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劇的男性角色形塑：明代戲曲生態研究之一

古代名士、名臣、名將建功立業的過程本就是宋元時期戲曲中常見的表現題材與敘事內容。進入明代以來，基于以“戲禁”為主的官方文化政策帶來了戲曲生態的變化，傳奇劇在男性角色的塑造方面出現了新的特征，突出體現在三方面：第一，突出男性的容貌、氣度、談吐等外在表征優于常人，從而完成文人作者自我理想的形象化投射；第二，突出男子對忠孝節義等倫理道德規范的恪守，賦予人物突出的德行操守，并將劇中的大團圓結局與這種德行進行因果善報方向的邏輯串聯，起到教化觀眾的作用；第三，通過對男性主角的文治、武功或者文學才華的敘事，進一步完善人物形象的立體化塑造。本文擬結合明代戲曲的變化，展開具體分析。

一、明代戲曲生態的新變

元代對戲曲的管控處于較為寬松的狀態，以致演唱內容與音樂形態上出現了“惟淫詞艷曲更唱迭和，又使胡虜之聲與正音相雜”的情況，而明代在開國之初就采取了謹守理學儀范、嚴格整肅與限制戲曲活動的策略。

如在戲曲音樂方面，推崇中原音韻和北曲音樂系統的正統地位，并在宮廷內據此調整了南戲的表演形態：御前演出的《琵琶記》《拜月亭》等南戲，被教坊司藝人改造為符合北曲音樂標準、配以弦索伴奏的演出體制。體制上的轉軌帶動了戲曲審美內蘊的由俗入雅：配合音樂的雅化，戲曲的選材立意、唱詞書寫都進一步呈現出文人化的格調。這直接使得明初洪武至宣德時期流傳下來的散曲與戲曲內容中，文人詩酒風流、建功立業占絕大多數。

同時，明代加強了對士人思想的管控。一方面，將程朱理學作為正統思想，鉗制人心，建立了通考朱熹等理學家注解的《四書五經》要義的科考機制，潛移默化之下，明代文人在戲曲寫作時的選材和敘事、抒情等方面皆不敢越理學標準之雷池。另一方面，在律法體系中規定不許在戲曲中提及歷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古圣先賢，“神仙道扮及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者，不在禁限”。既限制了文人撰劇的人物取樣范疇，又明示了“節、義、孝、善”為首的敘事題材，規范性與引導性兼有。

總之，在明初以來多重限制并舉的戲曲生態之中，文人作者為符合“節、義、孝、善”的官方標準，同時凸顯雅化的戲曲審美意蘊，普遍選擇建功立業的題材，這也成為當時戲曲發展的重要路徑。

二、傳奇劇中的男性外形塑造

文人劇作者往往在功名故事中寓含深層的自我表達，不僅將建功立業的奮斗目標直接表述于紙上，還通過相對理想化的外形書寫，投射自我期許，有所比興寄托。

例如，在《紅拂記》中，李靖登場便自序“姿貌魁秀，氣概雄奇”，以約略性的表述將自身內外兼美的不凡形態呈現出來。此外，作者還采取側面烘托的手法，依次安排劉文靜、紅拂二人從各自的視角稱贊李靖談笑自若而“氣吐霓虹”。由此，作者從外貌、氣質、言語三個層面完成了李靖形象的立體化塑造。《雙烈記》中軍旅英雄形象的塑造思路也是如此：先是讓韓世忠自序“七尺身軀，風骨偉岸”，然后依次安排宋軍將領、梁紅玉、金軍將領等多人分別感嘆其身姿形貌，突出他“俊爽”“安閑灑落”等內在特征。

相較于武將英雄氣概的突出描繪，大量以文人建立功名為主要內容的劇作則致力于展現才士的儒雅柔和之美。如《繡襦記》的男主角“容貌俊美”、《琴心記》的男主角“標清應物”，這類描寫誠然因太過籠統、層次不夠豐富而有單薄之弊，但也共同體現了當時程式化的塑形觀念：能建功立業的文士，必有集中于貌美與風度兩處的俊秀之外表。

