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弗蘭納里·奧康納被公認為是??思{之后美國南方最杰出的作家,她常年患病,寫作成為她排解痛苦的重要方式,與疾病殊死搏斗的經歷滲透在她的創作里,表現為大量的疾病敘事。在奧康納的作品中,疾病不僅是人體機能失常的生理現象,同時也是她反思倫理問題、針砭社會時弊的重要媒介。通過審視人物的生理疾病和精神創傷,作家揭示出異化的家庭倫理關系和失序的社會倫理環境是誘發疾病的深層原因,傳達了她以愛與善療愈病體、拯救社會的倫理訴求。
[關鍵詞] 弗蘭納里·奧康納" 疾病敘事" 倫理內涵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5-0040-04
美國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一生復雜且神秘,她是生活于美國南方鄉村的現代知識女性、后基督時代的天主教作家、系統性紅斑狼瘡患者,其作品對善與惡、理性與信仰、原罪與救贖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作家身份的多重性與文本含義的豐富性使得研究者可以從多種視角對其作品展開研究。目前,國內外學者主要圍繞宗教主題、南方特質、女性主義、種族問題等層面對奧康納的作品進行闡釋,疾病敘事作為奧康納小說的鮮明特征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因此,本文嘗試從疾病敘事的角度出發,探析奧康納作品中的道德訴求與倫理內涵。
一、疾病敘事的文本呈現
奧康納的小說世界里充斥著形形色色病態畸形、心理扭曲的人物,同時作家對病人的患病感受有著細致入微的描摹,這類敘寫和她的個人生命體驗息息相關。由于長期遭受病痛折磨,奧康納對罪行與救贖等宗教問題尤為關注,在信仰的光照下,她用“最為銳利的目光識別怪異、墮落和不可接受的東西”[1]。在奧康納看來,作家的價值在于“他們能見證到什么,而非他們能提出什么理論”[1]。出于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她把自己所見證到的人性的病態與社會的病態寫進了作品,也把自己對疾病的痛苦感受帶進了文學。具體來說,奧康納作品中的疾病形態包括生理(軀體)疾患和心理(精神)疾患兩類。
奧康納筆下的生理疾患主要表現為難以治愈的器質性病變,例如心臟病、高血壓、中風等,作品中這類疾病的發作往往源于人物間的激烈沖突或人物遭受了巨大打擊,如《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中朱利安的母親患有高血壓,在被黑人女性冒犯后病發身亡;《樹林風景》中的福瓊在一場慘烈的打斗之后心臟病發作;《流離失所的人》中的肖特利太太因丈夫被解雇氣得中風而死。此外,殘疾也是奧康納小說中的典型疾患,主要呈現為肢體殘缺和失明、失聰,如《救人就是救自己》中的流浪漢謝夫萊特只剩半截手臂;《善良的鄉下人》中的女博士赫爾加因童年的一場意外失去一條腿;《持久的寒意》中的神父半聾半瞎;《鷓鴣鎮節日》中的馬蒂姑媽雙耳失聰;《智血》的主人公黑茲爾雙目失明;《暴力奪取》中的教員雷拜一只耳朵失去聽力。值得注意的是,諸如此類的身體殘疾包含著作者的道德判斷,“身體上的怪異、殘缺甚至是畸形皆是隱喻性地影射作品中的人物或者讀者在精神上的怪誕、缺失”[2]。智力障礙者算得上是奧康納作品中為數不多的正面形象?!毒热司褪蔷茸约骸分械陌V傻女孩露西奈爾美得如同“上帝的天使”,卻被未婚夫丟棄路邊;《瘸子先進去》中智力低下的男孩諾頓一心尋找死去的母親,最終受人蒙騙,將自己吊死在閣樓里。這類天真純潔卻又命運悲慘的人物是耶穌一般無辜受難者的化身。除了生理、軀體疾病,奧康納對人的心理、精神疾病同樣給予了深刻揭示?!逗萌穗y尋》中的“不合時宜”是一個清醒的精神病患者,他在目睹世界的荒誕后變得心理扭曲,把殺人作惡當成人生的最后一點樂趣;《善良的鄉下人》中的推銷員波因特是戀物癖患者,熱衷于收集“女人的玻璃眼珠”等怪異物品;《鷓鴣鎮節日》中的辛萊頓因為一場荒謬的審判陷入精神上的瘋狂,并射殺了六個“無辜的人”。
