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劉以鬯的現代主義小說以其銳意創新的精神以及敘事結構上的耳目一新,在香港文學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從空間敘事學的角度,探索劉以鬯實驗小說中的香港世界及其深層意蘊。
[關" 鍵" 詞] 劉以鬯;空間敘事;香港
說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壇,劉以鬯以特立獨行的精神氣質成為當時濃墨重彩的一筆。他作為“南來作家”的一份子,在書寫現代性鄉愁的同時,融合了意識流等多種現代小說技法,為讀者打造了一個如夢似幻、光怪陸離的香港世界。劉以鬯選取香港為自己的空間敘事地點,通過城市空間多維度地向讀者展示香港都市的真實面貌,空間敘事手法的融入使香港不再是某個平平無奇的地域空間,而是突破了地域空間的狹隘性,上升為一個永恒的精神場所。
空間形式理論一般認為是由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約瑟夫弗蘭克1945年首次提出并進行系統闡述的。愛德華·W.蘇賈在吸收前人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第三空間”的概念。他認為第一空間為感知的空間,即人們可以感受到的實體性的空間;第二空間是藝術家、作家和詩人自己構想出來的空間,主觀性濃厚;而第三空間是居住者和使者的空間,其特征在于“將空間的物質維度與精神維度囊括在內并予以超越的空間”。由此,本文將分別從地理空間、社會空間、精神空間三個層面剖析劉以鬯文本中的香港世界。
一、運動著的地理空間
作為小說主人公的生存環境,香港的建筑景觀自然也成為作者的書寫對象。而劉以鬯筆下形形色色的香港景物,不僅為其所講故事提供了一個敘事場所,而且還承擔著敘事功能。荷蘭文學理論家米克·巴爾在書中論述了空間在敘述中起作用的兩種方式,一是小說開展人物活動的具體地域場所,是一種具象化的空間,為故事發生提供場所和環境背景,但是“在多數情況下,空間常被主題化,自身就成為描述的對象本身。由此產生了第二種起作用的方式:空間就成了一個‘行動著的地點’而非前者。”被主題化的空間不再僅僅只有再現功能,而且開始擁有敘事功能,開始作為一種內部力量推動敘事進程的發展。此時,空間已經成為小說中的角色,甚至成為故事的焦點,開始推動情節發展,揭示作品主題。
(一)街道
街道對于一個現代化都市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城市景觀。它就像是城市的血脈,連接著各個地點,成為市民們活動的中心。我們可以看到,劉以鬯的文本中放眼可見對于街道以及街道上行人的具體描寫。有匆匆過路的行人、左搖右擺的流浪漢、漫無目的的旅客、搖曳生姿的摩登女郎……不同身份、不同職業的人都有權利經過熱鬧的街道,他們擁擠、交織在一起,構成都市生活中最日常、最普通的一幕。街道不僅有表現性,而且是日常生活戲劇的展示窗口。
劉以鬯讓街道參與敘事最典型的作品是小說《對倒》。在《對倒》中,幾乎有70%的篇幅是在描寫街道上的人和事,只不過是通過男女主人公不同的視角分別描寫。在這部小說中,我們分別通過男女主人公的眼睛,觀察香港街道上的人生百態。作者把街道劃分成不同的個別的場景,用“點—線”交織的模式,描繪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歷程。
首先出場的是男主人公淳于白,他觀察到的街道是:巴士、女人、舊樓、被打劫的金鋪、黑狗、服裝店、穿“真適意”牛仔褲的年輕人、姚蘇蓉的歌聲、瘦子和男童、汽車和婦人的車禍、電影院,而女主角所見的街道即是舊樓、黑狗、服裝店、被打劫的金鋪、穿“真適意”牛仔褲的年輕人、姚蘇蓉的歌聲、汽車和婦人的車禍、瘦子和男童、電影院。我們發現,兩位主人公所見的“點”是一模一樣的,是同一時空的兩條“并置”的線。而這些重疊的街景,不單單是男女主人公交會的場所,而且還成為男女主人公心理活動的載體,這樣便于揭示作品主題。面對同一個街景,男主人公總是留戀著過去,而女主人公總是幻想著未來。比如在面對“舊樓”時,男主人公回憶起“二十年前曾在那里炒過金”,女主人公心想“將來結婚,一定要有好的環境”;面對“胖的像豬一樣的黑狗”,男主人公回憶起他養過的獅子狗,而女主人公眼前卻是習以為常的街道;進入服裝店,女主人公幻想著自己未來的男友,而男主人公“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起了年輕時的事情”;聽著姚蘇蓉的歌聲,男主人公回憶起了已經消逝的時光,而女主人公幻想著自己成為歌星……他們兩人一個年老,一個年輕,一個象征著已經不復存在的繁榮,一個象征著還未發生的未來,而這一切,全部通過街道上的景物來敘述。街道上的景物是不變的,然而主人公的心態卻在改變。街道與街道是有交叉點的,正如人和人亦會相遇、交織一樣。最終,男女主人公在電影院這個“點”相遇,意味著“過去”與“未來”的交匯,“現在”時刻的到來。可見街道這一“行動著”的空間在敘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二)酒館
