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文學史上,作家們出于思想解放和思想啟蒙的需要,寫出了大量反映封建禮教流毒和社會黑暗的作品,而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成為他們攻擊封建糟粕的利器。李劼人特別擅長刻畫女性,他筆下的女性人物也被研究者們認為是其描寫的較為生動、內涵較為豐富的形象。在“大河小說”中,李劼人別出心裁地塑造了三位女性,分別是《死水微瀾》中的蔡大嫂、《暴風雨前》中的伍大嫂、《大波》中的黃太太。這三位女性顛覆傳統,執著于自然欲求的釋放,在婚姻和愛情中作出驚人的選擇。李劼人在作品中關注到女性自身的需求,極力渲染她們身上的反叛精神,同時也肯定她們對情愛的追求。
蔡大嫂和祥林嫂同為社會中的小人物,也在濃厚的封建禮教氛圍中長大。但與一般的傳統女性不同,蔡大嫂反叛、大膽的性格使她不甘做封建婚姻和舊禮教的奴隸,“成都夢”使她不滿足于貧窮普通的生活,敢于藐視封建禮法,勇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同時,蔡大嫂也不同于接受過新式教育的莎菲和子君,她的反抗不是自覺的,是自發產生的,她的朦朧的自我解放意識帶著川人敢做敢闖性格特征的影子,所以她是處于新舊社會交替時代的一個過渡型人物。
一、叛逆后的妥協
蔡大嫂少女時代的名字叫鄧幺姑,是一位普通務農人家的女子,母親和后父極為疼愛她。鄧幺姑雖自幼生長在農村,卻有著和大多農村姑娘不一樣的堅持,如纏足。成都的繁華和都市生活的多彩,都帶著西方物質文明誘惑的影子,深深吸引著鄧幺姑。她把纏腳、做針線活當作進入大城市的手段,這就是她的“成都夢”。在封建社會向近代社會轉型的時期,對生活在鄉下的人們來說,對成都的向往并不陌生和奇怪,到城市生活幾乎成為一種大家普遍擁有的夢想。從這個層面上來看,鄧幺姑似乎只是其中一個,但鄧幺姑又明顯不同于周圍的人。因為對當時的未婚女子來說,只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不需要也不能有太多的想法,而鄧幺姑對裹一雙好的小腳的執著、對榮華富貴的生活的渴求,可以視為是一種叛逆。為了實現自己的“成都夢”,鄧幺姑甘愿去做大戶人家老太爺的姨太太,可惜父母并不理解還加以阻撓,最終失敗了?!俺啥級簟钡钠茰缱屗灰?,她懷著夢想破碎的悲痛,在審時度勢后選擇做了一個鎮上的老板娘。她認清了現實,“以自己的身份,未見得能嫁到成都大戶人家,與其耽擱下去,倒不如規規矩矩在鄉鎮上做一個掌柜娘的好”。一個本來具有不認命、不服輸精神的女性就這樣向現實妥協了。但鄧幺姑的“成都夢”從未消失,她對婚姻的妥協,其實是一種以退為進。實際上,她此舉離自己的“成都夢”更近了一步。
在第一次選擇時,她選擇做了傳統婚姻的順從者,可是婚后的生活并不讓人滿意。對蔡大嫂來說,這場婚姻雖然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但其實她還是希望丈夫能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更為重要的是,在其內心深處,她對成都的執著從來沒有消失,只是暫時隱藏起來罷了。蔡大嫂內心一直含有的不安分因子,讓她即使在婚后也和只知道相夫教子、遵守三從四德的傳統女性——顧三奶奶不同,她并不單純滿足于物質生活的富足,她渴望著有一個人、有點兒什么東西來滋潤自己精神上這口干涸的枯井。木訥、無趣的蔡傻子顯然給不了她想要的心靈上的交流與碰撞的愛情,這帶來了蔡大嫂的悲劇,也為她的第二次選擇埋下伏筆。
二、反叛意識的再次覺醒
