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三國演義》中的讖緯書寫,其作用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是借助讖緯的警示與應驗功能,延續儒家“勸善懲惡”詩教傳統,并借此改變小說文體的“末流”地位,使其躋身正統文學行列;其次是通過再現歷史語境、翔實記錄當時的讖緯歌謠、反映歷史事實,配合歷史演義小說文體的建構;最后從文本角度來看,有助于提升小說敘事結構的緊密性及語言的文學性。
[關鍵詞] 《三國演義》" 讖緯歌謠" 用法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5-0079-07
讖緯是漢代盛行的一種神學,對后世官方政治統治和民間生活產生了廣泛影響。《說文解字》:“讖,驗也。”[1]指事前有征驗之言,多以隱語形式預測國家的治亂興衰,事情的吉兇禍福,人的生死病苦。“緯”是相對于“經”而言,指漢代以神學迷信附會儒家經義的書籍。讖緯的源頭可追溯到先秦時期的占卜、祭祀活動,在西漢成帝、哀帝年間得到快速發展,并泛濫于王莽篡漢期間,成為統治者建立政權的合法性依據。此后,不少覬覦政權的人又開始利用讖緯為自己奪權虛張聲勢,引起了當政者的不滿,導致讖緯屢遭官方禁止,如《晉書·武帝紀》“泰始三年,禁星氣讖緯之學”[2]。讖緯因此逐漸脫離經學和權力,并滲透進文學創作中,文學作品由此成為讖緯文化的重要載體。文學與讖緯的結合,使得讖緯在文學中所體現出來的審美價值開始受到重視。劉勰《文心雕龍·正緯》認為讖緯“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3],并將其置于“文之樞紐”的地位。
《三國志通俗演義》(以下簡稱《三國演義》)是讖緯與文學結合的典型范例,小說中隨處可見的讖緯歌謠,計131處[4],涉及“觀天象、察地物、析謠讖、占夢兆”[5]諸多方面。前人已注意到《三國演義》中的讖緯書寫,并從多個角度進行研究,然而大部分僅停留在文本內部研究上,未曾將其納入更大的文化環境中進行考慮。本文主要從文學傳統、文體觀念、文本內部三個方面入手,力圖全面系統地揭示《三國演義》中讖緯的作用及功能。
一、延續儒家詩教傳統,抬高小說的地位
“勸善懲惡”出自《左傳·魯成公十四年》:“《春秋》之稱,……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6]《左傳》對于《春秋》“懲惡而勸善”的評價作為儒家詩教觀及文學功能論的經典論述,貫穿了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的發展脈絡,后世的“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7]可視作其變體和深度闡釋。明代張師誠在《七緯·序》中坦言,“平心而斷,緯以輔經,義取晢實,等差雖迥,條貫相資。參東敘之珍,分乳郭之號,傳之經旨,不為無裨益。”[8]所謂的“傳之經旨”指的便是利用讖緯來教導大眾,告知人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9],個人所享的福報和所遭受的災禍源于個人的善行和惡舉,由此勸其行善,止其為惡。《三國演義》第十一回敘糜竺身世,糜竺原為富商,在前往洛陽做生意的途中,因讓車給一求載的婦人,家中的財物免于燒毀。原來該婦人為火德星君,奉命前往燒糜竺家,念糜竺途中以禮相待,故而告知他,讓他提前搬出財物。用《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的說法, 寫曹丕受八般大禮,登上帝位后在答謝天地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突降,最后整個人因驚嚇過度,倒地不起。