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想象與性別政治：《達洛衛夫人》中的空間敘事研究

［摘 要］《達洛衛夫人》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部意識流小說。在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理論的燭照下可以發現，小說中的空間敘事與性別政治密切相關。小說人物的空間實踐折射出權力塑造下的性別身份。父權建構的空間表象呈現出性別化特征，男性是主導者，擔任外部領域的角色，而女性則被限定在次要的內部領域中。身處父權空間秩序中的女性利用生活的表征性空間，借由宴會和城市漫游等空間實踐展開權力的斗爭與反抗。

［關" 鍵" 詞］ 空間敘事；性別政治；《達洛衛夫人》

亨利·列斐伏爾在其《空間的生產》中構建了“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表征性空間”的空間三元辯證法，他提出：“（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保?］空間并非純粹物質性的中立存在，而是由居于主導地位的統治階級建構與生產出來的。在父權制統治下，空間自然成為其鞏固自身地位的工具之一，與此同時，空間中蘊含的性別政治則指認著父權制試圖遮蔽的權力關系，暗藏著反抗性和顛覆性的潛能。

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達洛衛夫人》中的空間想象展現出空間的社會建構與性別政治之間的緊密聯系，這一聯系使空間成為塑造和鞏固社會階級、影響性別結構認知的重要因素之一。

一、空間實踐：權力塑造下的性別身份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實踐主要是物質空間的實踐，從認識論維度出發則概括為感知的空間。物質空間指向具體的社會構成地點，包含人與空間的互動與彼此塑造。在《達洛衛夫人》中，空間不再作為純粹客觀的背景游離于敘事和主題之外，而是深入批判的核心。小說中的人物對空間的占有和使用關系折射出性別身份的權力關系，對同一空間的不同情感體驗和性別身份認同則反映出空間實踐隱含的權力性。

家宅空間是《達洛衛夫人》中許多重要情節的發生地，這一物質空間是女性人物的主要活動場所，家宅的布局和功能乃至家庭成員在該空間內的日?；顒佣颊宫F出鮮明的性別傾向，揭示了看似中立客觀的空間實踐對性別身份的權力塑造真相。達洛衛府邸是克拉麗莎的主要活動空間，作者圍繞克拉麗莎的日常生活展開空間想象與敘述，因此，家宅空間內每個房間的功能都展現出維多利亞時期上層階級家庭主婦的生活圖景。與此同時，家宅空間的男主人理查德·達洛衛看似并未活躍地參與到家宅空間內，實際上卻是隱形的空間權力支配者，真正塑造了家宅空間及生活在空間內的對象的性別身份。

在空間實踐的感知空間中，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對同一空間的主觀認知呈現出不同特征，其情感體驗也具有差異。例如，理查德和克拉麗莎對斗室這一私人空間的感知截然相反。對理查德來說，斗室有助于妻子的安神靜養。然而，對克拉麗莎來說，斗室的窄床是壓抑和限制，并沒有真正的療養意義，她仍然失眠。在以斗室為代表的空間實踐部分，男性和女性的不同感知暗示著空間中無處不在的權力和失衡的性別政治。

除家宅空間之外，小說中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對公共空間的感知和情感體驗同樣有所區別。伍爾夫在《達洛衛夫人》中提到了各種街道。街道作為物質空間中的具體場所，具有開放性，它既是消費的場所，也是政治的場所。女性對街道的感知被限定到了消費中，她們裝扮身體的最終目的是討好男性。與之相對，心中升起愛國情緒的男性則感受到“酒店四周的白色半身雕像、放著《閑談者》雜志以及蘇打水瓶的小桌子，似乎也贊許他們”［2］。街道在男性的感知中是進行文化、藝術乃至政治性聚會的空間，有助于男性的自我發展，從而建構主體身份，進一步掌握空間權力。

父權充斥在物質空間的實踐中，并通過對物質空間的布局和功能的規劃來塑造性別身份。在父權制主導下，女性被盡可能限制在家宅空間中。窄小安靜的空間塑造了沉靜順從的女性身份；男性則被鼓勵到議院甚至殖民地等外部空間進行探索，復雜廣闊的空間塑造了理性而富有野心的男性身份。父權對感知空間的塑造又進一步固化了性別身份。女性對空間的認知和情感體驗往往傾向于束縛和限制，而男性感受則傾向于溫馨和自由。父權將女性從真正的政治空間和能夠實現自我發展的空間內驅逐，將其不斷邊緣化，從而完成對女性客體身份的建構，鞏固男性主體身份和父權制度。