枯燥平淡的婚后生活,不解風情、無趣的丈夫,這種婚姻不是蔡大嫂想要的。因之前的順從換來的物質上的滿足也安撫不了她那顆躁動不已的心,她的情和欲始終得不到滿足,她十分渴望著有一份屬于自己的愛情。這時,她看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羅歪嘴?!芭藢τ谀腥说膼郏偟脦c崇拜性。”蔡大嫂對羅歪嘴的愛就是從女性對男性的崇拜開始的。相比于蔡傻子的木訥、不解風情,羅歪嘴侃侃而談、遇事臨危不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男人。羅歪嘴他害怕洋槍洋炮,但也相信國人無堅不摧的毅力和勇敢;他痛恨政府的軟弱,自己卻能獨當一面。這都讓蔡大嫂覺得羅歪嘴就是她靈魂上最契合的伴侶。雖然有了崇拜,但對于蔡大嫂來說,這并不是她背棄丈夫,與表哥相愛的理由。二人盡管水下暗流涌動,但從水面上看一切仍然是風平浪靜。而劉三金的出現讓他們的關系有了質的轉變。在劉三金的牽線搭橋下,這對人兒順理成章地交往了。蔡大嫂和羅歪嘴一個“著了魔”,一個“著了迷”,不顧傳統道德的約束,不避旁人的眼光,大膽相愛。
蔡大嫂和羅歪嘴的事情瞞不過旁人的耳目,羅歪嘴本不想鬧得盡人皆知,而蔡大嫂卻不在意別人的眼光。這種大膽表現出來的舉動含有炫耀的意味,她希望從大眾的眼光中得到一種扭曲的安全感。遮掩不了,一切就更加大膽起來。同樣都是婚內出軌的女人,與潘金蓮相比,蔡大嫂顯得更具有人情味。作品中并不存在妻子和奸夫一起殺害親夫的情節,相反這三人平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蔡大嫂出于情愛需求,選擇和羅歪嘴通奸,已經很難單純地從道德標準來評價了。作者用這個事件向讀者展現了當時的社會現實:隨著西方文明和資本主義的滲透,中國儒教中的“三從四德”“三綱五?!钡仁艿綇娏覜_擊,人們的社會道德意識淡漠,而新的道德標準已經出現。
而作者又賦予了蔡大嫂這個形象深刻的藝術內涵,就是對傳統婚姻的反叛。以往的文學作品中,也有和蔡大嫂相似的人物,如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李劼人曾留學法國,深受法國文學的影響,甚至也公開表示自己對福樓拜的推崇。所以有人說,作者描寫蔡大嫂的出軌是對愛瑪的一次仿照。其實并不盡然。作者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四川,他的思想、性格都與巴蜀文化密不可分,他的小說也被打上了巴蜀地域文化特征的烙印。李劼人特意將蔡大嫂置身于巴蜀地區,其出生及成長都在這里,所以蔡大嫂對婚姻的不忠有環境方面的原因。四川深居內陸,有著四面環山、中為盆地的相對閉塞的地理環境,所以較少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在道德文化觀念的認同上迥異于其他地域”,川地人民能夠更好地保持其自身特征。蔡大嫂直面情欲、毫不掩飾地追求愛情的姿態就帶著川地人民灑脫豪放、敢作敢當、蔑視禮法的特征。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作者描寫蔡大嫂與羅歪嘴的相好有深刻的文化內涵,既有西方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也有不同于外地的巴蜀地域文化特征的體現。
三、對現實的再次妥協
蔡大嫂與羅歪嘴享受著離經叛道的快感和愛情的甘美,但災難很快來臨,情人遠走、丈夫入獄、鋪子被封。當時的中國,也面臨著重重困難。外國列強大舉入侵中國,甚至連居于內陸的四川也受到了影響。但當磨難降臨在蔡大嫂頭上時,她沒有選擇用自盡來逃避,看到洋教龐大的勢力、錢權的誘惑,她趨利避害地改嫁仇人顧天成,她始終有著中國人頑強執著于生存的生命力。在一切規則和禮樂崩壞的時代,順應天性才是人的本能選擇。李劼人通過蔡大嫂的追求與命運向讀者展現:在當時的四川,傳統道德正遭受外來文化的沖擊,而一種新的生活追求在吸引著人們。