這里以天意反常寓意曹丕并非正統,稱帝必然受到懲罰。糜竺待婦人有禮而免于萬貫家財付之一炬,曹丕稱帝并非正統乃是僭號竊國,因此遭受天譴。這些有關讖緯的描寫均是站在儒家思想的角度對人的行為進行審視,以人的行為作為讖緯神學預示的依據,行善則受到上天的嘉獎,為惡則遭受天的懲罰,以此來踐行儒家經學觀念。儒家經學觀念即所謂的“知正統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義必當師,奸貪諛佞必當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風教,廣且大焉”[10]。《三國演義》中所寫的“是是非非”最能讓人們“了然于心目”的莫過于讖緯。讖緯通過天象的獎懲來對小說中人物的行為舉止進行是非善惡的評價,更加直接地達到“知扶正統”“誅竊位”“師忠孝節義”“去奸貪諛佞”的“裨益風教”的效果。這里所說的“裨益風教”與“懲惡而勸善”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均強調教化功能。《三國演義》中的讖緯有效地發揮了“勸善懲惡”的功用,一方面貼合了讖緯預示成敗禍福的功能屬性,另一方面加強了文學與經學的聯系,可視作儒家詩教傳統的延續和實踐,其作用不單在于彰顯小說具體的社會功能和社會現實意義,也是為延續儒家經學的思想觀念和價值標準。
《三國演義》中以讖緯來踐行儒家詩教觀念,加強了文學與經學的關系,其更深層的作用還在于利用經學的權威性來提高小說的地位。小說自誕生之日便與正統文學——詩、文區分開來,被視為小道、末流,難登大雅之堂,如《三國演義》問世之初便被人認為此書“幾近于贅”[10],足見世人視小說為末流觀念的根深蒂固。小說之所以難登大雅之堂,最直接的原因是其內容“涉于語怪,近于誨淫”[10],但“《易》言‘龍戰于野’,《書》載‘雉雊于鼎’,《國風》取淫奔之詩,《春秋》紀亂賊之事,是又不可執一論也”[10],這就為《三國演義》中讖緯存在的合理性找到了經學作為依據,言下之意是小說中“語怪”“誨淫”等內容是師法儒家經典,與經學典籍在內容上是相通的,世人不應該對其口誅筆伐,貶低小說的地位。以小說中的讖緯內容與經學相聯系,既表明了讖緯的內容源于經學,又彰顯了讖緯所傳遞的價值觀念同樣以儒家經義為標準。讖緯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價值觀念上都體現小說與經學具有一致性,從而可以有效提升小說的地位。無礙居士《警世通言敘》云:“《六經》《語》《孟》,譚者紛如,歸于令人為忠臣,為孝子,為賢牧,為良友,為義夫……而通俗演義一種,遂足以佐經書史傳之窮。”[10]通俗演義之所以能被置于“佐經書史傳之窮”的地位,原因是其弘揚了忠、孝、賢、良、義等儒家價值觀念,與儒家經學有相通之處,從而為小說爭得一席之地,使之能夠躋身文壇,得到世人認可,改變“稗官小說,不足為世道重輕哉”[10]的尷尬處境。
二、配合歷史演義小說文體的建構
小說之名,古已有之。《隋書·經籍志》“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11],“先秦時期的小說,無論從作品的內容還是表現形式上,都呈現出與史學發展起始階段,即與古史相似的特征,可以作為史料或者說史學發展的旁支來處理”[12]。這種將小說與史傳等同混淆的文體觀念不僅限于先秦,實際上它貫穿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及批評史的脈絡。明代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曰:“小說者,正史之余也。”[13]吉衣主人《〈隋史遺文〉序》說:“史以遺名者何?所以輔正史也。”[14]正是基于這種小說與史傳不分的文體觀念,使中國古代小說在創作上往往自覺地向史傳文學靠攏,追求史家的“實錄”精神,以“真”“信”“實”作為創作標準。
