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明清小說中的女扮男裝情節

[摘" 要] 明清小說中出現了大量女扮男裝的情節，這些情節大多通過角色的社會性別實現“女—男—女”的轉變，來推動故事的發展。故事中的女主角或是出于對包辦婚姻的反抗，或是因為追求才能的施展與理想的實現，或是迫于生活壓力而走上了女扮男裝的道路。這些女扮男裝情節的出現，反映了當時社會肯定女性才干的同時，女性與男性之間地位依然懸殊以及社會對女性遵守婦德方面仍舊有著苛刻的要求。

[關鍵詞] 明清小說" 女扮男裝" 情節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5-0003-05

女扮男裝，即女子穿上男裝扮成男子。在很多小說中，女扮男裝通常是指女性改換男子衣裝，以男性的身份進行社會活動。文學作品對女扮男裝的描寫，在南北朝時期就已經出現，如魏晉南北朝的民歌《李波小妹》：“李波小妹字雍容，寨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1]這首民歌描寫的是李波小妹身著男裝在馬背上騎射的場景，身著男裝的李波小妹英姿颯爽，令人贊嘆。相較于《李波小妹》，《木蘭詩》則更具有敘事性，完整地講述了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故事，亦成了后世徐渭《雌木蘭替父從軍》的創作原型。

在唐代前期，女扮男裝成為一種社會風尚[2]，唐傳奇中也出現了相關的情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李公佐的《謝小娥傳》。在《謝小娥傳》中，商販家年僅十四歲的女兒謝小娥遭遇家財被搶、全家被殺的慘禍。她死里逃生，孤身四處流浪，在得知盜賊的名字后發誓報仇，女扮男裝潛伏在盜賊身邊，最終報仇雪恨。謝小娥的故事，后來也出現在了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中。五代十國時期，黃崇嘏的故事亦廣為流傳，據《十國春秋》記載：“黃崇嘏者，居恒為男子裝，游歷兩川。”[3]她才華橫溢，為官有道，后被人們稱為“女狀元”，其故事經民間一再演繹，成為徐渭的《女狀元辭凰得鳳》的原型。宋元時期，統治階級推行理學，奉行禮教，女性的活動范圍縮小、行為準則被進一步規范，創作者針對女性的創作空間也被束縛了，宋元文學作品中關于女扮男裝的描寫近乎銷聲匿跡。明清時期，伴隨著商業經濟的繁榮和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人們對禮教的反抗也愈加強烈。思想家李贄發表如“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一類的觀點，“才女文化”的繁盛與一大批才女作家的涌現，都給明清小說中出現大量的女扮男裝情節制造了契機。

明清小說中的女扮男裝，有的是一部小說的核心情節，有的則只是出現在了小說中，但二者基本都具有相同的故事結構，即通過角色的社會性別實現“女—男—女”的轉變，來推動故事的發展。小說中的女主角女扮男裝的原因是統一的，那就是女性的身份讓她無法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或是給她的行動帶來了相當大的阻礙，因此，這些女性不得不換上男裝走出家門，來謀求自己的權利與幸福。古代社會對于女性的限制很多，“男游女守”的觀念根深蒂固，“男子居外，女子居內”的訓誡被反復強調，囿于“足不出戶”的規訓，女主角們不得不換上男裝，以另一種社會性別來進行社會活動。

一、明清小說中的才子佳人情節

1.擇偶的反抗

在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說里，能詩善文的女主角們懷揣著明珠暗投的擔憂，不愿意接受盲婚啞嫁或奉父母之命成婚的結局，于是大膽地換上男裝走出閨閣，嘗試為自己尋找一份美滿的姻緣。

清代小說《宛如約》中的趙如子容貌艷麗、滿腹才華，卻出身農家。她認為如果固守在偏僻的家鄉列眉村，是難以尋得一位相貌端莊、才華橫溢的夫婿的，她終將“埋沒在個村夫俗子之手”[4]。因此，她毅然拒絕了絡繹不絕的提親者，并且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喬裝打扮，來到郡城尋訪意中人。結局自然是可喜的，趙如子在身著男裝出游的過程中，果然與才子司空約相戀，兩人終成眷屬。