由于作品中存在眾多陰郁、病態的描寫,奧康納常常被評論界冠以“怪誕”之名。事實上,這類描寫并非出自絕望或憤恨,而是作家基于宗教立場和對南方現實的深刻洞察所進行的獨特藝術表達。作品中的疾病不僅停留在醫學層面,更指向倫理道德層面,作家的疾病敘事昭示著人物的心靈狀態和倫理取向。
二、疾病敘事的倫理內涵
在文學作品中,“倫理的核心內容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形成的被接受和認可的倫理關系,以及在這種關系的基礎上形成的道德秩序和維系這種秩序的各種規范”[3]。奧康納作品中的疾病與人物之間的倫理關系有著緊密的聯系,對病患人生遭際的書寫折射出作家對于倫理問題的關注與反思,她的疾病敘事涉及的倫理問題主要有以下三種。
1.家庭倫理
黑格爾認為家庭是直接的或自然的“倫理實體”,家庭關系不僅是血緣關系,同時也是一種倫理關系,“作為精神的直接實體性的家庭,以愛為其規定”[4]。家庭的結合本該以愛為依托,但縱觀奧康納的全部作品,既沒有相親相愛的家庭,也不存在幸福圓滿的個體,家庭成員之間或是彼此怨恨、沖突激烈,或是冷漠疏離、互不理睬。病態的家庭倫理關系甚至成為疾病和死亡的誘因。
《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講述的是一起母子沖突導致母親病發身亡的慘劇。白人男青年朱利安討厭母親對他的精神控制,更討厭母親面對黑人時高高在上的態度。為了給母親一個教訓,他乘上公共汽車后故意坐在一位黑人的身旁,并試圖和黑人搭訕,他甚至開始幻想各式各樣報復母親的手段,比如結交一些杰出的黑人律師或教授,在母親病入膏肓時給她請一位黑人大夫治病,或者把一個聰明漂亮的黑人女友帶回家。他的報復收到了成效,“經歷了他創造的義憤之后,他看到過道盡頭的母親,臉色鐵青,身形縮得如同矮人一般大小?!盵1]當一個黑人女性不愿接受母親的施舍還把她打倒在地時,朱利安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同情,反而言辭激烈地警告母親,“我希望這能給你一個教訓……別以為只有那一個自命不凡的黑女人,整個有色人種都不會再接受你一分錢……從現在起你得活在新世界,面對新現實做出改變”[1]。母親本就患有高血壓,在朱利安言行的刺激下,最終疾病發作跌倒在人行道旁。短篇小說《瘸子先進去》中的死亡事件是由冷漠的親緣關系所導致的。智力遲緩的男孩諾頓終日沉浸在母親去世的悲傷里,父親謝潑德完全無法理解兒子因母親去世而遭受的痛苦,他把兒子的悲傷解釋為自私的表現,認為“這并非普通的悲傷,一切都是他的自私自利。她已經去世一年多了,一個孩子的悲傷不應該持續這么久?!盵1]出于對兒子的厭棄,謝潑德轉而培養另外一個少年約翰遜,理由是約翰遜的智商更高,而自己的兒子諾頓智商低下。父親的冷酷無情早已暗示了故事的結局,孤獨無依的諾頓受人蒙騙,為了去天國見母親,他用一根繩子了卻了自己悲慘的一生。
諸如此類的家庭悲劇在奧康納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久久的寒意》中的青年藝術家阿斯伯里在生病時拒絕接受治療,以抗議母親對他理想的扼殺;《樹林風景》中福瓊和外孫女因賣地一事大打出手,福瓊掐死外孫女后自己也心臟病發作;《河》中的阿什菲爾德夫婦只顧尋歡作樂,對智力遲緩的兒子不聞不問,致使兒子溺死河中。這一切悲劇的根源在于家庭倫理秩序的坍塌,家庭成員之間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溝通,彼此未能做到互信互愛,親緣關系的分崩離析使得每個人的生活都變成了一場煎熬。病人在家庭中感受不到任何溫情,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毫無理解和關愛的家庭加重了他們的病情,也加速了他們的死亡。
2.社會倫理