二、空間表象：符號掩飾下的性別秩序

空間表象是被話語構建的概念化的空間，具有精神性和構想性，在認識論維度可被概括為構想的空間?！八鼈兣c生產關系以及這些關系所強加的‘秩序’捆綁在一起，從而也與知識、符號、代碼，以及種種‘臺前’的關系捆綁在一起?！保?］因此，空間表象實際上是“與生產關系關聯的、由強勢集團構想的主導空間秩序”［3］。在父權制強加的秩序下，掌握生產資源且占據主導地位的男性創造了一種性別化的空間表象，“男性占據生產性、支配性和文化性空間，而女性的空間則呈現出再生產、依附性與自然性的特征”［4］。這也就意味著，在父權秩序的空間建構中，男性是主導者，擔任外部領域的角色，而女性則被限定在次要的內部領域中。在小說《達洛衛夫人》中，伍爾夫虛構的社會空間體系反映出父權社會性別化的空間表象。

在伊麗莎白時代，女性受到來自父權制的嚴格性別規訓。在性別化的空間表象中，女性的才華和創造力遭到否認，她們只能充當無知的“家中天使”。“在這些控制性、條理性的話語構成的‘統治’空間中，這些精神空間成了權力和意識形態、控制和監督的再現?！保?］彼得認為克拉麗莎“愛突出自己，喜歡有一批名流圍著她轉……總之，她實在是個勢利鬼”［2］。他直接否定克拉麗莎在宴會空間中展現出的創造力，并將自我表現的欲望和參與公共生活的野心貶低為勢利。

在維多利亞時代，性別化的空間表象也展現出一定的誘導性，在寵愛和體貼的雙重掩飾下男性對女性進行性別規訓，誘使其放棄對空間權力的爭奪，鞏固父權制統治者所構想的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性別化空間表象。父權制代表人物理查德對妻子克拉麗莎和女兒伊麗莎白的態度就是明證。對于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克拉麗莎，理查德希望她能夠遠離熱鬧去靜養，不參加政治討論，乖巧地服從于供養她的丈夫，甚至連克拉麗莎本人都在精神上感到自己被寵壞了，被幸福幻象的代碼遮蔽，無法清楚地指認出其中暗藏的權力關系。在維多利亞時代，在父權的語言符號建構中，女性處于被監護的從屬地位。“寵愛”只是遮掩性別化空間表象的符碼之一，女性的工作潛能被忽視，僅被期待進入家庭?！八齻儽恍钜夤铝⑵饋?，離開工作地點和公共生活，蜷縮在小家庭和現代生活方式之中，推波助瀾使之俯首帖耳于男性的養家人和他的軍團?！保?］在這一基礎上，女性實際上被剝奪了創造經濟價值的機會，不能真正獲得完全屬于自己的自由空間。

在性別化空間表象的規約下，除了直接來自外部男性的規訓與剝削外，由于女性受空間表象影響，她們也會不自覺地對自身施加壓力，進行自我規訓和束縛。例如，布魯頓夫人舉辦午宴的目的并非展現自身創造力或參與政治討論，而是為了請求男性為自己代筆一封移民申請信，她自覺地將自己從文化和理性的場域中排除出去，并把自己的角色限定在家庭主婦中?？死惿瘎t放棄了欣賞她才華的彼得，嫁給了政治地位更高的理查德，成為更受尊重的議員夫人?；楹?，克拉麗莎甚至放棄了自己的思想與語言，在自我表達上成為丈夫語言的復制品，維護父權制建構的性別化空間表象?？死惿粩嘧尣剑艞壸约簝刃恼嬲挠?，從而使自身符合社會規訓，最終成為符合父權制社會期待和性別化空間表象秩序的完美女性。

三、表征性空間：權力斗爭下的反抗策略

表征性空間是被支配的空間，在認識論的維度上被列斐伏爾概括為生活的空間，屬于居住者和使用者，它對空間表象進行挑戰與反抗，存在著顛覆性的潛能。父權社會通過將空間劃分為不同的功能區域，建構了強調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性別化的社會空間。在重重壓迫下，作為生活和親歷空間的表征性空間為受壓迫者提供了權力斗爭與反抗既存的性別化空間表象的可能性。“女性在空間中位置感的獲得，是其存在的保證和證明?！保?］在《達洛衛夫人》的虛構空間體系中，城市中的女性通過宴會客廳、街道等主要生活空間對父權空間秩序進行反抗。

在總的空間選擇上，伍爾夫將人物放置于繁華的倫敦城市中。相比鄉村對集體生活的重視，城市在將個體冷漠地分隔開的同時給予了城市中女性成員一定的自由空間，使她們在一定程度上免于由彼此親近的集體生活而帶來的監視，為女性角色反抗空間性別秩序提供了空間基礎。除此之外，城市空間比鄉村空間更具有復雜性，離政治和權力中心更近。小說中，海倫娜姑媽認為克拉麗莎住在鄉下更有益，但轉而又想到“不過，克拉麗莎喜歡交際，要熱鬧嘛，向來如此”［2］。這暗示城市空間為女性與中心人物的交際提供了便利，對城市空間的選擇成為女性反抗父權空間秩序的有效策略之一。

盡管城市空間為女性提供了反抗的基礎，但受空間表象壓迫的女性仍被束縛在家宅空間中。正因家宅空間是女性能夠使用的最主要的空間，女性反抗與爭奪權力的行動也就在這一生活的空間里萌發，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斗室與客廳。

