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伯恩作品中的點描技法分析

點描技法是一種特殊的作曲技術，這種技術體現為少數音高或音程取代了傳統意義上的動機與主題，成為音樂中的主要材料。這些音高、音程構成的旋律被分解、截斷，由不同樂器在不同的音域演奏。點描技術從20世紀開始盛行，被各流派的作曲家廣泛使用，在這一技術上成就最顯著的是維也納作曲家韋伯恩。韋伯恩（Anton Friedrich Wilhelm von Webern），奧地利作曲家，新維也納樂派代表人物之一。韋伯恩于1902年進入維也納大學學習音樂學，1904年開始跟隨勛伯格學習作曲，與勛伯格、貝爾格一起被稱為“新維也納樂派”。在奧地利被納粹占領時期，韋伯恩因政治上遭受壓迫，開始隱居生活。1945年，他在薩爾茨堡被美國士兵誤殺，終年62歲。韋伯恩在自己的大部分作品中使用了點描技術，可以說，他的名字就是點描技術的標簽。有學者曾經整理過，韋伯恩共發表過31部帶編號的作品，其中17部使用了點描技術。

一、點描技術的歷史追溯

（一）音樂與美術的聯系

“點描”（pointillism）這一詞匯最早出現于繪畫作品中。歷史上，美術與音樂的發展始終是不可分割的，甚至有的音樂流派直接受美術的影響而誕生。19世紀的印象派音樂便是來源于印象派美術，德彪西正是從莫奈等人的畫作中得到啟發，隨后創作出色彩斑斕、結構松散的印象風格音樂作品。19世紀末，隨著光學與色彩學的發展，歐洲的繪畫作品再次在風格上實現突破。這一時期，新印象派畫家開始使用點彩技術進行繪畫，法國畫家喬治·皮埃爾·修拉便是點彩技術的創始者。這種局部色彩不平衡但整體效果和諧的美術作品正如同音樂中的點描。可以說，繪畫中的“點彩”與音樂中的點描技術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二）點描技術在音樂史中的起源與發展

19世紀末，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便在作品中使用了類似的技術，再向前追溯，貝多芬也曾在自己的交響曲中運用到點狀的音色對比技術。目前，學者們認為點描技術最久遠的前身是中世紀的“分解旋律”，這種技術被當時的宗教音樂使用，具體形式是將旋律中相鄰的音交錯排列到不同的聲部，使一條旋律中產生不同的音色交替。另外，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勛伯格所提出的“音色旋律”概念對韋伯恩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作為勛伯格的學生，韋伯恩在他的《第一康塔塔》（Op.29）中也使用了類似的織體。勛伯格的音色旋律中已開始有點描技法的雛形，只是二者有“線”與“點”的區別。點描技法更像是音色旋律的松散化、極端化發展。

二、韋伯恩作品中的點描技術

韋伯恩在創作中盡可能將織體的各因素對立起來，在織體上造成縱向的交錯與橫向的延續，在結構上形成局部的對比與整體的統一。與此同時，形成音響的諸多要素是不變的，分析點描音樂依然可以像分析其他流派的音樂那樣，從音色、節奏、音域、音高、力度等方面入手。

（一）音色

音色包括樂器或人聲本身的音色對比與演奏技法之間的對比，不同樂器組之間的音色差別尤為明顯。韋伯恩交響曲Op.21的編制別具一格，分別使用了1支單簧管、1支低音單簧管、2支圓號、1架豎琴、1把小提琴、1把中提琴與1把大提琴，從編制規模來看，這樣的樂器組合更像是室內樂或小樂隊。從第二樂章第44小節開始，豎琴的兩個聲部分別在極低音區與極高音區演奏兩個單音，宣告上一個段落結束，又預示了點描的開始。隨后，各樂器組在不同聲部演奏新動機，單簧管聲部率先開始，兩把圓號與大提琴、低音單簧管相繼進入。主題的形式為兩個四分音符組成的旋律音程，每個新聲部均出現在前一聲部的第二拍上，新音色與舊音色的交匯稍縱即逝，如同雪花短暫落到地面，又迅速融化。