考察這類形象性質趨同的成因，需要看到當時戲曲生態的深度影響：在人物刻畫方面，功名故事依托的是古已有之的“相由心生”觀念和非常之事業必由非常之人來完成的傳統理念，所以無論是武將還是文士，都需要有超越常人的外貌、氣質、談吐，如此才能以非常之外形立非常之功業。

三、傳奇劇中的男性德行塑造

在明代官方鼓勵忠孝節義、勸人為善等主題的劇目撰寫、表演大背景下，人物德行的刻畫與凸顯成為明代功名故事中的重要一筆。

（一）男性美德——“忠”

事君以忠或為國盡忠成為大量劇目中普遍表現的人格操守。典型的如《伍倫全備記》《香囊記》《玉玦記》等，均設置了臣子出使被地方扣押并威逼利誘，始終秉持氣節、絕不叛國的情節。這種內容上的趨同，固然與明代中前期傳奇作者思路狹窄、在故事橋段上相互蹈襲有關，但也集中反映了文人作者群體對忠君報國、不墮氣節等“忠”的內涵層次的細膩把握。

“忠”的另一種常見表現形式則在于忠奸斗爭題材中的敘事圓融。如在《精忠記》《黃龍記》等劇中，岳飛、韓世忠等抗金將領與秦檜等投降派奸臣的斗爭成為主線之一。作者或基于史實，寫岳飛遇害后最終平冤昭雪，秦檜等奸臣死后在地獄遭受惡報；或翻空出奇，寫岳飛拒接十二道金牌，直搗黃龍，迎回二帝，并斬殺秦檜等奸邪。這兩條敘事脈絡中，前者描寫岳飛以生命為代價，貫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極端忠君原則，并通過平反、追封的形式，獲得最后的道德贊譽；后者將忠誠與民族大義置于忠君之上，以國家主權和尊嚴的維護重新詮釋了“忠”的本質內涵。

（二）男性美德——“孝”

在明代戲曲中，男性角色對“孝”的詮釋與履行，多秉承著類似《琵琶記》所述光耀家門、建功立業方是孝之大者的理念，他們或投考科舉，或投軍邊塞；在功成名就后就會即刻還鄉，以更豐厚的家族榮耀和物質條件來完成孝道。這一模式濫觴于《琵琶記》，在《伍倫全備記》中得到承襲。明代中后期的《種玉記》《尋親記》《四賢記》等傳奇，更是基于這些內容發展出新的敘事模式：孝子建功立業后，不遠萬里、克服種種困難尋找生身父母，以全孝道。

在《種玉記》中，霍去病出征匈奴前，被母親告知父親尚在人世，只是失散多年，于是他在出征路上不斷向人詢問下落，最終在平陽城父子相認、奉歸孝養。在《尋親記》中，貧苦書生周瑞隆高中進士后，被母親告知其父并未亡故，而是二十年前流落于鄂州，于是他一路以手指之血為人寫經來籌措路費，最終不僅尋回父親，還報了冤仇。在《四賢記》中，烏古孫良禎剛剛考中科舉被授官御史，便通過黃門官向皇帝告假，要尋訪失散多年的父母，最終一家人在淄水相遇，喜獲團圓。這種千里尋親式的盡孝設計，賦予人物恪守孝道、品格堅毅的突出特征，也反映了明人堅信人倫關系不能為任何現實困難所阻滯、應克己復禮的理念。

（三）男性美德——“義”

“義”作為儒家一貫講求的人際交往原則，自然也是功名故事類作品中重要的男性美德因素。

《八義記》取材《史記·趙世家》中“趙氏孤兒”的記載，并且在史料和元人雜劇的基礎上進行了更大幅度的改編。為了彰顯“義”的價值與觀念，虛構了身無分文的浪子周堅這一角色，其在元宵節于酒店中吃喝一頓后欠錢不還，被店家扭送要提告官府。恰巧元宵賞燈的趙朔路過，代還五百文酒飯錢，并將其引入趙府收為門客。后來在趙氏滿門罹難時，因酷肖趙朔容貌，周堅毅然代其赴死，趙朔從而逃脫，趙氏嫡系得以保存。在這一系列虛構情節中，趙朔的慷慨好施與周堅的舍身報恩都體現了儒家所倡導的“義”的內涵：趙朔的行為代表著扶危濟困的仁愛與恩義，周堅的以性命相報則是“士為知己者死”式的忠義。作者通過“施之以仁義、報之以性命”的故事設計，高揚了“義”在人際交往中的重要性。