小說與“演義”二者真正結合起來,使演義小說成為一種新的小說文體創作類型是明代《三國演義》的問世。“演義”一詞最早見于《后漢書·周黨傳》“黨等文不能演義,武不能死君,釣采華名,希得三公之位”[15],本義指敷陳義理而加以引申。唐代始作為書名且一般用于解經著作中,如蘇鶚的《蘇氏演義》。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始用演義之名稱歷史小說,既擴大了演義體例的內涵——不單推演闡釋經義,還可推演歷史事實,又奠定了歷史演義小說的文體書寫范式。中國古代小說本就與史傳文學難舍難分,歷史演義又以敷衍歷史事實為創作內容,因此《三國演義》所開創的歷史演義小說這一創作范式實質上是中國古代以小說為史之流、史之遺的文體觀念 下的產物。楊爾曾《〈東西兩晉演義〉序》言:“一代肇興,必有一代之史,而有信史,有野史,好事者叢取而演之,以通俗諭人,名曰演義,蓋自羅貫中《水滸傳》《三國傳》始也。”[16]所謂的“好事者叢取而演之”,即認為《三國演義》取材于歷史并且以歷史為底本敷衍成文,因此“歷史小說者,專以歷史上事實為材料,而用演義體敘述之”[10],這種取材于歷史事實的創作傾向,并以特定歷史片段冠名的小說文體,決定了歷史演義小說必然受到歷史事實的限制,不能改變歷史的發展脈絡,且致力于還原歷史。《三國演義》中的讖緯歌謠對歷史演義小說這一文體的建構主要體現在再現歷史語境、翔實記錄當時的讖緯歌謠、反映歷史事實三個方面。
首先是再現漢末至晉初讖緯泛濫的歷史語境。讖緯盛行于西漢末年,在東漢初期達到高峰。東漢后期至魏晉六朝,隨著經學衰微,依附于經學的讖緯也漸趨于衰落,但在朝廷和民間仍然廣有信眾,通讖緯大有人在,并且依托于方士術士之口,讖緯的形式越發多樣,為人所侈談,所信仰。朱彝尊《經義考·通說·說緯》:“終東漢之世,以通七緯為內學。”[17]《三國志·蜀書》:“今上無天子,海內惶惶,靡所式仰。群下前后上書者八百馀人,咸稱述符瑞,圖讖明徵。”[18]《三國演義》的時間跨度自漢靈帝中平元年,終于晉太康元年,書中讖緯的泛濫再現,正是這一歷史時期的縮影。《三國演義》中的讖緯以星象謠言等方式,上至國家興衰,下至人生禍福均被囊括其中,原原本本將漢末晉初這一段讖緯泛濫的歷史真實地展現在小說中。其次是對當時讖緯歌謠傳播的翔實記錄。小說中的讖緯多采自《后漢書》及《三國志》。第一回寫黃巾起義的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19]完全出自《后漢書·皇甫嵩傳》。第九回預示董卓將死的謠諺“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出自《后漢書·五行志》“獻帝踐祚之初,京都童謠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20]。第三十二回“丕初生時,有云氣一片,其色青紫,圓如車蓋,覆于其室,終日不散”[19],可視作《三國志·魏書》中的“帝生時,有云氣青色而圓如車蓋當其上,竟日,望氣者認為是至貴之證,非人臣之氣”[18]的復現。第一百二十回陸凱為阻止孫皓遷都引童謠“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19]出自《三國志·吳書》。《三國演義》中的絕大部分讖緯歌謠完全照搬史書上的記載,足以見其在歷史上是真實存在的,并且廣為傳播。這些依托于歷史記載的讖緯歌謠,本身便是對漢末至晉初讖緯泛濫的歷史背景的真實還原,這種還原配合著建構了“根據史傳敷衍成文”的歷史演義小說的新文體,也是其區別于神魔小說、英雄傳奇小說的文本特質所在。
