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銀河列車

小愛的手指就這樣直直地懸在半空，像箭矢一般，而他是最自信的弓手。

近乎一個月不眠不休的工作量，等待并且觀察他愛上機器人，和家具機器人經理溝通，排列組合被敲除的基因，設計“陷阱”，整合所有視頻，最后還是失敗了。

煙哥頹然地往后靠了靠，眼底還閃爍了一點震撼，似乎已經忘了就算小愛指認對我們也可以欺騙他。

漫長的沉默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我擺擺手，說：放他走吧，沒必要，我還有后手。

我和煙哥抽了一整晚的煙，看著他的勝利，到目送他的離開。小愛的第一份克隆，簡稱愛一，被送回克隆科學研究中心處理掉——至于克隆人是怎么被處理的，那是秘密，但以后我會告訴你的。

運送愛一的車輛的車燈在雨夜里閃爍，懸浮升上空中。我看到他靠在車窗上看著我們，他的神情似乎在說：你們為何不理解我？看上去很絕望，但也很倔強。

煙哥看著煙圈慢慢消失，帶有幾分迷離地說：他怎么可能指認對…明明“陷阱”和他愛上的是一樣的。

我說：差一點，有一點不一樣。

煙哥說：哪里不一樣？

我說：時間問題，人物出場順序問題。

煙哥恍然大悟，說：是啊。

我說：雖然我覺得我們的愛一計劃堪稱完美，但我留了后手，想過愛二計劃，只不過沒想到會派上用場。

煙哥說：怎么個后手？

我說：很簡單啊，這次我們直接把兩個機器人放他面前，然后觀察他會不會愛上她們…或者她們中的哪一個。

煙哥看著運送愛一的車的方向，說：聽上去的確非常簡單。

我說：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他不愛，那搞定了，直接把本體從冬眠中心運到記憶管理局，醒來就看到兩個機器人，事情了了，委托完成。第二種情況，如果他愛，那就很好擊潰他的心理防線，他愛哪個都不是，她們都同時出現了，他怎么愛一個不愛一個？

煙哥接過話，說：都愛，那不是愛。只愛一個，也不是愛。都不愛，才對。

我突然笑了，說：你知道么？我們倆竟然在考驗愛，考核愛的對錯，甚至企圖抹殺愛。

我們說話這會，載著愛一的車已經開出去很遠很遠，遠的成為夜空一個小點，不仔細看，會以為它是星空的一顆星星。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忙著整理愛一計劃的資料——近乎幾兆的視頻，說的全是“我愛你”——聽得幾乎麻木，而說這句話的“人”在外表上幾乎看不出任何不同，但愛一還是指認出來了。整理之余我還抽空去了趟地球中轉車站，臨近年假，我和煙哥想著在假前結束這份委托。關于度假，有些人想去火星看星際戰爭的遺址——地球和火星之間的戰爭，地球文明以壓倒性的優勢獲勝，后來星際戰爭的遺址幾乎成了所有孩子幼時了解地球史的必修課；有些人會去參觀克隆科學研究中心或者冬眠醫學中心，或許是希望自己某天能賺夠錢加入克隆和冬眠的行列吧。

對于度假我沒有什么想法，我只想坐坐“銀河列車”號。我每一年都坐“銀河列車”號，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兩個人，有時候三四五六個人。它的路線我倒背如流，在地球中轉車站出發，中途停靠克隆科學研究中心、銀翼殺手總部、冬眠醫學中心，最后抵達水星中轉車站。會坐上這趟列車的，一般都是在上面三個部門工作的員工，在尋常人眼里他們都是高貴重要的，當然這趟列車還會有幾節安排給奴隸和罪犯坐——那些要被處理的克隆人和被銀翼殺手抓捕的非法克隆人和機器人。

幾年前，我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的時候，還在命運調試局培訓的時候，我曾在這趟列車上遇到了一個女孩——橙色寬松的長袖，柔順烏黑的長發，就姑且稱呼她為小橙吧。我還記得當我向她走近的時候那種惶恐的心情，我反復確認我是不是坐她隔壁，想坐但又不敢。可能是我一直站著，她也注意到我，放下她手里的書，稍稍往外挪了點，讓出我可以進去的位置。那一點點的距離，我仿佛走在獨木橋上——當然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的小腿肌肉摩擦著她的膝蓋短短幾秒的接觸就是我們最近的距離。在她身旁我總是很緊張，我警覺地嗅著她身上發出的香味，貪婪地吸收著，不愿意放過一分。

小橙說：嗨。

我注視著窗外，假裝漫不經心，這么近的距離我知道是她在說話，她的聲音突然像敲響的鐘聲，驚醒了打盹的獵人。

小橙說：和你說話呢，同座。

我轉過頭，說：“同座”，聽上去很像古時代“同桌”。

下一秒我就后悔我這么說了，多么愚蠢，似乎在賣弄尷尬的幽默感。

小橙似乎并不在意，說：窗外好看么？

我說：你第一次坐車嗎？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都很黑，在這里可以看到克隆科學中心，我覺得它很像一個教堂，讓我不想接近，然后銀翼殺手總部的話，很肅殺吧，看上去很像個城堡，至于冬眠醫學中心…

我沒再說下去，我突然懊悔自己的喋喋不休，似乎是一種賣弄自己經常外出。

小橙看著我，她的雙眼就盯著我。我不知道她是在期待我講下去還是嘲弄我的自大。

短暫而尷尬的安靜。

她說：你怎么不說下去了？

我想說：他們都很丑，都沒你好看，是橙色好看，也可能是橙色配黑色好看，但還是你好看。但我不能這么說，這話突然就梗在喉嚨里了。

于是我說：你想聽嗎？

她把她的書遞給我，她說：我們換位置吧，我想看看，然后我們交換我們的看法，怎么樣？

幾乎沒有思考，我說：你在哪下車？

過于笨拙，我似乎已經露出馬腳，已經幾近告訴她，我想和她待在一塊。

她往外站，示意和我交換位置，我接過書，她往靠窗邊的位置坐下。

她看著窗外說：嗯…我不知道我應該在哪下車。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在那下車。

她的聲音很低，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聽上去她很迷茫，帶有些許失望。

我接過話，說：這本書叫什么？

她說：叫做《綿綿》。

我說：很有趣的名字。

然后她笑起來，說：綿綿的雪呀，所以叫《綿綿》。我寫的，我想去文明書局投稿的。

“銀河列車”不在文明書局停站，但我不想多問。

我說：那我要好好拜讀一下了。

我循著她的眼睛看過去，星空黑的深邃，像極了她的眼睛，其中閃耀的幾個星點顯得彌足珍貴。一路上，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在她寫的小說上，但不免會去偷瞄她幾眼。

時間太過久遠，太多細節我不記得，那時的心跳悸動已經不可以再被復原，就好像淚水在雨水里消逝一樣無影無蹤。但她有一句話我記了很久很久。

她說：曾幾何時是有雪的，綿綿的雪，現在已經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