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先生愛寫竹林、鄉村、水邊,寫鄉村中少男少女懵懂的感情,寫鄉村中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在這景與人的描寫中,所表達的情感朦朧而又敏感,沖淡而又濃稠。廢名先生鄉土小說的主題可以歸結為“美”與“悲哀”的力量,而主題中又體現出廢名對于“鄉土”和“現實”的關注。
一、“美”的力量
(一)意境美
小說中的意境是作者情感的顯現,也是反映社會與自然環境以及民情風俗的重要載體。沈從文曾評價廢名先生的作品“充滿了一切農村寂靜的美”,廢名先生一改讀者對鄉村荒涼、落后、原始等的印象,反而試圖描繪出如世外桃源一般寧靜美好的鄉村。“沖淡的景,沖淡的人”在廢名先生的筆下卻總不平凡,總帶有禪趣。在廢名先生的鄉土文學小說中,他善于融入禪意的思想,使鄉村之景更顯生命的質樸。他的代表作《橋》就在牧歌式的生活和懵懂真摯的感情下,滲透著禪意和佛教的思想,《橋》中的山水田園絕少人跡,顯出人的渺小和大自然無邊的空、亙古的靜。在《橋》中,這種萬籟俱靜的、暗淡甚至寂寞的美,使讀者感受到心靈放空于塵囂之外,回歸到天然的質樸的狀態。
(二)愛情美
廢名先生的鄉土小說中極擅長對“情”的描寫,其中占大面積的就是男女之間朦朧不可言語的愛情,他對愛情的書寫,是含蓄而美好的,雖然最后的結局大多都是“一別兩寬,物是人非”。他尤其愛寫少年時期的那種純真、懵懂、青澀的淡淡的初戀情感。他寫愛情不寫那種熾熱的、濃烈的,而是寫如水般柔和的、充斥遺憾的。
在《柚子》中,“我的腦里卻好像有一點愴恨的影子,不過模糊得幾乎看不出罷了”,“我”遺憾,卻不知因何而充滿這愴恨。那淡淡的情愫,未曾被年少的“我”發覺,如今就算發現了這朦朧的愛意,也已經與妻子結婚而無能為力了,年少的柚子終究要“死”在這個秋天。柚子不再是“我”印象中童年的那個活潑靈動的身影,而是成為一個為生活世俗所累的、為現實困境所低頭的婦女。由于對柚子的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我”的同情更甚。在《竹林的故事》中,“我們”對待三姑娘那小心翼翼的態度,正是因為三姑娘在“我們”的眼中是純潔而美好的,“我們”甚至覺得嬉戲吵鬧會是對她的影響。買菜這樣的行為在年少的“我們”看來不沾染任何金錢的氣息,反而是情感的交換,雖然結局也是充滿了遺憾。
(三)筆法美
廢名先生善用傳統詩文的筆調和沖淡的筆法勾勒出他所熱愛的古樸靜謐的田園風光以及質樸的人性與人情,賦予小說散文化、詩化的特質。廢名先生善用中國傳統詩文筆調,這一手法與唐詩中的絕句相似。廢民先生的小說還常常將詩句融于其中,如在《橋》中,對琴子面容的描繪他用“鬢云欲度香腮雪”,在《河上柳》中,“‘東方朔日暖’‘柳下惠風和’褪了色的紅紙上的十個大字,——這就是陳老爹的茅棚”。李健吾曾對廢名先生詩化的語言作出高度的評價:“用心思索每一句子的空美,而每一完美的句子便各自成為一個世界,所以他有句與句間最長的空白。他的空白最長,也最耐人尋味。”
廢名先生還十分擅長“造境”“留白”,“造境”是其小說最出彩之處,其所造之境多勾勒、點染,通過寥寥數語,就能體現神韻;“留白”如中國傳統的水墨畫般留下空白之處,將闡釋的權利交給讀者,給讀者留下無盡的遐想空間。在《柚子》中,柚子與“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終究抵不過家境的差距,十年久別,柚子已非“我”心中的那個柚子,“我”對柚子的命運是同情而悲哀的,卻無能為力。在《柚子》中結尾處的“漸漸走不見”,是廢名先生對這幅水墨畫最后的收筆,對柚子的結局留白,她漸漸走出“我”的人生,走進了她人生的悲劇的陰影。如意境畫一般發人深思的結尾,可見廢名先生對“造境”和“留白”技法的深刻理解。
二、“悲哀”的力量
(一)死亡的書寫
廢名先生的小說給讀者帶來的第一感受是“美”和“晦澀”,但體悟了他文章的內涵之后,便會深深地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悲哀”的力量。
魯迅曾寫道:“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毫無疑問,廢名先生的死亡觀在當時是先進的。細讀廢名先生的鄉土小說,就會發現幾乎在每一篇文章的背后都有死亡的陰影。他大量渲染死亡的情緒,探測人生與世界的深度,而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常被廢名先生描繪的田園風光和人情風俗吸引,忘記或難以品味出其中的悲劇色彩。廢名先生并不著重去寫死亡,只是用很淺的筆墨去表現他對死亡的理解,但這并沒有減弱他描寫死亡時的動人之處,也體現了他對人生乃至生命意義的獨特思考。
《竹林的故事》是廢名先生集中描寫死亡最為清淡綿長的一篇,雖然通篇都有死亡的影子,但卻并沒有刻意地描述死亡的恐懼和死亡會帶給親人多么深重的痛苦。按理來說,原本老程的死會給三姑娘和她的母親帶來很大的影響,但廢名先生卻反其道而行之,在父親死后,三姑娘家人并未大悲大慟,三姑娘也因父親的死而成長起來,這種成長不僅僅是要擔起家中的責任,更是精神上的成長,而三姑娘本人的堅強與隱忍也更使讀者為之心酸。