在這一片段中，樂器可以按音色分為單簧管組、圓號組、弦樂組，除了開始部分各組都會有一把樂器依次出現，之后的樂器出現并無規律可循。聲部交匯點上出現了各樂器組相互混合的音色，雖然出現時間短，但由于聲部較少，所以音響較為清晰。由不同樂器組以不同技法進行演奏更能體現出點描之中各點的音色對比。在交響曲第一樂章的第16小節開始，不同聲部各自成點，同時呈現出不同的演奏技法。弦樂器分別使用了撥奏與拉奏，而拉奏中兼有長音和跳音；兩組管樂器同樣出現了長音與跳音，可以說，這一片段便是兩種長、短演奏技法的交融。長奏包括弦樂與管樂的保持音，短奏包括弦樂撥奏和跳音、管樂跳音、豎琴。

各樂器聲部交替出現，同時長音與短音也交替出現，形成了音色的對比與演奏技法的對比，短音與長音混合，隨即快速消失，下一拍又在其他音域出現，如此循環。雖然兩種演奏技法的記譜時值偶爾相同，但長音消失得更緩慢，它們伴隨著短音的泛音，像是色點中的重影。

（二）音域

音域是點描技術中的又一重要因素，無論是人聲還是樂器，由不同音域演奏的音色是不同的，發聲的音區越高，震動頻率越快，音色便越尖銳，這是無法改變的物理規則。在管弦樂隊或室內樂作品中，不同音域的對比無疑是點描音樂中的一個重要寫作方式。而在獨奏中，由于可選擇的音色有限，對音域的把控則更加重要。韋伯恩在《鋼琴變奏曲》（Op.27）中大量使用了點描技法。鋼琴作為單一樂器，并不具有管弦樂或室內樂中那些斑斕多彩的音色，因此，韋伯恩更加突出音區的差異，來創造點描的效果。與上面分析的交響曲不同，在創作鋼琴作品時，韋伯恩使音符更頻繁地進行聲部跨越。以作品的第三首為例，第14小節小字一組的A直接跳到大字組的#C，隨后在小字組出現了C、B、D的和弦，又跨越到小字二組的情感淳樸自然#F。這樣的聲部進行極為激進，雖然20世紀音樂流派眾多，但聲部進行的合理性依然是創作中的一項重要原則。韋伯恩打破了這一桎梏，利用音域的頻繁變幻，將短時值音符、空拍相結合，實現了這種點狀音響效果。

（三）力度

在點描音樂中，對比不同力度可以更加突出音響的層次感。從橫向來說，力度變化使音樂中的點狀音響產生抑揚對比。點描音樂更加強調色彩性，而不像傳統旋律那般善于陳述，力度的變化彌補了點描音樂在這方面的不足。例如韋伯恩四重奏（Op.22），在短短7小節內，音樂經歷了p—pp—ff—p的力度跨越，每一次力度的改變都伴隨著音色、音域的變化，這正是韋伯恩作品構思的精巧之處。在傳統音樂中，力度的改變并非是單行的，如若音樂某處發生力度變化，那么音樂的和聲、結構、織體或演奏技法等要素至少會有一項同時改變。韋伯恩弦樂四重奏中的力度變化看似夸張，但他為每一次變化都做了鋪墊，這也體現了他的創新是建立在傳統之上的。

（四）節奏與時值

在點描音樂中，點與點橫向交錯的時間由節奏決定，音點的出現形式可以分為緊接式與重疊式：緊接式即一個音結束后，另一個音隨后緊接出現，音與音之間無重合部分；重疊式則是在前一個音尚未結束時，后一個音便已出現，二者有重合的瞬間，當然，這些音點并不只是局限于單音，也可能是不同樂器組演奏的“混合音”。

