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錄》是南朝宋宗室劉義慶集門客所撰的一本志怪小說集,原書已散佚。《幽冥錄》又名《幽明錄》《幽冥記》,該書較多談論人鬼奇遇、因果報應等故事。通過現存的《幽冥錄》的文獻資料,可以探究其中蘊含的生死觀,而這種生死觀主要體現在其具體內容中的死而復生現象中,文章對這種現象進行分析并剖析它所揭示出來的文化意蘊及其對后世產生的深遠影響。
一、《幽冥錄》中的死而復生現象
死而復生一直都是中國古代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話題,《幽冥錄》中較多故事涉及死而復生,它指人因為各種原因死后到達冥界,在冥界遇到奇奇怪怪的場景和已進入冥界的人物,最終又因為種種原因死而復生。《幽冥錄》中死而復生現象主要是通過故事中主人公的奇異經歷體現出來。故事里的人物往往已經死了,到達冥界的是他們的靈魂,但是靈魂可以在地獄里四處游離,并且遇到府君等類似掌管冥界里靈魂的人物。
二、《幽冥錄》中死而復生故事的特點
《幽冥錄》主要由多篇小故事組成,其敘事模式既繼承了前代小說,同時又具有創新性。以下從敘事方式、語言風格和想象力三方面來論述《幽冥錄》中死而復生故事的特點。
(一)敘事方式
《幽冥錄》中有些死而復生故事敘事方式比較獨特,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次序不一致,使得故事情節更加令人信服,也可以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比如,《石長和》中“石長和死,四日蘇。說:初死時,東南行,見二人治道,恒去和五十步,長和疾行,亦爾”。《石長和》《趙泰》等,都使用了敘事時間與故事次序不一致的敘事方式,開頭就先用一句話交代事情結果,再以回憶的方式敘述主人公死后到地獄的所見所聞。
(二)語言風格
《幽冥錄》的語言風格獨具特色,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幽冥錄》里死而復生的故事大都簡潔短小,詼諧明快。《康阿得》中,“兩人扶掖,有白馬吏驅之”,把康阿得的初死寫得別有一番味道。“見北向黑暗門;南入,見東向黑門;西入,見南向黑門;北入,見有十余梁間瓦屋。”這里寫康阿得初入地獄時,分別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看到的場景,這幾句話簡潔明了,帶有詼諧色彩。“府君大怒日:‘小吏何敢頓奪人命!’便縛白馬吏著柱,處罰一百,血出流漫。問得:‘欲歸不?’”這兒寫府君對小吏興師問罪的場景,“縛”“處罰一百”“血出流漫”寫出了府君對小吏的懲罰,僅幾個字就表明了府君的態度。《賣胡粉女》中“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見一女子美麗,賣胡粉。愛之,無由自達,乃托買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無所言。積漸久,女深疑之。明日復來,問曰:‘君買此粉,將欲何施?’答曰:‘意相愛樂,不敢自達,然恒欲相見,故假此以觀姿耳’”。這段話講述了一個富家男子喜歡上了賣胡粉女子的故事,其中多用兩字詞和四字詞來描述故事的進展,像“無由自達”“乃托買粉”這樣四個字的表達使得故事逸趣橫生。包括后面描寫男子復活的情形,也活潑明快,節奏分明。
另一方面,《幽冥錄》里死而復生的故事語言簡潔短小,但并不蒼白無力。在干慶復生的故事中,文中描述道“晉有干慶者,無疾而終。時有術士吳猛語慶之子曰:‘干侯算未窮,我試為請命,未可殯殮。’尸臥靜舍,唯心下稍暖。居七日,猛凌晨至,以水激之,日中許,慶蘇焉,旋遂張目開口,尚未發聲,闔門皆悲喜”。像“尸臥靜舍,唯心下稍暖”“以水激之”“張目開口”這樣的語言,讀來令人感覺有趣至極,平添了幾分樂趣。此外,“胡兒并有至性,每節朔,兒并悲思,馳往抱甲腳號咷。忽行路相逢,便攀援啼哭”等語言都極富表現力。
(三)想象力