最后是以讖緯歌謠反映歷史事實。金圣嘆在《三國演義序》中坦言“據實指陳,非屬臆造,堪與經史相表里”[10],所謂的“據實指陳,非屬臆造”從表面上看,似與讖緯荒誕不經的內容相悖,但實際上二者在本質上具有一致性。讖緯雖以荒謬怪妄著稱,其本質是“虛”,但它作為預告之言和征驗之言,可以在現實中得到應驗,這種應驗又促使它從“虛”轉向“實”。因此《三國演義》中讖緯的大量出現并非對歷史事實的歪曲,而是盡量與其貼合,并且作為對歷史事件的預敘而存在,使其產生虛實相生的結構效應。《三國演義》第八十回徐芝引圖讖“鬼在邊,委相連。當代漢,無可言。言在東,午在西。兩日并光上下移”[19],旨在言明“魏在許昌,應受漢禪”[19]之事,隨后曹丕受漢帝禪國之詔,圖讖所言一一應驗,成為事實。因此,從這一個角度來看,《三國演義》中的讖緯實質上是“實者虛之,虛者實之”[10]的以虛寫實筆法的表現。《三國演義》作為歷史演義小說的開山之作,奠定了歷史演義小說這一文體的創作范式,其中“歷史”要求其“撰歷史小說者,當以發明正史事實為宗旨”[21],以真為創作準則,小說則要求其“蹈虛附會,誠小說不能免者”[21](清吳趼人《〈兩晉演義〉序》),《三國演義》藉其以虛寫實的特質,將歷史與小說二者結合起來。
三、提升小說敘事結構的緊密性及語言的文學性
劉勰《文心雕龍·正緯》指出讖緯的文學價值在于“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3],后來文人多在其創作中廣泛運用,目的在于提高小說文本的文學性。《三國演義》中讖緯“有助于文章”的作用主要體現為:
第一,借助讖緯的虛構敘事,營造“事豐奇偉”世界,迎合明朝中后期市民群體的尚奇心理。明初程朱理學一統天下,使整個思想領域呈現出千篇一律的“述朱”狀態。英宗正統年間,隨著外憂內患,社會危機加劇,整個思想文化領域也在發生新的變革,陸王心學應運而生。陸王心學追求擺脫物欲、無牽無掛的“心體”,這種心體帶著強烈的感性色彩。之后,泰州學派和李贄將其往更加感性的方面擴而廣之,肯定私欲,不受約束,由此形成了明中后期主流思潮。“率性自為的人格理想和世俗享樂的精神傾向,升華為一種慕奇好異、獨抒性靈的審美精神。心學特長的內省傾向的思維方式,使人們重一己而輕外物,重冥會而輕實證,更多地追求超脫外物的束縛,滿足個人的生活情趣或主觀的精神境界。這就構成了明人崇尚新奇、標樹真情的審美精神。”[22]在心學影響下形成的明人普遍的尚奇審美傾向和審美心理,決定了明人創作以“奇”為追求,而隨著明代印刷出版業的繁榮,反過來又促使文學藝術創作不斷迎合大眾求新求奇的審美需求。《三國演義》中隨處可見的讖緯描寫目的在于構建一個光怪陸離的虛擬世界,以此迎合明中后期市民群體尚奇心理。征兆與應驗是讖緯的主要表征,“一件事的發生總是提醒讀者尋找其發生的征兆,征兆信息的出現也促使讀者去思考是否應驗。”[23]讖緯在小說文本中的出現,很好地迎合了明人獵奇好奇的文化心理,這種迎合表現為,明人既對讖緯的神秘荒誕內容感到新奇,同時又好奇其征兆警示的內容與應驗的結果之間的對應關系。關于小說中讖緯的神秘荒誕色彩,以第七十七回和第七十八回的兩段描寫為例。第七十七回,關羽死后,英魂不散。孫權收復荊襄之地后,大擺宴席,席上關羽附身于呂蒙,痛斥孫權。孫權驚慌失措,跪拜于堂前,卻發現呂蒙已死。七十八回寫曹操去世前,躍龍祠旁梨樹已有數百年,曹操為建新殿,于是前去取其為新殿之棟梁,拔劍砍樹時,鮮血四濺,當夜即夢見梨樹之神前來取其性命,曹操驚醒后,頭痛不可忍,當月即死。讖緯所描繪的超脫于現實的神鬼世界,頗具神秘色彩,這種神秘色彩具體表現為神鬼對人事的干預作用。神鬼世界本身就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及,而在小說中,它卻能對現實世界產生實質性影響。二者之間的神秘聯系,其所帶來的是超越現實世界的奇幻的審美體驗,與明人的獵奇尚奇審美傾向和審美需求高度吻合。至于讖緯的警示與應驗的結果之間的關系,可參見第八十一回。劉備欲興兵伐吳為關羽、張飛報仇,陳震請來青城山隱士李意問其吉兇。李意畫了兵馬器械 40 余張,然后一一扯碎;又畫一大人仰臥地上,旁一人掘土埋之,上寫一大“白”字[19]。直到第八十五回,方才能將其征兆與應驗對應起來,扯碎四十張兵馬器械圖,預示著劉備親率的四十萬軍戰敗;掘土埋之,暗示劉備將死;“白”則代表白帝城托孤。讖緯作為一種預示,包含著征兆與應驗兩個部分,征兆預示何種結果,結果如何體現征兆,極大地刺激著讀者的好奇心理,滿足了他們的尚奇傾向。
