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屈原《湘夫人》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是辭賦中的“千古言秋之祖”,那么宋代歐陽修的《秋聲賦》則可以說是言秋之散文詩賦發展的一個關鍵點。后世評論家對該文也推崇備至,清代吳調侯、吳楚材在《古文觀止》中評價此賦:“秋聲,無形者也,卻寫得形色宛然,變態百出。末歸于人之憂勞,自少至老;猶物之受變,自春而秋。凜乎悲秋之意,溢于言表。結尾蟲聲唧唧,亦是從聲上發揮。”又有清代李調元在《賦話》卷五中評價道:“《秋聲》《赤壁》,宋賦之最擅名者,其原出于《阿房》《華山》諸篇,而奇變遠弗之逮。”
此篇賦作,詩人極盡渲染之能事,營造了凄涼慘淡之感,令人讀后仿若切膚,如身臨其境。當然,能夠營造出這種氣氛,除了其情之真切動人,賦作本身在行文中所構筑的語言結構也無疑推動了這種氣氛的形成。以下筆者將對《秋聲賦》中的語言藝術進行探析。
一、感嘆語氣的使用
感嘆語氣是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往往傳達出說話人對某人某事的心理感受和態度,是表現感情的重要方式。《秋聲賦》全文共三處出現感嘆語氣,開頭秋聲之起嘆“異哉”,其后摹狀秋景道:“噫嘻悲哉!”最后以物情感人情嘆“嗟哉”,這里表達感嘆語氣的不僅有感嘆句,而且有感嘆詞。李叢禾在《感嘆詞的認知理據和語用功能探究》一文中提出:“在文學作品中,作者也會利用感嘆詞來增強話語的關聯性,凸顯作者所意欲表達的認知效果,指引讀者沿著作者的意圖理解話語,以減少認知處理負擔。”換言之,作者利用簡潔的感嘆詞傳達復雜的情感色彩,而讀者也可以以較少的認知努力來獲得作者在此中傳達的更多的情感信息。下面讓我們一起來分析感嘆語氣中的感嘆句或感嘆詞是如何傳達作者的情感以及減輕讀者的認知壓力的。
首先,以詩人文初所嘆之“異哉”為例,所謂“異哉”,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說“真奇怪呀”。假如我們把這句話改為“真奇怪”,換掉其中的感嘆詞,雖然這不過是一字之差,但其中的語調卻由曲折的、有深度的感嘆變得平緩,顯然,其感情色彩也被削弱。
然后,從感情發展的線索來看,“異哉”“噫嘻悲哉”“嗟乎”分別引出了詩人不同的心理感受,其中發展的線索應為,從感秋聲之奇的驚,到傷草木凋零的悲,再到嘆物有再盛時人無再年少的無可奈何。由此可見,以三處感嘆起頭,其情感也經歷了由上升至頂點再到回落的一個周期,線索明確,讀者有跡可循。
最后,三處感嘆中,“哉”與“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稱為語氣詞,它們附在感嘆語氣的結尾無疑拉長了整個句子的長度,杜道流在《感嘆句與省略句研究》一書中指出:“語氣詞進入感嘆句之后,使得原有的感嘆句的語音長度增加,客觀上起到舒展語氣的作用。”因此,在諸如“哉”“乎”之類語氣詞的作用下,感嘆語氣下的感嘆句和感嘆詞音調往往是十分舒緩的,同樣長度的情況下,感嘆句和感嘆詞的發音時間無疑比普通句式更長,而從閱讀時間上來看,讀者的注意力在此所停留的時間也自然而然地變得更長,因此感嘆語氣在本文中作為詩人情感轉化的標志,往往能夠吸引讀者將注意力更多地投入詩人的情感之中。
二、比喻手法的使用
語言文字是文學作品傳情達意的媒介,文學作品的閱讀往往需要由直接的視覺接受,再經由思維理解、調動過往體驗等其他感官的感受,而后才能轉化為獨屬于讀者個人的情感體認,最終實現對作品的理解與接受,那么這種轉化又是如何得以實現的呢?《秋聲賦》無疑提供了極好的示例。
《秋聲賦》一文以“秋聲”起興,摹寫秋聲無疑是文章的重要內容,在這里要使與歐陽修處在不同時空下的讀者對其所眼見耳聽的陌生秋聲仿若有身臨其境之感,就必須將陌生的事物熟悉化、具象化,于是比喻句發揮了重要作用。
《秋聲賦》在摹寫“秋聲”時一連使用了三個比喻句“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從從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首先,從總體上來說,詩人在此要表現秋聲的突如其來、聲勢浩大,一連使用了三個比喻,從自然界中奔騰澎湃之波濤風雨,到戰場之上相擊錚鳴之金甲鐵衣,再到整裝夜行的赴敵之兵,氣氛層層渲染、步步整肅,一層更進一層,不給人絲毫喘息之機,從而構成一個來勢洶洶的排比,其秋聲之氣勢勢如破竹,一瀉千里。
