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涉海小說在題材與內容中涉及海洋空間或元素的小說類型,其中島嶼則是其基本組成要素之一。以馮夢龍所編《喻世明言》《警世通言》《情史》中的短篇涉海小說為中心,結合我國古代海洋文化、涉海小說傳統與馮夢龍的編纂思想,分析其中荒島、仙島、島國的景物描寫,島嶼上人類、妖怪與神仙的人物描寫,及其寫實性與想象化相結合的文學價值。
[關" 鍵" 詞] 馮夢龍;涉海小說;島嶼描寫;文學價值
“涉海小說”的概念在學界尚未有定論,倪濃水指出,海洋小說應具有三層意義:一是在小說題材需要具備“涉海性”;二是小說的訓誡意義與故事性較弱;三是小說篇幅普遍較為短小,少有長篇。①明代涉及海洋描寫的小說數目頗豐,散見于筆記小說、傳奇小說與擬話本小說等。為了針對小說中的涉海描寫展開研究,本論題采用“涉海小說”這一概念,即在題材與內容中涉及海洋空間或元素的小說類型,隸屬于海洋小說。
島嶼,即水域中的陸地,是獨立于大陸之外的空間。張德明認為人、海、船、島是構成海洋文化的四大要素②,因此島嶼也可以被視為涉海文學作品的基本要素之一。這一特殊空間將海洋與大陸、人與自然聯系起來,成為情節展開的重要場所。目前有關我國古代涉海小說中島嶼描寫的研究整體較少,大多結合海洋文化研究明清著名小說。
本文聚焦馮夢龍所編涉海小說中的島嶼描寫,主要包括島嶼的景物描寫與島嶼上的人物描寫兩方面,結合明代海洋相關的社會文化背景與馮夢龍的編纂思想進行分析,并與明代前后的涉海小說進行比較。
一、馮夢龍所編涉海小說中島嶼的景物描寫
本論題研究對象為馮夢龍所編《喻世明言》《警世通言》《情史》中的11篇包含島嶼描寫的短篇涉海小說,其在有關島嶼的景物描寫上存在明顯的互文性。島嶼是小說情節展開的重要場所與關鍵樞紐,敘事上基本遵循唐以來的“??推髦翇u嶼奇遇”傳統,但具體的登島方式有所不同?!稐畎死显絿娣辍分?,楊八老回家看望前妻,在路上意外遭倭寇襲擊,混亂中被強行擄走到日本國生活了十九年?!端涡」賵F圓破氈笠》中的宋金是劉有才家的贅婿,他因喪女而身患重病被公婆嫌棄,進而被拋棄在荒島上。《蓬萊宮娥》中的男子則是迷路后隨二女童來到蓬萊仙島?!豆韲浮贰督雇翄D人》《海王三》《猩猩》《蝦怪》中,主人公均是在出海行商時遇到狂濤巨浪等海洋事故而顛簸漂流至島嶼,如《鬼國母》:“淳熙中遇盜,同舟盡死,楊墜水得免,逢木抱之,浮沉兩日,漂至一島?!雹畚ㄓ小稄V利王女》較為特殊,張無頗在窮困愁疾之際,為了謀求富貴而受邀乘畫舸至廣利王宮,用藥膏治好了廣利王之女??梢姶蠖鄶档菎u者皆由于外界因素被動登島。
島嶼還作為小說敘事的神仙的道教背景而存在?!鹅宏枌m鐵樹鎮妖》開篇即縱論儒釋道三家,著重描寫了道家終南山、蓬萊山、閬苑山等仙島風貌?!哆|陽海神》中徽商程宰與海神結緣生情,臨別時海神含淚許諾將在蓬萊三島等候他再續前盟。
在島嶼相關的景物描寫方面,小說往往從登島者的視角,簡要勾勒出島嶼的整體風貌,且與小說整體情感基調、情節推進基本吻合。此類描寫中,常見景觀有船舶、沙灘、浪濤、樹林、崖礁、洞穴、宮殿等,從島嶼的自然形態與人文特征來看,其大致可以分為三類:荒島、仙島與島國。
荒島凄清偏僻、寂寥無人、與世隔絕,是很容易產生奇遇的空間場所,也是上述涉海小說中最常見的島嶼類型。《宋小官團圓破氈笠》是典型的荒島歷險故事,其中對荒島的景物描寫精練確切。
(劉公)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個荒僻的所在,但見孤山寂寂,遠水滔滔,野岸荒崖,絕無人跡。
且說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木深處,樹木雖多,那有氣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兒殘柴,割些敗棘,抽取枯藤……到于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
(宜春)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①
仙島的玄幻色彩最為濃厚,景物描寫大多奇譎瑰麗、壯觀神秘,如蓬萊三島風景秀美、云繚霧繞、祥瑞神圣,與道教傳統聯系緊密。
崇山峻嶺,路極崎嶇,夾道桃株,鳥音嘈雜……遙望樓殿玲瓏,金玉照耀。②(《情史·蓬萊宮娥》)
彩云繚繞,瑞氣氤氳……詞名《水龍吟》:紅云紫蓋葳蕤,仙宮渾是陽春候……③(《警世通言·旌陽宮鐵樹鎮妖》)
島國即坐落在島上的國家,包括人類或妖怪國度,其中有關島上居民生活的描寫往往較為豐富;景物描寫則相對較少,主要包括對國中輝煌高大的宮殿樓宇的描寫。
廊宇皆綴明璣翠珰,楹楣煥耀,若布金細。異香氳郁,滿其庭戶。④(《情史·廣利王女》)
龍宮狀如佛寺所圖天宮,光明迭蕩,目不能視。⑤(《情史·蝦怪》)
二、馮夢龍所編涉海小說中島嶼上的人物描寫