另一些故事里的女子，雖然有著優渥的家境，但依然走上了女扮男裝的道路。例如《玉嬌梨》中的盧夢梨，她在繡樓上窺見風度翩翩的才子蘇友白，引動情思，芳心暗許。于是，她女扮男裝與蘇友白結交，自稱替妹妹訂婚，向蘇友白私許終身。易裝為男性的盧夢梨曾在與蘇友白的暢談中發自內心地感嘆：“不知絕色佳人或制于父母，或誤于媒妁，不能一當風流才婿而飲恨深閨者不少。故文君既見相如，不辭越禮，良有以也。”[5]言談之中不乏對文君的贊揚之情，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反抗與不滿，也道出了這些女主角假扮男裝出逃的核心原因——讓絕色佳人不至于“飲恨深閨”。

2.理想的實現

還有一部分小說中的女子，其才華或甚于前文中為愛出逃的才女，但她們改扮男裝的目的并不局限于婚嫁，而是利用自己的才干做出一番事業，如黃崇嘏那樣，為自己贏得了“女狀元”“女宰相”等稱號。

在這方面，不得不提的是清代女作家陳端生的《再生緣》，《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可以說是優化版的黃崇嘏，她的才華比黃崇嘏更超群，在仕途上也走得比黃崇嘏更高更遠。她在科場上一舉奪魁，連中三元，因通曉醫術治好了太后的頑疾，之后被任命為兵部尚書，又在國難當頭之時舉薦賢人立下大功，最后一舉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她 “年方十八登相位，只比甘羅減半毫”，可以說到達了男性世界的權力巔峰。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心態并非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人生境遇的變化有所發展與成長。一開始，她秉持著“一女不更二夫”的倫理觀，為皇甫少華守節而身著男裝出逃。后來，她見皇甫少華娶仇人之女，心境轉變，有了“從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風過一生”“何必嫁夫方妥適，就做個，一朝賢相也傳名”[6]的想法。當她完全進入男性的社會生活之后，便逐漸拋棄了過往“以夫為天”的禮法觀念，她的視野已跳出了閨閣，投向了更為廣闊的天地。在陳端生的筆下，孟麗君是驚世駭俗的，她追求實現自我價值，對于男權社會的反抗也是激烈的，甚至于當皇帝逼迫其入宮為妃時，她也不愿妥協。盡管陳端生最終沒能將故事寫完，但讀者依舊能從中窺見其主張女子享有權利與價值的思想主張。

此外，在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也有一位易裝女官形象——《顏氏》中的女學士顏氏。才女顏氏嫁給“文與卿似是兩人”[7]的順天某生時，她先是“朝夕勸生研讀，嚴如師友”，而當丈夫“再試再黜”“嗷嗷悲泣”[7]時，她直言：“君非丈夫，負此弁耳！使我易髯而冠，青紫直芥視之！”[7]后來她女扮男裝代夫應考，果然連中秋、春兩試，從縣令一直做到御史，吏治卓著，富埒王侯。

這些女性穿著男性的服裝，完成了同時代大部分男性無法完成的事情，獲得了大部分男性無法獲得的聲名，但這一切成就似乎僅僅附著于那一身男裝之上，當她們脫下男裝，個人的價值與自由便也被一并剝奪了。

3.生活的困苦

相較于前兩種女性，還有一部分女性改扮男裝的原因令人唏噓，她們身處底層，為生活而掙扎，女扮男裝是她們退無可退的辦法。

在馮夢龍《喻世明言》的《李秀卿義結黃貞女》一文中，女主角黃善聰的母親病亡，父親在外經商。父親為了能安置她，只好讓她女扮男裝，跟在自己身邊。但天有不測風云，父親又因病去世，善聰陷入了孤寡無依的狀態，于是只好繼續冒充男子，與另一個商人李秀卿結為異姓兄弟，共同經商。再如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商三官》，在女主角商三官已經訂婚并且將要完婚時，父親被惡霸殺害，哥哥向官府告狀，但官府在一年多時間內都審不出結果，哥哥在“訴不得值”的情況下，仍準備“張再訟之本”。而年僅十六歲的商三官則認為：“人被殺而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為汝兄弟專生一閻羅包老耶？”[7]因此，她選擇以自己的方式為父報仇。她女扮男裝深夜從家中出逃，扮作戲子接近仇人，最后殺死了仇人，自己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蒲松齡將商三官稱為“女豫讓”，他在文末寫道：“三官之為人，即蕭蕭易水，亦將羞而不流，況碌碌與世沉浮者耶！”[7]