廢名先生把死亡寫成了一件平淡的事情,甚至沒有提到死亡這個字眼,通過“不見老程的蹤跡”“戒方一樣的土堆”等細節含蓄地告訴讀者老程已死的事實。隨著時間的流轉,青草鋪平了一切,也抹去了父親那戒方般的墓堆。
(二)死亡的禪意
中國傳統作家對死亡的書寫通常以一種漠視或是夸飾的態度,廢名先生卻與之不同。廢名先生融合了西方生命哲學和中國的佛道思想,用沖淡的筆墨展現死亡,表達對死亡的哲學思考。廢名先生對于死亡的書寫總會透露出他對人生的沉思,他認為死亡是個體的歸途,寓意著生存的永恒寂滅。
在《阿妹》中,“阿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仿佛,確實如此,很欣然的去接受,倘若他來”。年僅七歲的阿妹對于死亡并不恐懼,甚至是天然地向往著死亡。廢名先生將死亡看作人類命運痛苦的最終擺脫,只是靈魂換了一個棲息之地。他將死亡看得如流水一般,是可以用田園牧歌般的筆觸寫出來的文字,而不是需要避諱、不可直視的東西,他認為死亡是一種自然的更替現象,正如花開有謝,四季有交替一般,體現了禪意思想。
三、廢名先生鄉土小說主題的意味
(一)對鄉土的關注
廢名先生小說創作的主要場景都是鄉村,他很少描寫鄉村外的場景,他將自己的思想情感寄托在這片土地上,他描寫的大多都是鄉村中普通家庭的瑣碎的日常,即使中間有死亡的穿插,也平靜如水,他的作品仿佛牧童竹笛中吹出來的歌曲,顯現出田園牧歌般的沖淡。他的鄉村環境的塑造也具有理想主義色彩,他塑造的鄉土的景色是無功利性的,是美的載體,是寧靜而有詩意的,如摩詰詩一般,達到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廢名先生的鄉土小說帶給讀者禪意和如陶淵明一般超脫塵世的隱逸之感,這是因為他選擇使用沖淡的筆法,用溫婉的語調來展示他對生命和人生的頓悟。
他的鄉土小說偶爾展現出對鄉土靈魂孤寂的關心和同情。在《浣衣母》中,廢名先生塑造了李媽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李媽是孤獨的。熱鬧與安靜,人來人散,物質上的貧乏抵不過情感上的空洞,她把那些士兵當成自己的兒子,其實是想要找到心靈的寄托,但卻忽視了自己身邊真正需要重視的女兒。在駝背姑娘死后,她號啕大哭,不單哭死去的女兒,更是在哭自己的孤獨。在她被人造謠壞了名聲之后,沒有人再光顧她的茅房,這時她便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迎來真正意義上的孤獨。
(二)對現實人生的關注
廢名先生鄉土小說創作的前后期轉變也是本文所探討的一個重點。早期廢名先生的創作偏向田園牧歌般的詩意,追求理想化的世界,代表性作品《竹林的故事》充滿了夢幻的鄉土情結,故事的主人公以三姑娘為代表,具有淳樸、天真與美好的品質,文字間游走的是淡淡的憂愁和濃濃的禪意。后期廢名先生的創作更注重對現實生活的書寫,更具有煙火氣,如《莫須有先生傳》,這部作品廢名先生運用了樸實無華的手法,企圖構建一個人人都認識,人人都參與的現實世界,通過這部作品也能看出他對現實生活的反思。
在《莫須有先生傳》中,廢名先生塑造了一個類似堂吉訶德的人物,這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是一個具有矛盾性格的人。他崇尚古風,在人物語言中經常穿插進古代文言,莫須有在下鄉的路上看到去山西打仗的兵,都要發表一系列忘形的感慨,“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爾至于此極者而不可得也……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食,都有這一個嗥叫”。這其實也表達了廢名先生對于世俗的諷刺和對莫須有先生這類落后的文人的批判。
而廢名先生的許多小說也具有深刻的批判思想,如《張先生與張太太》中貫穿全文的“裹腳布”,既是夫妻倆難以消除的隔閡,也是廢名先生對于整個封建社會、封建習俗的嘲諷和對女性地位低下的同情。“他惘然于他的太太不能有照片,因為太太一雙小腳。人世間倘有傷心的事,張太太的小腳對于張先生真是傷心。”妻子的小腳,好像張先生白布上的一點墨漬,成了他人生的污點。廢名先生的諷刺小說雖大多建立在鄉土的背景下,但又有別于他傳統的鄉土小說的抒情性,文字風格也不是像《竹林的故事》一般優緩沖淡,而是偏向于
平易。
但無法否認的是,廢名先生的批評雖然直切現實的痛點,但他的批評和諷刺較多運用了隱喻和象征,因此顯得較為溫婉,這批評的背后,難以遮掩的是悲涼的底色。周作人曾對《桃園》評論稱:“在《桃園》里有些小說較為特殊,與著者平常的作品有點不同,但是,就是在這里,例如張先生與秦達材,他們即使不討人家的喜歡,也總不招人家的反感,無論言行怎么滑稽,他們的身邊總圍繞著悲哀的空氣。”
四、結語
廢名先生小說的兩大主題看似對立,實則又相互融合,只不過不同的篇章中有不同的主題側重。廢名先生筆下的“美”的塑造,多是一種凄美之感,是帶著哀愁的美,或是對“美”的逝去而表達出來的哀愁之感。廢名先生的文學作品具有較高的價值,對于解決當下社會文學作品創作的文風問題和凈化塵囂浸染下人的心靈有重要的作用。
(中國礦業大學)
作者簡介:趙潤佳(2003—),女,山東濰坊人,本科,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