人物活動是小說情節展開的動力。島嶼上人物的具體形態豐富而復雜,主要有三類:人類,如倭寇、僧人;妖怪,如鬼國母、蝦怪等;神仙,如蓬萊宮仙娥、遼陽海神等。
涉海小說中,人物形象與島嶼特征有緊密聯系,有人類的島嶼往往更接近現實生活,如楊八老所至的日本國中,倭寇合伙出海,到處劫掠金帛財物,還擄獲奴化他國健壯男子,“剃了頭,赤了兩腳,與本國一般模樣;給與刀仗,教他跳戰之法”。⑥妖怪則與現實生活大相徑庭,盡管群妖形狀各異,但或多或少地保留了人類外貌或社會風尚元素,《蝦怪》中的長須國人均有長須,但在語言、衣冠服飾、朝廷禮教與婚姻倫理等方面與人類社會大抵相同,如臣子有正長、戢波等官號,國王還尤其儒雅知禮,對漂流至此的士人敬重有加,以至于士人雖然嫌棄妻子的長須,仍然安居此地十余載,還育有兒女。后來長須國遇難,國王請士人向龍王求情,在龍王的指引下,士人見到了長須國人的真實形狀:“見鐵鑊數十如屋,滿中是蝦。有五六頭色赤,大如臂,見客跳躍,似求救狀?!雹?/p>
一些島國上的妖怪還驚悚可怖?!豆韲浮分泄韲木用窬鶠楣砘?,“男女多裸形,雜沓聚觀。”⑧《猩猩》中的島民披發而有人形,但渾身長滿毛發,不著衣物,盡管他們在外貌上酷似動物,但生活中尚有人倫秩序:“雖在巖谷,亦秩秩有倫,各為匹偶,不相雜揉。”⑨島上神仙則往往外形姣好、性格開明、循禮守法。如《旌陽宮鐵樹鎮妖》中眾仙乘騎仙獸、踏云駕霧來為太上老君的壽誕朝賀獻禮??梢?,涉海小說往往對島國居民的外形進行陌生化描寫,但在倫理秩序上有所保留。
對于偶然飄蕩至此的登島者,許多島嶼原住民往往熱情驚喜,以良言或蠻力使他們留居島嶼,但由于島嶼空間孤立特殊,這種關系往往如萍水相逢般短暫。情愛與婚姻是《情史》的中心主題,其中有關婚姻的描寫眾多,島嶼上的女性原住民大多強迫男性登島者與之建立婚姻關系并繁衍后代,登島者常常受形勢所迫而無奈接受,盡管原住民對他們蜜月柔情、關懷備至,但他們仍想方設法抽身逃脫,回歸大陸生活。此類敘事在《鬼國母》《海王三》《焦土婦人》《猩猩》中都有出現,倪濃水將其概括為“島女繁殖敘事”。
相較而言,其余幾篇小說中登島者與原住民的關系則更為融洽,不乏人性的溫情。《蓬萊宮娥》中的仙娥就十分善解人意,不僅盛宴款待男子,在他兩次請歸后也并未強留,設離別佳宴與之酩酊共飲,還寫下十首絕句贈別;《廣利王女》中張無頗與廣利王女分別后,二人彼此思念,在王與后的撮合下成婚;《蝦怪》中士人盡管認清了長須國民實為蝦怪,但見其求救仍為之求情,足見其感情真摯。
三、馮夢龍所編涉海小說中島嶼描寫的文學價值
首先,馮夢龍所編涉海小說中的島嶼描寫將寫實性描寫與陌生化想象相結合,反映了我國古代海洋文化。
寫實性體現在東亞異國生活、出海行商、婚姻倫理與自然風貌上,殊方異域描寫雖然涉及風土人情,但較為籠統,遠不及對本土居民生活描寫之細膩。從登島者身份來看,大多是從事海洋貿易的商賈,如《宋小官團圓破氈笠》中沿海行商的劉有才一家,《鬼國母》中的建康巨商楊二郎,而僅有源自唐代的《蝦怪》與《廣利王女》兩篇小說的主人公為士人,可見出海者由士至商的演變在一定程度上與士商融合背景有關。同時,島上人物情感充沛,呈現出世俗化傾向,這在清代涉海小說中進一步發展,如《聊齋志異》中《夜叉國》,島上夜叉“微通人語,兼通性愛、母愛、嫉妒等人性”。①
涉海小說在開展想象時主要采取畸變異化的方式,如佛道影響下的神仙島嶼與妖怪,這與志怪小說傳統聯系緊密,不僅彰顯了海洋的傳奇色彩,烘托出緊張驚險的氣氛,也提供了新的思路與素材。
其次,島嶼上的人物形象與景物描寫相輔相成,如荒島上的深林與槍刀為宋金施展才干提供了空間;居住著妖怪、神仙的島嶼,妖怪之怪異可怖與島嶼之奇崛恢詭相契合,神仙之清高飄逸與島嶼之壯美神秘相呼應。
最后,島嶼描寫承載著創作者的情志。幾乎所有涉及登島的涉海小說中,登島者都飽含思鄉情懷并最終返回故土,也展現出循環的時空觀。楊八老就算在日本國飄零已有十九年之久,“鄉關魂夢已茫然”,仍然夜夜祈禱:“愿神明護佑我楊復,再轉家鄉,重會妻子?!雹凇杜钊R宮娥》中蓬萊仙島也寄托了作者對世外桃源生活的渴望?!鹅宏枌m鐵樹鎮妖》中仙島的諸位神仙對于南瞻部洲江西省的妖龍作亂十分關切,反映了作者的濟世情懷。
馮夢龍作為小說的編纂者曾明確表達過自己的主張,《情史序》有言:“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種種相,俱作如是觀?!雹邸恶T夢龍論》將其解釋為:“用文藝等各種手段宣傳情,推行社會教育?!雹芩M麚P的“情”不止包括男女之情,還涵蓋了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情,乃至于人與自然之情,即萬物有情。涉海小說中的島嶼具有傳奇色彩,島上的神怪盡管在外貌和習性上與常人不同,但仍保有人性的真情,如海王三逃走時,島女亦“呼王姓名罵之,極口悲啼,撲地,氣幾絕”⑤。島嶼作為獨立于大陸的空間,既代表著分別、隔絕、孤立,也代表著未知、好奇與無限可能。經歷種種劫難來到島嶼的人們,能在陌生空間收獲真摯情誼,或是經由這場分別看到了過去未曾關注的感情,這些經歷實乃奇跡。在看似奇異的想象中,對人情冷暖的期待與渴求自然流出。