這部分女性女扮男裝并非出于對自主婚姻的訴求，也不求自我價值的實現。黃善聰身著男裝從商是由于生活所迫，商人本就是“士農工商”的最末位，而在女性地位低下的古代，孤女從商更是難上加難；商三官女扮男裝是為了復仇，她失去了至親至愛，卻無法訴諸律法，無人為其伸張正義，只能轉而走向復仇的道路。為此，她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二、女扮男裝情節背后的思想內涵

1.強調女性的才干

這些女扮男裝的故事，雖然人物形象、事件原因、故事結局都各不相同，但大多都展現了女性出眾的才干。《聊齋志異》中的顏氏，蒲松齡描寫她：“少惠。父在時，嘗教之讀，一過輒記不忘。十數歲，學父吟詠。父曰：‘吾家有女學士，惜不弁耳。’”[7]《白圭志》中的張蘭英，與哥哥一同求學，一同應試，最后考中榜眼，可見在作者心中，女子的才學能力并不輸于男子。再如馮夢龍的《李秀卿義結黃貞女》中的黃善聰，作者也肯定了她的商業才干：“這幾年勤苦營運，手中頗頗活動，比前不同。”[8]

而在女性作家筆下，女主人公的才干更是得到了極大的渲染。陳端生筆下的孟麗君“七歲吟詩如錦繡，九年開筆作詩文。篇篇珠玉高兄長，字字琳琊似父親。對答如流心穎悟，語言清正性聰明。”[6]作者在文中極言其才華，之后孟麗君的一系列際遇，其官位高于自己的父兄丈夫，更是進一步印證了作者的說法。

從這些情節中可以看出，女性的能力與價值在當時的社會是得到了肯定的，她們除了遵守“三從四德”以外，有了更多值得被頌揚的閃光點。另一方面，這些情節表明作者認為女子的才能是可以與男子相當甚至超過男子的，這在當時男尊女卑的社會中，無疑具有一定的進步性。

2.對于女性身份的遮蔽

女扮男裝這一情節的出現，的確讓婦女從閨閣進入了更為廣闊的社會空間，然而追溯其本質，這也體現出不同社會性別所擁有的權利和義務的巨大差異——女性必須遮蔽自己的性別，以男性的身份進行社會活動。

她們必須“作為男性”，才能夠獲得科考、出仕的權利，而當她們重新回歸女性的身份之時，這些權利也會隨之消失。許多男性作家筆下最終回歸家庭的女性的境遇，如《再生緣》中孟麗君對于恢復女裝的反抗與逃避，正是最好的佐證。孟麗君不與父母相認、在朝堂上撕本并與皇甫少華等人針鋒相對的行為，無一不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女性身份。因為作者與孟麗君都深知，一旦失去了男性這一社會性別，那么她先前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她為官為民的遠大抱負也再無實現的可能。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雖然女性的才干能夠得到肯定，但她們的才干依舊只能披上男性的社會性別外衣才能展現出來。即便在虛構的小說中，女性都很難找到通往廣闊世界的道路，她們必須偽裝成男性才有可能到達想去的地方。

至此，李汝珍的《鏡花緣》便不得不提。在《鏡花緣》中，不是只有那一兩個女扮男裝的才女能夠混入科舉隊伍，而是創設了一種正式的，所有女子都能以女子身份參加的選拔制度[9]。《鏡花緣》中并非沒有女扮男裝的情節，在女兒國這一章節，便描述了全國女性都女扮男裝的情景。在這個國度里：“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10]一方面這里的女扮男裝不是偷偷摸摸、掩人耳目的，而是光明正大地著裝。以明清社會的觀念看，是女子著男子裝，而以書中女兒國人的視角看，是女子本就著靴帽。另一方面，這里并不只有身穿男裝的女性，更有身著女裝的男性。歷史上并非沒有男扮女裝的故事，但像這樣大批量出現的卻不曾見，文本中甚至有男子為妃、纏足的情節，更是令人咋舌。事實上，李汝珍在女兒國中構建的是一個與現實生活相反、男女顛倒、女尊男卑的世界。其以略帶詼諧的筆觸描寫林之洋在女兒國的遭遇，難道不是反映了當時社會女性的境況嗎？當時女性所承受的，難道不是比林之洋感受到的更多嗎？