奇幻的時空想象會使故事情節更加生動曲折。在《幽冥錄》的許多死而復生故事中,主人公往往在進入冥界后穿梭于各個空間,四處巡游,而且在冥界里的所見所聞都超乎想象。《康阿得》中,康阿得死后不僅見到了小吏和府君,還見到了自己死去的伯父、伯母、叔父、叔母以及各種遭受酷刑的人。這些離奇的空間想象豐富了故事的情節,在充滿奇異的同時又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三、《幽冥錄》中死而復生類型作品的文化內涵
(一)對人在倫理上的道德規誡
在《幽冥錄》死而復生類型的故事中,主人公的經歷各不相同,有的人在地獄中受到了懲罰,而有人沒有被懲罰,未受懲罰說明他生前未做過壞事。《舒禮》中的主人公舒禮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死后到了地獄,府君因為他生前濫殺無辜、罪孽深重,所以把他置于鐵床上,使其身體焦爛,求死不得。《王明兒》中,王明兒死了一年又現形回家以后,他的兒子帶著他到家鄉各處去逛,經過鄧艾廟時讓他兒子把這座廟燒掉,理由是鄧艾死后在地獄受刑罰。從這兒看出,故事傳達了善惡報應在人死后會有所體現的理念。
作者希望通過這些死而復生之人在冥間的所見所聞與受到的相應的懲罰,來證明因果報應之事確實存在,這在無形中起到了道德規范的作用。《幽冥錄》中通過死而復生故事中主人公的經歷,讓人們切身地體會到因果報應是確確實實存在的。這些故事同時也在對人們進行道德規誡:做好事會有善報,做壞事終將會遭到報應。正如一句話,“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二)揭示出當時人們的生存意識
《幽冥錄》成書的年代,即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政權交替較為頻繁的時期。戰亂及天災人禍讓老百姓惶惶不安,他們面臨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的威脅。這種精神上的恐懼感對當時人們的心理造成了極大的影響,所以人們需要尋找精神上的寄托,來排解內心的惶恐。然而在沒有科學的年代,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更寄希望于鬼神,通過鬼神表現對現實生活的希冀。
故事《趙泰》中,趙泰因心痛而死,在陰間被審問時啼泣悔言“生時不作善,今墮在此處”,后來陰間眾多鬼神苦苦為自己哀求,終于還陽,回家后堅守奉佛的承諾。趙泰為還陽進行的一系列活動正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對生的渴望在鬼神世界的體現。
在另一個故事《庾崇》中,庾崇溺死后鬼魂還家的時候,發現三歲幼兒在家求食而妻子無力支撐,成為鬼魂的庾崇卻不能帶給妻子幫助,這一刻他對生的渴望達到了頂峰,無奈之下庾崇只能相迎其妻于地下,以此來表達自己強烈的生存意識。庾崇的生存意識同樣也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對生的追求的體現。
四、《幽冥錄》中死而復生現象對后世文學的影響
《幽冥錄》中死而復生現象的故事題材較為廣泛,內容也比較豐富,很多故事成為后世文學創作的素材,其無論是題材內容還是敘事模式,都深遠地影響了后世的作品。
(一)《幽冥錄》對唐傳奇的影響
《幽冥錄》在題材內容方面對唐傳奇有著直接而重要的影響。《唐傳奇》里一些涉及死生的故事就受到《幽冥錄》里死而復生故事的影響,同時這些故事也來源于當時的社會生活,是當時社會生活的折射。《唐傳奇》以虛構為主要特征,受《幽冥錄》影響較大。唐代陳玄祐所作《離魂記》題材源于《幽冥錄》的離魂題材《龐阿》。《龐阿》中石氏之女喜歡龐阿,但是遭到龐阿妻子的嫉妒,龐阿妻子讓人把石氏之女送回去的途中,石氏之女“化為煙氣而滅”。后來才知道原來石氏之女的靈魂出去了,但是肉體依然在家里。陳玄祐《離魂記》受《龐阿》的影響,繼承并發展了《龐阿》離奇怪誕的故事情節,篇末以倩娘的魂魄和肉體相合結束。
(二)《幽冥錄》對《聊齋志異》的影響
