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煒的“鄉土中國三部曲”以改革開放以來麻莊的變遷為重點書寫對象,著力刻畫了傳統農業文明和現代城市文明交織碰撞下的鄉土解構情況,深入挖掘了麻莊文明轉型過程中的頹敗圖景、現代化進程中的生態憂思以及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倫理異化。小說不僅把握住了時代的脈搏,以細膩的麻莊敘事展現了鄉土中國的命運,更擔起了反思現實問題、為鄉土中國的現代化發展指明方向的責任,是新鄉土寫作的重要成果。
一、文明轉型中鄉村的頹敗圖景
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扶持資源向城市聚攏,城鎮的規模不斷擴大,城鄉二元對立結構日益明顯。在葉煒筆下,麻莊村民歷經了城鎮現代文明與麻莊傳統文明的激烈交鋒,麻莊古老的農耕文明逐漸走向衰亡。劉永春指出:“一邊是理想化的現代城鎮生活,另一邊是正在空心化的鄉村田園,人們在這兩種場景中徘徊,最終都被卷入了‘現代化’的復雜漩渦中,這是城鎮化進程對鄉土中國造成的必然后果。”誠然,現代化的紅利極大地改善了農民的生活,但由此帶來的愈演愈烈的鄉村頹敗現象也不可忽視。
伴隨著商品經濟和消費主義的強烈刺激,人們對于幸福生活的追求更加熱切,麻莊的青壯勞動力為了增加收入,改善家庭物質生活,紛紛離開麻莊,進城打工。一度以耕作為生且文化程度低下的他們,對工作的要求并不高,多在城市中充當廉價勞動力。在《富礦》中,麻莊的男人想方設法進入礦區成為臨時工,搶著干城里人不愿碰的臟活、累活,就連澡堂的搓澡工也成了搶手的職業。女人們也精心整飭,由田間村姑化身都市女郎。當煤礦在麻莊招工的通知在村里散播時,女人們喜上眉梢,“年齡大的女人去不了,卻一樣高興地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閨女身上”。在葉煒筆下,麻莊人向往現代化生活的心理活動被表現得淋漓盡致。被礦上錄用的女人雖然在食堂、洗衣房做著辛苦的工作,但卻過上了麻莊人眼里衣食無憂的生活,這讓“當時沒有同意自己家女人去礦上做工的男人們追悔莫及”。另有以菊花為代表的年輕女孩,主動出賣身體賺取幸福生活的資本。麻莊人眼里光鮮亮麗的她們會偶爾返回麻莊,但并不是為了“歸來”,而是給麻莊帶來一陣騷動。她們為城鎮的生活做宣傳,勾起麻莊人對城鎮生活的美好想象,吸引了更多麻莊人懷著期待離開村子。
進城打工是農民在時代面前作出的選擇,城市帶給了他們前所未有的生活體驗,城里的工作也改善了他們囊中羞澀的生活情況。但是,反觀曾哺育他們的鄉村,葉煒失意地嘆道:“麻莊空了,麻莊的空是一點一點增加的,最先走的是年輕男人,沒娶媳婦的出去了,娶了媳婦的也出去了;接著是沒說婆家的小姑娘,也去了城里,現在村里剩下大都是老人和孩子,還有年輕的小媳婦。”城市化進程中,村莊空心化現象日益嚴峻,土地拋荒、留守兒童、空巢老人等尖銳復雜的社會問題隨之產生,整個村莊呈現出一片虛空的頹敗景象。
張麗軍指出:“面對百年以來鄉土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面對當代中國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歷史劇變,新世紀中國作家對‘中國經驗’和‘中國問題’做出歷史的、審美的回應,可以說是責無旁貸。”葉煒的鄉土書寫表現出了對麻莊未來發展的擔憂,但并不是完全絕望的。《后土》中的劉非平,大學畢業后放棄了城里優越的工作,回到麻莊做起了大學生村官;王東周進城闖蕩多年,積累了大筆資金后回到了麻莊。兩位見多識廣的年輕人在麻莊開發旅游業、尋找山水文化、開展綠色養殖,帶動麻莊經濟的發展,率先開啟了建設現代化麻莊的新征程。在劉非平和王東周心里,麻莊永遠是自己的根,這類人物的出現,使轉型中的麻莊看到了跟上時代的希望。