其次,關于比喻的語用問題,鄒曉玲在《來自模糊中的準確——簡析比喻修辭格的模糊性特征及其御用效果》一文中認為:“人們無論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文學創作時,經常運用比喻修辭格,重要的就是比喻本身具有模糊性特征,這種模糊性特征帶來的語用效果并不是含糊不清,恰恰相反,而是一種奇特的準確具體。”由于詩人要摹寫秋聲之狀,而又因為不同主體之間的認知有著多種差異,對秋聲的體驗,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感受,甚至這些感受是模糊不清的,為了使對不同主體來說具有模糊性且陌生化的秋聲更能引起共鳴,詩人通過比喻將陌生轉化為熟悉,將模糊轉化為準確,變為能夠調動人認知體驗的事物,“波濤”“風雨”“金鐵”“赴敵之聲”“人馬之行聲”,化虛為實,使陌生的秋聲在現實生活中有跡可循,增強了主體把握秋聲的準確性。
最后,為表現秋聲之突如其來和聲勢浩大,從詩人所選取的比喻意象上來說,如夜間忽起之波濤、驟至之風雨,能夠調動讀者生活中忽然而起、驟然而至、了無防備的體驗。此外,如果再細致揣摩這些意象的特點,無論是波濤、風雨,還是金鐵觸物,從聲音上說,都是十分宏大的,仿佛要裹挾一切,有包羅萬象之氣概,而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則又是忽而低聲潛伏,令人屏氣凝神。這里的比喻意象傳遞的是一種緊張而肅殺的氣氛,原本巨大的張力忽而又被凝縮,使讀者在揣摩和探索情感時,心理和生理上也同時模擬著這種一張一弛。
三、烘托手法的使用
龍連容指出:“不說本事,單將余事來烘托本事以造成‘意在言外’的手法,通常就叫作‘烘托’。”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烘托手法的運用比比皆是。例如樂府時代《陌上桑》中通過描寫行者下擔捋髭須、少年脫帽著帩頭、耕者忘犁、鋤者忘鋤等諸多路人見羅敷時的反應襯托羅敷之美;或如王籍《入若耶溪》中“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用聲音之躁動烘托林靜山幽,都收獲了比直接描寫更令人印象深刻的表達效果。
毫無疑問,《秋聲賦》中也采用了這種烘托的方式,如開頭寫秋聲來時“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此處一個“夜”字不僅是點出時間,同時也交代了夜間靜寂的氣氛。夜間本來就是萬籟寂靜之時,而“聞有聲自西南來者”則進一步突出了這種寂靜,詩人與讀者的注意力都在這寂靜中得以匯聚,否則詩人何以能聽到秋聲來自何處,這陰森之感又源于何方呢?而淅瀝蕭颯之音,在沉寂漆黑的夜間穿行,由遠及近,由小及大,造成陰森恐怖之感,故詩人不禁屏氣凝神,“悚然而聽之”。
而后,童子出門視之,文中又出現了第二處襯托手法的使用——童子答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如果我們將這句話看成是一幅畫,那么“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就是整幅畫的背景,而此畫所要突出的主體則是“聲”。從空間上說,“星月”“明河”應占據畫的主要位置,它們所營造的是遠而闊的圖景,是整幅畫最重要的點染者,勾勒出深遠而靜謐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中仿佛所有聲音都能盡收眼底,而“四無人聲,聲在樹間”又恰恰交代了此中絕無人聲,其間只有林間之風聲,更是突出了秋聲在這個環境中的唯一性。以上兩處所運用的烘托方式毫無疑問應該是以靜襯動,以靜襯聲。
最后一處烘托則出現在文章的最后一段,詩人以物情感人情,一段感慨后,卻發現:“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嘆息。”原本令詩人感慨的波濤風雨聲、金甲相擊聲、人馬之行聲,萬千之聲通通于此時歸于寂靜,四壁已無他聲。這真的是萬籟俱寂,否則,何以此時能聞見唧唧之蟲聲?蟲聲是聲之動,靜與動之間,恰恰表現出與王籍之“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異曲同工之妙,以動襯靜,以聲顯幽。
總之,文中三處襯托手法的使用,要么以靜襯動,要么以動襯靜,從而在環境的渲染和勾勒上起到了重要作用。
四、結語
像《秋聲賦》這類聲情并茂的文學作品,其所形成的氛圍能夠讓讀者有真切的感受。除了其中的真情實感,語言的運用無疑也是其成功的關鍵。這種語言并非華麗的辭藻,而是務求貼切且易于感受。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就無法繞過語言的行文技法,即語言藝術的魅力,這種形式產生的效果無疑是絢爛至極的。但是歸根到底,作者所使用的仍是感嘆、比喻、烘托等慣常手法,這也正是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理念在文學作品中的體現。
[作者簡介]陶文曄,女,漢族,安徽阜陽人,安徽城市管理職業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