打斷了女孩兒的思考。

4

聲音像是憑空灌注到整個房間的，隨之而來的還有幾個虛影，穿著同樣的制服。這是有人從遠處發來的躍空間通話：“怎么還有人賴在這里，喂，你們兩個！”那個最矮的虛影發話了，聽不出絲毫禮貌，“我們一小時后就要開始拆了，快點撤離。”

“拆除的時間不是定在三個標準地球日后嗎？”負責人問。

通話那頭的人沒想好好解釋，只說臨時提前了。“不管怎樣，你們趕緊走人，拆遷行會的文件已經通知下來了。”

“走吧，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了，我送你出去。”負責人招呼小姑娘。

小姑娘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堅持要把小屋參觀完。“不是還有一個小時嗎？”她像是故意置氣，但事實上，她是忽然有了種說不清的執念——似乎在拆除前，能把這里的每一處都看一遍，那么……這宇宙中至少能多上一個人記得工廠的故事。

他們繼續參觀著。天花板上垂下一只多腳的章魚干。負責人拎起章魚腿上的標牌，邊看邊說：“唔，這是我司更早期的業務，在月球探索階段，制作航天飛機降落時用的耐高溫降落傘。”

在這不大的紀念品小屋里穿行，像是沿著歷史的鐘盤，踩著天堂島的往昔往回走。跳傘運動的降落傘、滑翔傘、翼裝飛行服……最后，展品柜臺上擺著一艘精致的、裝在玻璃瓶里的帆船，高高揚起的帆布上用小字寫著“天堂島”這三個字。

負責人捧起玻璃瓶，不禁感慨，從太空時代回到太陽系時代，再回到地月時代，最后回歸地球時代，一件件產品成了見證人。帆船、帆布，對的，與海風相伴、破浪而行的風帆便是這偉大史詩的開始。

小姑娘好奇地看著那玻璃瓶，不過很快注意力又落到別處。旁邊同樣蒙灰的矮架上，插了幾只長柄形的東西。她好奇地抽出一件擺弄，嘩啦——那東西猛地展開，像鮮花綻放似的。

長長的柄上連著八根彎爪似的金屬結構，那是一個移動副和多個轉動副組成的連桿機構，其上覆蓋著一層布面材質。“這、這……”小姑娘指著張開的東西，說話也不利索了。

負責人科普說這叫雨傘，地球時代的人們用它來擋雨。“對了，”負責人歪著腦袋嘀咕，“說起來，天堂島公司最早最早，在做風帆布前，好像是一家生產雨傘的作坊公司……”

小姑娘手忙腳亂地將所有的雨傘一一打開，一時間他們仿佛站在花田中。直到這時，她才激動萬分地大聲宣布：“這些傘上的花紋，跟我要找的圖紋一樣！”

任誰也想不到，那張從這塊區域IP發出的圖樣，那張小姑娘橫跨銀河系找了半年的格子圖樣，竟然是雨傘傘面上的格子花紋。

消息太突然，負責人轉不過彎，好半天才捋清其中的關系。小姑娘問：“這些雨傘上的格子紋樣有沒有版權？”負責人撓著腦袋拿出記錄儀，一層層點開數據文件夾，最后，終于找到了天堂島公司的創始人，在五百多年前申請到的格子花紋版權。

“一、一萬張專利格子紋樣？！”簡直是挖到了大寶藏。

負責人也沒想到，自己這座待拆的工廠，竟然還能最后貢獻出一點兒價值，所以當下就表示，可以把所有紋樣免費送給小姑娘。

“真的？這么多格子花紋，天吶！我的裙子要出名了！”女孩兒想立馬跳一段當下最流行的舞慶祝，突然靈光一現，“對了，也許裙子出名了，這里也不用被……”

話到此處，又是一陣嘈雜的、滴滴作響的電信號音出現，突現的三道虛影插著腰，看起來很生氣，“你們怎么還沒離開，半小時后就要拆了，快點走！”

只有半小時？小姑娘一下慌了，這根本完不成格子花紋的版權轉移申請，甚至連從數據庫里拷出所有的紋樣都不夠。負責人連忙說：“這里還有東西沒移交完，能不能推遲？”

“不行，這里早就不受保護了，別妨礙我們工作。”

“只要推遲一會兒，多一個小時，”小姑娘也說，“求你了。”

“我們拷貝完了紋樣就立刻走，不耽誤你們工作。”

可是，無論小姑娘和負責人怎么請求，都無濟于事。拆遷巨獸正不留情面地逼近著，就像貪食的死神。情急之下，小姑娘一跺腳，“工廠里有人的話，你們就沒法拆除，哼！”

那幾個虛影發出一陣哄笑，“我們這兒有生物體傳送儀，時間一到，你們就會被強制傳送到拆遷飛船上，不怕你不走……不過嘛，傳送儀有時候不那么靈敏，要是傳送途中，漏了你的什么東西我可不負責，比如資料盤、電腦之類的。”