城鎮現代文明與鄉村傳統文明產生的激烈碰撞是勢不可擋的,文明轉型過程中虛空的鄉村和空虛的主體引起了鄉土作家的密切關注,他們以自己筆下村民的個體微觀經驗展現現代化大潮下的鄉村命運以及整個鄉土中國的宏觀訴求,展現了新時期鄉土作家面對鄉村社會傳統文明失根危機的責任和擔當。
二、現代化進程中鄉村的生態憂思
“所謂鄉村生態,是指鄉村人在一定自然和社會環境中的生活狀態以及內在的精神世界,主要包括鄉村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和精神世界等方面。”隨著我國工業化、城市化進程的加速推進,鄉村生態憂思一度成為社會的焦點問題。葉煒以犀利的眼光關注到淳樸原始的鄉村世界面臨的種種危機,對現實問題進行了理性的審視與思考。
費孝通指出:“中國城市的發達似乎并沒有促進鄉村的繁榮,相反的,都市的興起和鄉村的衰落在近百年以來像一件事的兩面。”麻莊的自然生態遭到嚴重破壞,為鄉村的繁榮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無論是《富礦》中的麻莊礦,還是《后土》中的麻莊磚廠,都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類向自然貪婪索取,自然環境不斷惡化,最終大自然開始報復人類的一系列過程。在《富礦》中,由于長期過度開采,本應四季分明的蘇北魯南地區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過雪了,甚至“女人的乳汁逐漸變成了黃色、褐色和黑色”。葉煒的鄉土書寫極力諷刺了麻莊“致富至上”的畸形經濟發展方式,展現了現代化發展導致的不可避免的可悲后果。在《后土》中,麻莊肆意向鄉土中國的綠水青山進軍,他們征收了幾十畝肥沃耕田來開挖黏土,為磚廠提供最優質的原料,從而使磚廠的高利潤生意持續運轉。一直以來,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如今,“傳統農耕文明的深層發生了嬗變,現代性思想的蔓延使得重商輕農、重利輕義以及消費享樂的思想虜獲了人們”,麻莊人不斷用自己的“命根子”換錢,磚廠所在的大平原逐漸變成了幾米深的洼地。葉煒的寫作以敏銳的眼光深度關切家鄉發展現實,記錄了蘇北魯南地區自然生態逐步惡化的過程,以極大的震撼力引起人們的重視和反思。
不過,葉煒對鄉土中國的自然生態書寫并不是完全悲觀的。當麻莊再也拿不出多余的土地為磚廠提供原料時,在綠色發展理念的引領下,這片洼地被改造成了魚塘,整個麻莊也因地制宜,發展起了旅游業和農家樂,畸形的經濟發展方式由此改變。在揭露殘酷現實之余,這種力挽狂瀾的結局表現出了葉煒對現代化進程中鄉村生態健康良性發展的美好想象和殷切盼望,同時也為傳統農業文明與現代工業文明的交鋒找到了理想的平衡點。
此外,現代化進程也不斷沖擊著鄉土中國傳統的價值取向和倫理道德觀念。隨著鄉村的現代化轉型和商品經濟的迅猛發展,良莠不齊的現代觀念對傳統美好的鄉村產生了巨大沖擊,人性在權力與欲望的漩渦中搖擺異化。在麻莊,人性扭曲、道德淪喪的鬧劇接連上演。在《富礦》中,麻姑思想上飽受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的侵蝕,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深淵。在《后土》中,村干部濫用職權、中飽私囊,為了謀取私利而鉤心斗角,善良淳樸的美好人性被日益消磨。更有行跡骯臟的村支書王遠,利用手中的權力霸占、欺辱女性,做著“夜夜當新郎,家家都有丈母娘”的美夢,理想信念嚴重缺失,個人主義、享樂主義泛濫。葉煒筆下典型人物的思想滑坡和精神變遷,充分體現了時代快速發展而產生的弊病,即中華傳統文明中的優良品德在物欲橫流的麻莊一去不復返。
葉煒的“鄉土中國三部曲”針砭時弊,將鄉土書寫升華到了對精神進行反思的高度,一方面展現了樸實的麻莊人逐漸喪失底線、陷入迷茫、走向沉淪的生活狀況,精神生態嚴重滑坡,另一方面也傳達了他對鄉土精神現狀的惋惜與擔憂以及對人性復歸的強烈企盼。
三、社會轉型中鄉村的倫理變遷