盡管馮夢龍希望“立情教”,但上述諸篇中的倫理教化與政治色彩顯然不如清代涉海小說,一定程度上體現出晚明肯定情欲的個性解放思潮。馮夢龍的“三言”與《情史》編纂于明代中后期,其中的涉海小說對欲望的描寫較為直白。清代涉海小說中島嶼空間的政治諷刺色彩加重,如《聊齋志異》的《羅剎海市》中的相貌奇丑的羅剎國民極具諷刺色彩。
四、結語
馮夢龍所編涉海小說的島嶼描寫,已在景物描寫、人物塑造與思想文化內涵等方面著力開拓,在涉海小說史上有其文學價值,為清代涉海小說發展打下扎實基礎,但也囿于作者視野而存在一些局限:第一,敘事模式較為單一,基本情節仍未超越“海客漂流海島奇遇”的文學敘事傳統。第二,小說的想象色彩濃厚,缺乏真實細膩的海洋生活經驗書寫,海上經歷簡略,而島上歷險翔實,島嶼原住民的描寫也以奇異虛幻的想象為主。第三,相較于同時期的西方海洋小說中探索未知、抗爭自然的主題來說,在海洋精神與思想深度上尚有提升空間,這些問題也值得進一步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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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張德明.海洋文化研究模式初探[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4,27(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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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袁青騁(2002—),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小說。
作者單位: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注釋:
①倪濃水:《中國古代海洋小說的發展軌跡及其審美特征》,《廣東海洋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第21-25頁。
②張德明:《海洋文化研究模式初探》,《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1-6頁。
③ [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175頁。
注釋:
①[明]馮夢龍:《警世通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第316、317、320頁。
②[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399-400頁。
③[明]馮夢龍:《警世通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第594頁。
④[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418頁。
⑤[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499頁。
⑥[明]馮夢龍:《喻世明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第279頁。
⑦[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499頁。
⑧[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175頁。
⑨[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479頁。
注釋:
①倪濃水:《〈聊齋志異〉涉海小說對中國古代海洋敘事傳統的繼承和超越》,《蒲松齡研究》2008年第2期,第5-12頁。
②[明]馮夢龍:《喻世明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第280頁。
③[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1頁。
④游友基:《馮夢龍論》,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第21、22頁。
⑤[明]馮夢龍:《情史》,岳麓書社,2003,第4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