斗室是女性的私人生活空間，也是免于他人侵擾的獨立思考空間。伍爾夫曾在其理論性著作《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指出“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她必須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6］。私密的個人空間對顛覆父權空間秩序有著重要價值。在性別化的空間表象中，女性不僅被邊緣化和內部化，更重要的是，家庭責任的規訓占據了女性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任何思考和創作都可能被家庭成員隨時打斷，女性因此不具有思考反抗既定空間秩序的物質基礎。小說中，克拉麗莎在宴會結束后進入斗室獨處，開始思考在宴會上聽說的賽普蒂默斯的生命選擇，并得出結論“生命有一個至關緊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卻被無聊的閑談磨損了，湮沒了，每天都在腐敗、謊言與閑聊中虛度。那青年卻保持了生命的中心”［2］。在斗室提供的私密空間內，克拉麗莎突破了父權空間秩序的思想禁忌，視閑談為無聊，做出了反抗規訓的嘗試。

與私密的斗室相對，客廳具有一定的公共性質。在維多利亞時代，中上層階級的女性會在客廳舉辦宴會來進行交際活動。在小說中，克拉麗莎舉辦宴會的直接目的是幫助丈夫理查德的事業，這也使她間接地接觸到政治權力，用于舉辦晚宴的客廳則成為連通家庭空間與公共空間的過渡性空間，家庭主婦得以在其居住的日常生活空間內施展才華與展現自我?！耙粋€坐在客廳里的女人，并且形成一個凝聚點，無疑它將給生活枯燥的人們帶來光輝，興許能為孤獨的人提供庇護所；她曾經幫助青年，他們感激她……”［2］客廳空間幫助克拉麗莎向周圍的人和事物施加個人影響，而不是僅僅作為父權的從屬物生存。在晚宴中，克拉麗莎接待首相時展現出從容優雅的姿態，并能夠得體地與來賓周旋，由此得到尊嚴和認可。因此，盡管對宴會客廳這一公私交界的空間選擇顯現出反抗策略的某種妥協意味，但必須承認的是，承擔宴會功能的客廳成為克拉麗莎從邊緣、從屬地位生產出的能夠與統治秩序相抗衡的表征性空間。

在家宅之外，街道這一真正的公共空間向女性提供了更多與公共事務接觸的機會，同時使其暫時脫離了家宅空間內料理家務等瑣事的煩擾，給予家庭主婦有限的自由空間?！八?她占有了城市空間，并轉化為自己的空間，在城市空間里散步模糊了空間的界限，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傳奇和故事，這種對空間的轉化改寫了覆蓋在穩定空間之上的秩序符號?！保?］

在《達洛衛夫人》中，克拉麗莎和她的女兒伊麗莎白都曾在街道漫游，并在漫游中觀察自身所處的空間，對其進行反思，從而利用表征性空間制定反抗父權秩序的策略。漫游使家庭主婦暫時脫離男權上位者的約束，相對自由地在空間內生成個人審美感受，從而與空間規劃者進行權力斗爭。而對伊麗莎白來說，街道的消費意義被無限淡化，她對用以取悅男性的手套、帽子等服飾不感興趣，“總之，她要有一個職業?！@一切想法都是由于河濱大街的感召”［2］。伊麗莎白的思考展現出“女性的裝飾功能減弱，逐步回歸內在的渴望與追求”［8］。總之，女性在街道的漫游成為突破父權空間秩序的反抗策略之一，在一定程度上抵抗與解構了掌握空間規劃權力的父權上位者的監視與規訓。

四、結語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達洛衛夫人》展現了父權制統治下的空間秩序，揭示出空間被權力操縱與構建性的本質，對空間隱含的性別政治做出了批判性思考。物質空間內的實踐表現了人在具體空間內的生產與再生產，伍爾夫通過空間敘事指出物質空間內的權力性，它影響著人對空間的感知，塑造了性別身份。在此基礎上，伍爾夫通過暗示父權制代表理查德對克拉麗莎和伊麗莎白的性別規訓，進一步探討了空間表象的性別化特征，揭露了空間表象在各種符號與代碼的掩飾下的實質。最后，作者在反映性別化空間秩序對女性的壓迫和規訓的同時，也展現出女性通過表征性空間抵抗和消解性別化空間秩序的努力，為被邊緣化的性別爭奪空間權力提供了反抗策略。

參考文獻：

［1］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M］.劉懷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2］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衛夫人［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

［3］張金娟.從性別化空間視角看《達洛衛夫人》的政治觀［J］.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17，34（4）：47-49.

［4］方英.對立、越界與重構：《到燈塔去》中的性別與空間［J］.山東外語教學，2021，42（3）：76-86.

［5］Edward W.Soja.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陸揚，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6］喬以鋼，洪武奇.論當代女性文學批評的空間概念［J］.文藝理論研究，2008（4）：109-116.

［7］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

［8］米歇爾·德·塞托.日常生活實踐（1.實踐的藝術）［M］.方琳琳，黃春柳，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