20世紀80年代,在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浪潮的影響下,傳統的倫理道德對人們的約束力逐漸減弱,甚至有一些已經無法與現代社會的發展相適應。葉煒清醒而冷靜地審視著社會轉型過程中麻莊的倫理變遷,著重刻畫了欲望化的婚戀倫理以及逐漸瓦解崩潰的家庭倫理,展現了現代化進程對麻莊倫理秩序的破壞與顛覆。
葉煒筆下的麻莊婚戀倫理,一方面展現了物欲橫流的年代,“以性易物”行為普遍發生,婚戀被打上了商品交換的烙印;另一方面,真實還原了現代化進程中空心化的鄉村社會,寂寞空虛的男女為了尋求激情和滿足,不斷挑戰婚姻的道德底線。在《富礦》中,礦場的出現推動麻莊傳統社會的轉型,這一時期的年輕人“雖然也渴望熱烈奔放的情感,但現實利益的最大化卻始終是其婚姻結合和解散的決定性因素”。物欲對兩性的吸引力超過了情感,婚戀倫理中夾雜了價值交換的成分。“麻莊的姑娘們都優先考慮嫁到礦上來,這里條件好,礦工的工資年年增長,不僅不愁吃不愁穿,出去臉面上也有光。”就連與青梅竹馬私定終身的麻姑,在遇上城里男人蔣飛通時也幡然改圖。葉煒的麻莊鄉土書寫展現了在現代化的沖擊下,更多人將兩性關系作為換取優越物質生活的工具的情況,這類非主流的婚戀觀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人們的理解和寬容。這一時期,因夫妻雙方長期兩地分居而引發的有違傳統婚姻倫理道德的現實問題也層出不窮。《福地》中,嫣紅的丈夫長期在外,她一直與陸小虎偷情來滿足自己的情感欲望;《后土》中的留守婦女骨朵主動勾引青年教師高翔。這些深受現代城市文明影響的麻莊人違背婚姻的倫理道德,不斷尋求著愛的激情和身體上的滿足。葉煒的鄉土書寫自覺站在現代化的立場上,冷靜地審視了麻莊人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扭曲的價值觀,表達了他對美好人性和純潔愛情逐漸被欲望吞噬的擔憂,暗含了對麻莊人以“欲”代“情”的兩性關系的深刻批判。
隨著鄉村社會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在各種欲望的誘惑下和不良社會風氣的侵染下,傳統倫理道德對人的約束作用逐漸被削弱。在《富礦》中,楊瘸子不斷強迫自己十六歲的女兒出賣色相,與礦工進行情色交易以實現自己的致富夢。這種“為父不慈”盡顯拜金主義盛行下的人性缺失,而“為子不孝”更是欲望誘惑下的倫理錯位和失序。例如,蘆花的丈夫沒有生育能力,起初她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向公公“借種”,后來則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與公公亂倫、私奔;《福地》中的萬福愛上了后媽滴翠,在欲望的驅使下,二人不顧倫理綱常,多次發生關系并懷有一子。鄉村社會的傳統家庭倫理在現代化的強烈沖擊下,陷入了破碎失衡的窘境。葉煒的鄉土書寫深刻剖析了現代化轉型中復雜的社會現象,這些被迫墮落的女性、不尊不孝的兒女、不仁不義的丈夫都是麻莊社會道德淪喪、人性扭曲的現實印證,作者對混亂的鄉村社會倫理作出了直接的否定、批判和反思,表現出其對傳統鄉村倫理逐漸潰敗的失落。
四、結語
葉煒的“鄉土中國三部曲”以極具個性化特征的麻莊鄉土敘事,呈現出豐富的鄉土書寫經驗,通過日常化、本土化的書寫,展現了淳樸原始的麻莊文明在現代化的沖擊下逐漸衰微的發展過程,并對麻莊未來如何發展、鄉村振興走什么樣的道路作出了理性思考和回應,彰顯了新時期鄉土作家面對鄉村社會傳統文明失根危機的責任和擔當,為全方位、多角度剖析鄉土中國提供了新的線索,無疑是新時期鄉土小說的重要成果。
(山東理工大學)
基金項目:2021年度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新世紀中國鄉土小說研究”(21CZWJ06)。
作者簡介:王海睿(2000—),女,山東濰坊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