正如王稚登在《虞初志序》中曰:“自野史毓善,家鏤市鋟,好奇之夫,購求百出。于是巷語街談、山言海說之流,一時充肆,非不紛然盛矣。”[21]唯有那些奇譚怪事的小說被爭相購買,反過來也促使小說創作者大量采用讖緯,能夠迎合大眾潮流,促其傳播。
第二,讖緯作為一種預敘,可以有效地將不同事件緊密聯系在一起,使《三國演義》成為一個渾然一體的敘事體制。“中國人的思想世界始終不曾與事實世界的具體形象分離”[24],“常常憑著對事物可以感知的特征為依據,通過感覺與聯想,以隱喻的方式進行系聯”[23],“讖緯的思維基礎是聯想比附思維,由一種現象比附于另一種現象,二者略有一致之處,便被等同起來”[25]。不同時空發生的事件依托于聯想比附而產生一種神秘的邏輯聯系,使過去、當下、將來將要發生的事件之間形成聯系。這種聯系能恰到好處地把小說各個不同時空發生的事件有機地統一起來,形成連貫的情節脈絡,讓整個三國故事有條不紊地展開。小說第七十八回寫曹操第二次夢見三馬同槽。遂而回憶第一次夢到三馬同槽之時,他認為夢中的三馬指的是馬騰、馬超、馬岱父子三人,為了除去心中大患,他在第五十七回設計殺了馬騰,第六十四回又派夏侯淵領兵破馬超。而在曹操病重之時,他又一次夢到三馬同槽,此時馬騰已死,實在想不出這次夢中的三馬所指何人。直至小說結尾,方才明白三馬指的就是司馬懿、司馬昭和司馬師,“槽”與“曹”同音,三馬同槽即指此三人篡奪曹魏的政權。一個三馬同槽的夢讖便將曹操誅殺馬騰父子及司馬氏以晉代魏的情節緊密貫穿在一起,形成因果聯系,不斷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促成了毛宗崗所說的“首尾大照應,中間大關鎖”[26]的文本結構特征。
第三,讖緯的以“事豐”“辭富”的特性極大地提高了小說語言的知識性和形象性。劉勰認為讖緯“事豐奇偉,辭富膏腴”,“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3],意即讖緯內容廣泛,辭采華麗,后世文人常取其精華,以此充實自己的創作。
讖緯的“事豐”對提高小說敘事語言的知識性的貢獻,主要是指讖緯的內容主要來源于上古以來先民關于認識世界的知識,包括神話傳說、歷史典故、陰陽五行、天文星象、地理知識等,以其事跡曲折奇特,涵蓋的知識豐富寬泛,極大地提高了小說語言的知識性。小說第十四回寫曹操欲遷都許昌,與眾謀士密議,太史令王立私謂宗正劉艾:“吾仰觀天文,自去春太白犯鎮星于斗牛,過天津;熒惑又逆行,與太白會于天關,金火交會,必有新天子出。吾觀大漢氣數將終,晉魏之地,必有興者。”又密奏獻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代漢而有天下者,當在魏。”曹操聞之,又以是告荀彧,彧曰:“漢以火德王,而明公乃土命也。許都屬土,到彼必興。火能生土,土能旺木。”曹操遂決意遷都許昌[19]。太白即金星,鎮星為土星,熒惑是火星。據《漢書·天文志》所載:太白“所居久,其國利;易其向,兇。”[27]而太白犯入鎮星,是太白星改變其走向 ,預示著漢有亡國之兆。又“熒惑逆行”,也是國家災禍滅亡的預兆。《漢書·天文志》云熒惑曰:“逆行一舍二舍為不祥,居之三月國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國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因與俱出入,國絕祀。”