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有其固定的屬于特定歷史的倫理環境和倫理語境,對文學的理解必須讓文學回歸屬于它的倫理環境和倫理語境,這是理解文學的一個前提[3]。奧康納作品中的諸多疾病可以從當時的倫理環境中找到癥結,個體疾患的病因是社會的病態。在她生活和創作的時代,美國社會經歷了一系列危機,包括“兩次世界大戰、20世紀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一連串的社會主義革命及殖民地的解放運動等”[5]。戰爭的殘酷和社會的混亂沖擊著傳統的價值觀與道德觀,傳統價值體系所致力建構的理想社會逐漸崩塌,人們陷入信仰缺失的精神困境。與此同時,工業文明迅速發展起來,傳統與現代價值觀的沖突加劇了人的精神危機。
奧康納對自身所處的時代環境無疑是有著清晰的認識,她承認自己“生活在一個既懷疑事實又懷疑價值的時代,它被各種短暫的信念裹挾著飄來飄去”[1]。一方面,南方社會有著根深蒂固的宗教觀念;另一方面,工業文明滋生出的物質主義、拜金主義在南方社會大行其道。在各種觀念的撕扯下,作品中的人物循著不同方向做出艱難的選擇,他們或是失敗的先知,或是痛苦的追尋者,或者干脆墮入虛無,相同之處在于他們都被現代社會認定為是精神失常。《好人難尋》中的“不合時宜”是這類具有精神疾病癥狀的瘋狂者的典型代表,他時而彬彬有禮,時而沖動易怒,情緒變幻無常,還具有暴力傾向,以殺人行兇為樂。事實上,“不合時宜”并非天生的惡人,他出身良好,做過福音歌手,也曾天真地思索存在的意義,是現實葬送了他。在外面流浪的那幾年里,他見過男人被活埋,目睹女人被鞭打,他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抓進監獄,監獄的醫生告訴他坐牢是因為他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可他的父親早就患流感死了,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受到的懲罰與做過的錯事無法對應。這些荒唐的經歷讓他對上帝產生懷疑,他把憤怒和不滿訴諸暴力,既然上帝不存在,那么人人都可以為所欲為,即便“犯罪也無關緊要”[1]。和冥思苦想上帝存在與否的“不合時宜”不同,《智血》中的都市青年伊諾克拼命為自己尋找新的信仰。伊諾克的日常生活流程是在泳池旁的樹林偷窺,和女服務生調情,到動物園閑逛,最后去博物館觀賞木乃伊。他完全沉溺于世俗生活,然而豐富的物質彌補不了精神的空虛,他的精神需求無法滿足。出于對神圣的渴求,他把木乃伊偷回家當作神明供奉,因為木乃伊所代表的神秘讓他著迷。虛假的偶像自然無法滿足真實的需求,當木乃伊這件物品摔碎后,伊諾克又一次走上追尋的道路,最終他穿上馬戲團猩猩的服飾進入動物世界,徹底異化為非人類。以上種種人物都有精神層面的疾患,怪誕的舉止源于精神上的焦灼不安,畸形的人格是畸形環境的產物。在動蕩的社會轉型時期,舊的倫理秩序搖搖欲墜,新的倫理秩序尚未確立,新舊倫理價值觀的沖突導致人物內心失衡,混亂無序的倫理環境迫使這些人物通過暴行或逃遁來發泄對社會的不滿??梢哉f是扭曲的環境造就了病態的狂人,這些狂人又反過來敗壞著社會道德。
3.宗教倫理
奧康納反復強調寫作的良知,認為作家要為讀者負責,為真理負責。雖然她的作品以冷峻、殘忍著稱,但是當讀者穿過眼前這些孤獨絕望的靈魂,走到灰暗殘破的荒原盡頭,依然能夠看到一縷救贖的光芒。在奧康納的作品中,救贖是建立在受難的基礎之上的。久病的奧康納把疾病當作是“上帝的一次恩典”[1],她堅信“疾病和隨之而來的死亡是精神成長的催化劑”[6]。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她往往通過肉身的遭遇表現圣靈的降臨,以疾病和死亡傳達超越現實的神秘啟示。在短篇小說《持久的寒意》中,疾病成為一種揭示奧秘的方式。主人公阿斯伯里是個傲慢無禮的青年藝術家,他無比相信自己的智慧,帶著智識上的優越感蔑視周遭的一切,他的傲慢首先表現在對待母親和姐姐的態度上。他討厭母親的庸俗膚淺,認為母親扼殺了他的創造力和想象力,粗暴地否定母親的一切建議。