3.強烈的婦德觀念

女扮男裝的確是對傳統封建禮教的一種挑戰，但是在大部分女扮男裝故事中，主人公在挑戰傳統的同時，往往依然秉持著強烈的婦德觀念。在男女內外區分十分嚴苛的古代社會，婦女進入男子社會生活，便意味著陷入了強烈的貞潔危機。

黃善聰女扮男裝與李秀卿同處多年，日夜同吃同住。文中描寫黃善聰與李秀卿同睡之時，都是：“和衣而睡，不脫衫褲，亦不去鞋襪。”[8]到后來，黃善聰與姐姐相認，姐姐道聰對妹妹最開始的態度并非欣喜歡迎，而是激烈質問：“原來如此。你同個男子合伙營生，男女相處許多年，定配為夫婦了。自古明人不做暗事，何不帶頂髻兒，還好看相。恁般打扮回來，不雌不雄，好不羞恥人！”[8]面對姐姐的質問，黃善聰急忙辯白：“不欺姐姐，奴家至今，還是童身，豈敢行茍且之事，玷辱門風。”[8]對于善聰的解釋，姐姐并不相信，而是引其入內室查驗之后才接納妹妹。除了姐姐要求黃善聰遵守婦德，黃善聰自己對婦德觀念的堅持也是十分強烈的。她在恢復女裝之后便不再愿意與李秀卿見面，認為往日有“兄弟之好，今后有男女之嫌”[8]。無論媒人與姐姐怎么勸解，她都不愿嫁。當黃善聰的故事為人所知時，社會對她的評價是：“恁地貞潔，世世含有……人人夸美，個個稱奇。”[8]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出，黃善聰對于貞潔的追求近乎偏執，她唯恐嫁與李秀卿之后，她苦苦維護的貞潔在世人眼里便會付諸東流，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聲，她寧可拒絕婚嫁。

除了對女扮男裝者貞潔的重視，作者對她們婚姻的安排，也體現了強烈的婦德觀念。女扮男裝故事中女性最后的歸宿，往往是她們男裝過程中所結識的男性。即便她們維護了自己的貞潔，但是與男子同行，已代表了貞潔的缺失與對傳統的違背，因此她們已沒有嫁與其他男性的可能了。關于這一點，最為典型的是凌濛初的《二刻拍案驚奇》中《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一文里的聞斐娥。她女扮男裝為父申冤，在此過程中，她女子的身份被同窗好友杜子中識破，無奈之下只能嫁給了杜子中，而她為父申冤的使命也隨之轉移到了杜子中身上，聞斐娥則全然失去了展現自己才能的機會。

從創作者為女扮男裝者設計的故事情節中，我們不難看出一種強烈的婦德訴求。貞潔依然是作者所期盼在女性身上看到的最為重要的品質，她們高呼著“女貞何在？寧死不可”，背后展現的卻是那個時代中女性身上的枷鎖與束縛。在這些故事中，女子對貞潔的維護、社會對女性遵守婦德的肯定，都充斥著強烈的說教意味，她們受到的贊譽一部分來自她們身為男子時所展現出來的才干，另一部分則來自她們對自身貞潔的堅持，其背后依然是社會對倫理與禮教的維護。

三、結語

明清時期特有的經濟環境和文化氛圍造就了小說中眾多女扮男裝情節的出現，這些情節一方面是對女性才智的肯定，另一方面也是對傳統男女地位的一種挑戰。然而，這種挑戰是具有局限性的，女子只能借助男性的身份施展自己的才能，并沒有獲得男權社會的準入資格。她們大多只能在曇花一現之后，重新回歸女子的身份，隱身于家庭與男性身后。在時代的局限下，即便明清時期有眾多的才女作家，她們筆下對女子的幻想也未能跳脫出男權社會的桎梏，女扮男裝已然是一種出格的反抗，真正以女子身份獲取與同時代男性相同的權利，即便在文學作品中，出現的頻率也是少之又少。但是，女扮男裝情節背后反映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她們對傳統禮教倫理的反抗，以及社會對女性價值的肯定，依然具有進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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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孫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