蔡大嫂的改嫁,不能簡單地從道德層面進行評價,而是有著深刻的文化意義。我們可以從作者塑造蔡大嫂的意圖出發,找到一些答案。李劼人曾表明自己塑造蔡大嫂這個形象的初衷:“可以說有這個人,也可以說沒有這個人,但類似這樣的人很多。如蔡大嫂這樣的典型我看的很多,很親切,她們的生活、思想、內心境遇我都熟悉,我是從很多蔡大嫂身上取一些東西,加一點灰面,這樣捏成一個面人?!狈饨ǖ亩Y教文化要求中國女性在婚姻中必須從一而終、不嫁二夫,而西方文化都講求個性解放、重視自我、服從自身的欲望。改嫁和重婚是不被封建禮教所允許的,但在生活中像蔡大嫂這樣不守常規的人越來越多,表明中國的傳統文化已受到西方外來文化猛烈的沖擊,即使是來自內陸的西南小鎮的蔡大嫂也未能脫離其影響,足見這種影響之廣,而蔡大嫂的改嫁正是在這種文化沖突下作出的選擇。李劼人用蔡大嫂的改嫁來反映時代風云下社會的變遷,反映外來文化對中國民眾潛移默化的影響。
蔡大嫂的前兩次選擇雖有自主的成分,但并不等同于現代人以自由愛情為基礎的婚姻觀念,更多的是一種實利主義的驅動。當她的“成都夢”隨著韓二奶奶的逝世破滅時,她能審時度勢地選擇嫁給天回鎮上的蔡興順;當她不滿足丈夫的平庸無趣和生活的平實時,能大膽出軌羅歪嘴。實利主義一直貫穿在她的前兩次選擇之中,第三次選擇也未能擺脫其影響。對她來說,所謂的實利主義就是生存。這種實利主義的養成也與地理環境息息相關。四川因氣候適宜,物產豐富,素有“天府之國”的美譽,而在歷史上四川一直戰亂不斷,近代也有軍閥混戰。戰爭讓川人驍勇善戰,也讓他們學會了勇敢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同時,川地人民常年生活在戰爭和自然災害中,生存成了頭等大事,人們很在意自己獲得的實際利益。蔡大嫂出于生存的目的,選擇嫁給顧天成,不只是因為其豐厚的家財,更是因為他特殊的教民身份,能在這動蕩年代中給自己提供庇護,讓自己繼續風光下去。蔡大嫂忘恩負義、離經叛道,其實不過都是為了
生存。
研究者李士文曾將蔡大嫂比作在暗夜中悄然開放的曇花,馨香襲人,而“好景不長,她在閃射出奪目光彩的同時,也開始萎縮,一陣死水微瀾蕩漾之后,急風暴雨到來的前夕,卻已成為殘渣敗屑,完全不像一朵花了”。從蔡大嫂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封建思想融合現代文明的發展軌跡。在被封建倫理長期籠罩的中國,蔡大嫂不甘做傳統婚姻的奴隸,發了瘋般地宣泄著自己所有的情欲,而到了最后,蔡大嫂選擇回歸家庭,成了顧三奶奶。這種回歸實際上體現了在帝國主義的入侵下,封建禮教已經快要崩潰的局面,昭示著新時代的到來。面對此情形,鄧大爺也不由地感嘆道:“世道不同了!……世道不同了!”造成蔡大嫂悲劇的原因是那個時代并沒有適宜其個性生長的土壤,她的改嫁是那個時代給她作出的選擇。
四、結語
小說《死水微瀾》,就是以蔡大嫂為中心建構起來的。“由她的婚姻變故表現了世態的變化,社會心理的變化,她的個人行動有其豐富的歷史內涵?!钡谝淮芜x擇嫁給蔡興順,使她擺脫了農村生活,獲得物質利益;第二次選擇和羅歪嘴戀愛,滿足了情感上的需要,體現其對封建禮教反叛的意識;第三次選擇改嫁顧天成,拯救了所有人,也實現了自己的“成都夢”,是對全書主題的一個升華。三次意義重大的選擇,環環相扣,體現了作者對時代的觀照,同時也是女性主體意識覺醒及其發展過程的完美詮釋。
(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