他也看不上姐姐瑪莉,說她“裝得跟個知識分子似的,然而智商不超過七十五,她所有的興趣無非是找個男人,但是明智的男人看她一眼就夠了”[1]?;疾『蟮陌⑺共锞芙^醫生和神父的幫助,頑固地認為自己的問題“遠非包圍他的聒噪人群所能理解”[1]。他幻想自己的病痛和死亡會是一項崇高的壯舉,相當于為藝術而獻身,最后卻悲哀地發現自己感染的不過是波狀熱,“和牛身上的邦氏病一樣”[1]。奧康納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解釋了這個故事:“我知道他沒有什么崇高而悲慘的致命疾病,只有一種?;嫉募膊?,這帶來了自我認識的震驚,為圣靈掃清了道路”[1]。疾病帶來的震驚促使阿斯伯里進行反思,他開始認清自己,認清自己的匱乏和自身的真實境況。故事的最后一幕,阿斯伯里虛弱地躺在床上,等待救贖的降臨。
奧康納最負盛名的作品《好人難尋》中的啟示更加明顯。故事講述一位老太太出游途中遇到精神瘋狂的通緝犯“不合時宜”,為了保命她利用宗教信仰的那套說辭勸“不合時宜”改邪歸正,不料命運悲苦的“不合時宜”早已喪失信仰,甚至還反問耶穌是否真的能讓人起死回生?!安缓蠒r宜”痛不欲生的追問讓“老太太的腦袋頓時清醒了一會兒”[1],她突然領悟到“愛”的要義,其實自己和這個通緝犯沒什么兩樣,都是無力掌控自我的有限的存在,而她要為面前這個孤苦的生命負責。于是老太太稱“不合時宜”是自己的一個孩子,并試圖伸手安撫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她抵達了至善。老太太死前流露出的無私的愛和無畏的善讓“不合時宜”頗為動容,她的死如同一粒種子埋在“不合時宜”的內心深處,給他留下向善的希望。由此可以看出,奧康納的疾病敘事不僅關注軀體的病痛和精神的創傷,更是致力于尋求拯救之道,疾病是切入點,落腳點在于療救,她的終極倫理訴求是回歸基督精神,以愛和善來療愈病體、凈化社會。
三、結語
如同傳記作者蘇珊·巴萊所說:“弗蘭納里·奧康納生活的真正價值在于她面對頑疾仍不懈創作,面對逆境仍不失幽默感和勇氣?!盵7]在疾病纏身的痛苦歲月里,奧康納不曾怨恨或絕望,她用真摯和熱誠的心靈在黑暗中燃起一點光亮,為那些深陷痛苦中的人們昭示出拯救的路徑。盡管這束光芒飄忽不定、若隱若現,但只要黑夜里有光芒接連亮起,我們就有理由相信,人類的存在是有希望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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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許麗梅.殘缺的善" 怪誕的恩典——弗蘭納里·奧康納作品中的“殘疾人”神學觀探析[J].文藝爭鳴,20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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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尤吾兵.黑格爾家庭倫理觀的生成及其現代價值[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6).
[5] 錢滿素.美國當代小說家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6] Kathleen, Spaltro. “When We Dead Awaken: Flannery O'Connor's Debt to Lupus”, The Flannery O'Connor Bulletin, [J].1991(20).
[7] 蘇珊·巴萊.弗蘭納里·奧康納:南方文學的先知[M].秋海,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 羅"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