此外，明代作者也往往將義舉作為主人公獲得善報的前因進行敘述。在《三元記》中，馮商、馮京父子皆先后在經商、趕考的途中接濟窮困之人，不計回報，于是馮商獲得天神賜福，上天降下文曲星為其子，即馮京；而馮京的義舉又獲得上天垂青，科考完成了連中三元的壯舉。全劇以父子兩代義舉帶來的家族榮耀而結尾，明確昭示“義”的現實功利價值。

四、傳奇劇中的男性才華書寫

功名故事寄托了作者對文治與武功的現實期待和政治想象，因此，男主角的才華大體上也主要分屬于文臣的政治斗爭、武將的軍旅生涯兩種類型。

因戲曲作者普遍是文人群體，缺乏軍營生活體驗，故而在明代傳奇中，男性的功績大多依托于文人更為熟悉和易于描寫的智謀來實現，而非沖鋒陷陣、上陣殺敵。如《玉環記》中表現的是韋皋勸降敵人的口才，《焚香記》中是王魁運籌帷幄之中的智略，《邯鄲記》更是設置妙計，盧生引敵入彀成為取勝關鍵。

在政治斗爭方面，明傳奇的人物塑造則成功得多。例如，《玉玦記》中設置了王商陳述南宋初年臨安告急、義軍式微等歷史真實問題的安定應對之道，王商所答內容既符合歷史現場的實際需求，也承載了作者借古諷今之深義；《玉鏡臺記》中的溫嶠和《飛丸記》中的易弘器均假意迎合奸臣勢力，待時機成熟后反戈一擊，獲得勝利。這類人物反映出明代作者對權變謀略之才的肯定與欣賞。

除上述文、武二者之外，詩賦也是大量明代傳奇中展現人物才干的重要載體。《琴心記》中的司馬相如，因漢賦創作為朝廷賞識，從而獲得官職。《金雀記》中的潘岳代張華作《鸞鳳和鳴賦》，獲皇帝賜官河陽令。《四喜記》中描繪宋初科舉以詩取士，宋郊之詩“得西昆正體，故取為第一”，宋祁則因詩作中的“色映堋云爛，聲迎羽月馳”一聯被考官評為“可追上唐人”，因此“取為第三”，兄弟二人同登甲第。在《龍膏記》中，科舉考官以《梅》為題目，命諸舉子各作詞曲，擇優錄取。上溯至宋元時期，這類以考察文學水平為重心的科考場景書寫是戲曲寫作的習慣性“套路”，如南戲《荊釵記》《琵琶記》都分別設置了科考橋段。《荊釵記》以限韻作詩的形式考察舉子文才，《琵琶記》以屬對聯句的形式考察舉人才華，兩劇中的男主角王十鵬、蔡伯喈最終都高中狀元。由此可見，明人傳奇劇的科考內容設計，很大程度上來自對宋元戲曲寫作傳統的承襲與發展。

這些傳奇劇通過設置男主角對賦、詩、曲等韻文文體的寫作、博取功名的橋段，一方面，進一步完善了人物形象的設計，凸顯了男性角色文質彬彬的文人特征與堪任國家棟梁的政治前途；另一方面，劇中人物文學才華的展示與功名的獲得，充分展現了在科舉制和以文取士的政治文化語境下，文人作者的文化想象、政治理想和個人期許。從這個角度上考察，明代傳奇劇的男性塑造是作者自身理想的縮影。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202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明代‘戲禁’文獻整理與戲曲生態研究”（21YJC751027）。

作者簡介：張藝馨（2002—），女，山東濟南人，本科，研究方向為古典戲曲美學。

通信作者：王斌，郵箱：wangbin82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