小姑娘不禁抓牢自己的斜包，那里面都是她工作用的貴重電子設備。

“快點，你只撿最重要的拷，能拷多少是多少。”負責人催促小姑娘趕緊拷貝。

怎么辦？小姑娘朝左看看負責人，工廠不該被遺忘；再向右望望格子傘，格子也不該消失。

5

舷窗外，拆遷行會的飛船近在咫尺，似蓄勢待發的火炮，等著轟平所有過去的好東西。小姑娘閉上眼，耳邊浮現出那句話：好東西總藏在過去……

對，所以它們不會被埋沒，也不會被遺忘。

小姑娘猛地睜開眼，打開斜包。一堆稀奇古怪的設備像小魚般浮游而出。金屬方塊在女孩跟前投映出五塊全息屏幕和鍵盤；鸚鵡似的小機器人在紀念品小屋里不斷掃描拍照，另一些嘰嘰喳喳飛出門，朝著工廠各個角落鉆去；三個喇叭形的金屬體組成了半人高的尖東西，負責人猜測那是量子通信塔；六邊形的透明片們，自發拼成了塊曲面膜，懸在女孩身后，不斷變換著景色。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負責人不明白作用的小玩意兒，發著光、游移著、變換著形態。于是房間里又熱鬧又擁擠，好似游樂場。

現在，全息屏上彈滿了各種網頁和軟件界面，代碼與接口數據跳動變換，小姑娘的手在鍵盤上敲得飛快，嘴巴也沒停，一直在對智能書記下達語音需求。屏幕上，十幾個窗口正飛速切換、縮放、挪動著。

她活像個統領一切的宇宙大將，在星際間揮斥方遒。

“稿子好了，你對著念。”隨著小姑娘小手一揮，之前那臺跟錄的攝影機就飛到負責人身邊，投出一篇文章，大意是介紹光帆工廠的歷史，又提到工廠里優秀的紋樣將隨著拆除而永久消失。

小姑娘就像上滿了發條，一刻不停地工作，工廠內各處傳來照片、照片，還是照片。粘貼加復制，編輯成圖文，還有還有，一路的參觀素材，被剪輯成節奏十足的視頻，最后加上一組充滿感嘆號與表情的標題：“在光帆工廠里尋找潮流元素是什么體驗？”“不可思議，舊工廠里找到了絕美格子裙！”“流失的傳統，宇宙工廠的前世今生”……

小姑娘展現出的專業性讓負責人吃了一驚，那一絲不茍、專業至極的姿態讓他聯想到工廠的財務主管在季度財報審核時的雷厲風行之勢。

“好了，就等發布了。”小姑娘說著調出所有的線上賬號，將近一百個平臺幾百個賬號，其中打頭的賬號擺在最顯眼的頁面中心。

負責人好奇地一瞥，這一看不要緊，他幾乎懷疑自己得了古代人才會得的老花眼，那賬號下的粉絲數簡直離譜：

“個十百……百萬、千萬、億！ 9億粉絲？”

“噗，你少算了一位哦，”小姑娘笑了，“是90億粉絲哦。不過……”小姑娘按下發送鍵，長舒了口氣，又略帶俏皮地轉過頭聳聳肩，“鑒于銀河系有1100億人類，這個粉絲數也不算什么。”

這下負責人終于理解到兩人初見時，小姑娘說的“我有些粉絲”是什么意思了，90億……

此時此刻，距離工廠被拆除只有最后五分鐘了，一切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拆遷船的大嘴微張，點點光芒在匯聚，那是分解射線在聚能。

嘈雜的、滴滴作響的電信號音適時出現，最矮的身影沒好氣地最后通知：“你們真是固執，還不快走，到時候傳送出了問題我可不，等等……”虛影那頭像是臨時插入了其他來電，接著是一陣嘰嘰喳喳的討論聲。

過了好一會兒，矮個子那邊才重新接回對話，這次的聲音頗為無奈：“也不知道你們用了什么方法……算了，今天不拆了！”

此時此刻的銀河系中，有90億以上的人正從星際網絡上了解到天堂島工廠的前世今生，知曉這里曾經的輝煌。那些曾印在傘面上的、具有歷史價值的漂亮格子圖案，在各類電子設備上成了熱門話題，無數人在網上聯名，星區域長的辦公室接到數不清的來電，他們的訴求只有一個，那就是保留下工廠。

“工廠保留下來了？”過了好一會兒，負責人才小心翼翼地問，仿佛害怕將這個夢驚醒。

小姑娘點頭，她的裙擺輕曼搖動，那是屬于太空世代的自信、堅持與從容。

“接下來你要做什么？”女孩兒問。

“嗯，我想……”負責人摸著下巴的白胡子，想了許久，他想了又想，終于有了個好主意，“我想轉型做裙子，如何？你負責設計。”

小姑娘的眼睛閃著光，掛著笑。“那……我要做合伙人。”

不久后，一家名為天堂島的新進服裝公司在宇宙的邊緣開了業，它們的主打產品是復古的格子裙。那獨特的格子紋樣配上別致的裙子布料，很快就在銀河系里流行起來，據說后來呀，那漂亮的格子裙，在銀河系整整流行了一千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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