1.緊接式

例如，在韋伯恩弦樂三重奏（Op.20）中，各聲部的音相互交錯，沒有重合部分，為了使各聲部的音停留得盡可能短暫，更符合點狀色彩，韋伯恩使用了跳音，這是他在器樂作品點描片段中常用的手法。除此以外，韋伯恩也偏愛在緊接式點描中使用倚音。對于旋律織體來說，倚音的作用更多在于裝飾，但是在點描音樂中，倚音對于音點來說既是裝飾又是一種預示。

2.重疊式

在《第二康塔塔》（Op.31）中，韋伯恩使用了重疊式的點描技術，這首作品第二樂章的木管組、銅管組、豎琴與鋼片琴聲部，從第六小節后半拍開始，前后的音點重疊，如同陽光下的拖影。重疊式點描音樂中往往會形成更多音色組合，產生多層次的音響色彩，但相對于緊接式點描來說，重疊式織體更接近于線狀的旋律音色，而非孤立的點狀。從音響上來說，緊接式點描的音響更具有割裂感，通過呈現清晰的個體音色來組成整體音響，重疊式點描的音響綿延不絕，色彩斑斕，不同樂器組交匯處有極大的組合空間，從而能賦予音響色彩更多的可能性。

（五）音高組織

雖然古典時期的貝多芬就已在交響作品中使用了類似點描的織體，但在那時，織體往往為結構與和聲功能服務，音高也受限于和聲功能。韋伯恩繼承了勛伯格的十二音序列作曲體系，在十二音體系中，音高組織不再受和聲功能與調性的束縛，作曲家有了更大的空間來發揮他們的想象力。雖然點描并沒有與無調性音樂綁定，但毋庸置疑的是，這一技術與無調性音樂有天然的契合性。在韋伯恩的作品中，點描對序列有從屬性。音色、音域、力度、時值的對比并不會一直存在，但點描卻是無時無刻不在被音列控制，因為音與音之間的關系決定著音程、和弦的色彩。

在韋伯恩1934年創作的三首歌曲（Op.23）中，鋼琴部分頻繁使用大七度音程，這些大七度有的融入縱向和弦，有的則是構成橫向的相鄰音，可以說，極度不協和的音高關系奠定了作品的基調。點描音響與上面提到的作品均有不同，韋伯恩將單音與和弦相結合，使橫向的對比更加明顯，在韋伯恩的設計下，這些和弦的根音與高音均構成大七度關系，而單音之間的關系則由它們的音列決定。大七度構成的音響效果正是作品中點描的主題，這是音色、力度等要素無法改變的，固定的大七度音響與頻繁變化的單音形成對比，構成了統一與對立的雙重點描色彩。

三、結語

從配器上來看，點描有時是單一音色，有時是混合音色，其通過不同樂器音色與不同演奏法的對比，呈現出多種多樣的音響。從織體方面看，點描是區別于單旋律、主調織體與復調織體的又一種織體形態，可以被看作是碎片化的旋律，可以是和聲的分解，能體現聲部之間相互支持、相互模仿、相互對比的關系。如此來看，點描技術并不能以某種單一的作曲技術來衡量，它可以作為一種音樂整體形態而存在。

在20世紀音樂的發展過程中，點描技術深刻地影響了眾多流派的作曲家。在電子音樂作品、整體序列作品甚至是一些實用音樂作品中都能看到點描的身影。點描之所以被眾多作曲家接受并使用，是因為其形態特征正是20世紀音樂整體特征的縮影：音色的差異、音高的不諧和關系、破碎的節奏、極端的力度與音區對比，這些特性都可以在點描音樂中得到體現。此外，點描可以應用于任何體裁、任何結構的作品中，具有極強的可塑性，相信這些都是點描技術經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哈爾濱音樂學院）

作者簡介：張克燃（1996—），男，內蒙古通遼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音樂（音樂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