《幽冥錄》對《聊齋志異》的成書有極大的影響作用。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這里的“幽冥”指的便是《幽冥錄》,寥寥幾句話就看出《聊齋志異》延續了《幽冥錄》的內容,其中一些篇章借鑒了《幽冥錄》,并且在寫法上與《幽冥錄》一脈相承。《聊齋志異》繼承了《幽冥錄》死而復生故事中恐懼死亡的心理和面對死亡的絕望感。《聊齋志異》中的《席方平》,也有和《幽冥錄》中《康阿得》相似的地獄場景的描寫,陰沉、昏暗的地獄令人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是有各種嚴苛的酷刑。在《席方平》中,席方平的父親被陷害,于是他去地獄里為父親洗刷冤情。然而地獄里的司法早已被別人收買,上下勾結,根本沒有公平可言,席方平在里面受盡酷刑,最后依然沒有屈服。此外,很多死而復生情節出現在《聊齋志異》中,這些故事或多或少地繼承了《幽冥錄》中的情節內容。比如,《幽冥錄》中的康阿得是因為壽命未盡而被送回陽間復活,《聊齋志異》中王蘭生急病死后,閻王查閱了她的生死簿發現她不該死,于是王蘭在地獄里游覽了一番便死而復生回家了。《幽冥錄》中的王明兒本已死去一年,后因被憐憫而獲得了生還的機會,《聊齋志異》里的故事《小謝》中也有相似的情節。小謝和秋容是作為女鬼出場的,而秋容原本是姜部郎之妻。姜部郎為篡奪家業不惜毒死秋容,并騙取小謝為繼妻。然而,風流倜儻的孟皓天在玷污小謝后,竟心生歹毒讓姜部郎用絲帶把小謝活生生勒死拋尸,導致小謝和秋容成為冤魂野鬼。后來小謝和秋容遇到了陶望三并分別獲得了一個可以還魂的道符。機緣巧合之下,秋容撲入路邊送葬的棺槨中附入棺中的已故小姐軀體中,結果小姐復活,秋容也因此還魂,小謝則因沒吞符而痛失機會。這些情節與《幽冥錄》中的部分敘事模式非常相似。
(三)《幽冥錄》對《牡丹亭》的影響
《幽冥錄》中關于死而復生的奇異想象,對湯顯祖寫《牡丹亭》有所影響。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曾交代過該劇的題材來源,“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女兒事,予稍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考談生也”。李仲文事見陶潛的《搜神后記》,馮孝將事見劉敬叔《異苑》,漢睢陽王事見干寶的《搜神記》。這幾個故事人物和大體輪廓與《牡丹亭》相似,都是貴族小姐鐘情于夢中男子,自由結合并嘗試還魂復生,他們有的天從人愿,有的則不遂人愿。
在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杜麗娘原本是官家小姐,但是她愛上了夢中書生柳夢梅,從而傷情而死,并化為魂魄尋找現實生活中的愛人。經歷了人鬼相戀,最終杜麗娘死而復生,與柳夢梅結為夫妻。湯顯祖借鑒《幽冥錄》中死而復生的想象情節,讓《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也經歷了死而復生。不同的是,湯顯祖不局限于《幽冥錄》中較單一的故事情節,而是在其基礎上極大地豐富了故事內容,使故事情節更為曲折生動。《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因為愛情死而復生,追求真愛,無視世俗的反對,最終愛情的力量超越了現實的種種障礙,化悲劇為喜劇。
《幽冥錄》成書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深受當時社會政治的影響,其表現出來的生死觀與當時的社會息息相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生死觀,寄托了人們的思想情感,同時對后世的小說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豐富了小說創作的素材。
(天水師范學院)
作者簡介:蘇云鳳(1996—),女,山西長治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西北地區文獻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