[27]以上兩種星象都預示著大漢氣數將盡。此外,漢屬火,魏屬土,從“五行相生相克”說來看,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土為火所生,土必取代火,因此漢必為魏所滅,魏必將取代漢。這些記載吸收了之前各代相關的陰陽五行、天文歷法、星象占卜等上古先民的經驗性知識體系,使得本為先民認識世界、認識自然的理性工具——術數知識,被用以解釋人類歷史進程脈絡和政治權力爭斗的結果,自然知識由此轉變為社會知識,又因其用于小說創作中,存在不少虛構和想象因素,進而成為文學性知識。這就使《三國演義》所記載的內容不單局限于歷史,還囊括陰陽五行、天文歷法等,極大地豐富了小說敘事語言的知識性。
讖緯的“辭富”對提高小說語言形象性的貢獻,主要是指讖緯通過對顏色方位、災異祥瑞等自然事物進行意義歸類,使其成為意義的載體,豐富多樣的事物由此在讖緯中變成形形色色的意義指向,如北極五星中的第二顆太乙星為帝星,這里的太乙星已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星象,而指向人間帝王。這種意義上的歸類劃分,使小說對讖緯的引用多體現為借自然事物以狀寫或比喻國家動亂安危、人事災禍福祥,大大提高了小說語言的形象性。《三國演義》第一回寫青蛇蟠龍椅、雌雞化雄等災禍,按《小雅·斯干》云“惟虺惟蛇,女子之祥”[28],故“青蛇”比喻婦寺,“龍椅”象征國家政權,“青蛇蟠龍椅”意味著宦官專政,以下犯上,導致國家動亂。而“雌雞化雄”背后的原因是“婦人專政,國不靜;母雞雄鳴,主不榮”[27],雌雞本不會鳴,卻化為雄雞而鳴,暗指宦官本不該干政卻干政亂政。正如毛宗崗所言,“此兆又切中中官。以男子而凈身,則雄化為雌矣;以閹人而于政,則雌又化為雄矣。”[26]第九十七回,孔明正議二出祁山伐魏,忽一陣大風把庭前松樹吹倒。孔明占卜后云:“此風主損一大將。”[19]忽報趙云病逝。松樹象征長壽,趙云為五虎將中的最后一位,時已七十余歲,他的離世恰如老松樹被吹倒。在讖緯中所有的自然事物和自然現象均具有意義上的指涉,與人事緊密關聯在一起,并表現出一定的價值取向,如以雌雞喻宦官,以松樹喻趙云,足見其褒貶之意。在讖緯中,意義指涉和價值取向使自然物象轉變成具有象征意義和警示性功能的符號,改變了物象的自然屬性,而表現出社會屬性。而將其用于小說敘述中,則體現其文學屬性,以物象背后的含義比擬、象征、暗示所要敘述的人事,褒貶之義不言而喻,小說語言的形象性由此提高。
四、結語
本文從文學傳統、文體觀念、文本內部三個方面入手,分析了讖緯書寫在《三國演義》中的作用,它與小說的結合,極大地提高了小說敘事語言的虛構性、知識性、形象性,體現著綿延數千年的儒家以文學來“勸善懲惡”的詩教傳統和價值取向。
注釋
① 例如《漢書·藝文志》把雜史歸入小說。《隋書·藝文志》認為阮倉《列仙圖》劉向《列仙》等為“史官的末事”。
② 《漢書·天文志》載:太白正常運行的方向是“出東為東方,入為北方;出西為西方,入為南方”,又云:“未當出而出,未當入而入,天下舉兵,所當之國亡。”而太白犯入鎮星(土星居中央),是“未當入而人”,故漢有亡國之兆。(轉自熊篤.《〈三國演義〉與讖緯神學》,明清小說研究,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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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劉丹鈮,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先唐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