說到酒館,我們自然會想到彌漫的酒氣和香煙,紙醉金迷的人們和漂泊不定的歌女。這個場景在劉以鬯的小說中也會出現,酒館這一景觀本身的性質,就決定了其必然要承載敘事功能。劉以鬯作品中酒館出現次數最多的是長篇小說《酒徒》。酒館作為公共場所,每天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形形色色的人都會出現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中,像鏡子一樣折射這個社會的骯臟與不堪。對于酒徒來說,酒可以將他帶入一個虛幻的世界,遠離塵世的煩惱,酒是主人公穿梭于外部世界與意識世界的鑰匙,通過酒館和酒,我們得以窺探劉以鬯想要表達的內心世界。他用作家的雙眼審視著酒館里的一切,肥胖的暴發戶,圓滑的半老徐娘、流連的舞女……這一切都彌漫著金錢的味道。主人公在這里“購買廉價的愛情”,與主人公相關的幾個女人都或多或少與酒館有著關系。象征著惡的張麗麗是主人公在酒館認識的,年輕早熟的司馬莉在酒館與酒徒重逢,貧窮的舞女楊露是酒徒幻想的愛情……作者通過酒館這一場所,將酒徒的內心意識流展示在讀者面前,使酒徒的天性得到暫時性的釋放,隔離了清醒世界殘酷的現實,成為了酒徒的情感歸屬。
酒館為作者提供了一個廣闊的敘事場所,它不僅展示了人物之間或骯臟、或清醒的情感糾葛,而且是酒徒抒發內心情緒,表達真實情感的重要場所,沒有酒館,也就沒有了酒,更沒有了酒徒醉后復雜的意識流涌動。
二、異化的“浮島”
人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一個完整的城市空間不僅包括具象化的城市地理空間,還涵蓋了生活在地理空間中經過人類實踐活動所創造的社會空間。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提道:“空間即是物質的基本存在形態,體現著自然屬性,又是政治經濟運行的載體,蘊含著社會意義。”對于劉以鬯來說,香港世界是一座異化的“浮島”。
(一)迷失的孤島
香港地區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與內地的天然聯系讓其成為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一塊跳板。從1841年起,近代香港開啟了被侵略的歷史,英國在這里建立自己的機構,統治香港的政治、經濟、文化。
這使香港與內地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社會環境與文化氛圍。戰爭移居也是影響香港地區文化生態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戰爭時期,香港地區較為和平穩定,于是很多文人和商人紛紛南下,劉以鬯也包括在內。大多數人的原鄉并不在香港,“根”的缺失更多帶來的是一種焦慮和惶恐,是安全感的匱乏與追尋。
(二)異化的物質世界
劉以鬯筆下的香港包含著他復雜的心理情感:一方面,他認識到了金錢與權力對人性和香港世界的腐蝕;另一方面,他也留戀這座城市,希望通過片段、醉語等形式挽救世風日下的香港。
《春雨》中有著對金錢露骨且直接的描寫:“黃金漲了,黃金跌了。黃金跌后又漲。黃金漲后又跌。有些國家設法將黃金價格壓低。有些國家設法在自由市場提高金價,藉以增加儲備金的總值。這是黃金戰, 戰爭的方式很多,發了財的人到瑞士去滑雪,投機失敗的人用刀片割破脈管,羅蘭士彩色電視機已從每架四八九五元漲到每架五三九五元了。娛樂的定價與享受的定價經常改變數字,英鎊像升降機,美元也在寒風中哆嗦。”《1997》中男主人公滿腦子都是錢,“在這個世界上,金錢是最重要的東西”。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金錢異化。在異化的交往中,主導人與人關系的不是出于主體的意志與情感,而是金錢與利益。這一點在劉以鬯筆下的香港體現得特別明顯,比如在《酒徒》中酒徒與舞女“廉價的愛情”:愛情不再是至真至純內心情感的流露,而是骯臟的錢色交易。再比如《一個月薪水》中作者對于金錢關系下人情寡淡的直接控訴,《對倒》《龍須糖》《蒼蠅》中也不乏劉以鬯對資本主義社會金錢對人與人之間情感傷害的揭露。
除此之外,勞動商品和人本身的價值也在發生變化,對于作家而言,這種異化就體現在作家的藝術追求與為了迎合市場而不得不昧心創作這樣不可調和的矛盾中。一旦作家的創作被完全商品化,那么決定作品內涵的就不是作家本身,而是金錢與市場。市場需要黃色小說和武俠小說,你就得創作這樣的小說,否則就會被社會邊緣化。可悲的是作家的清醒使他能夠意識到異化的存在,但是卻無能為力,酒徒就是這樣一個悲劇人物。他為了有房住,有錢吃飯,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文學追求。作者曾對現實進行了直接批判,反映了其對物質文明的失落與反思:
在香港,賣文等于妓女賣笑,必須取悅于顧客,否則就賺不到稿費。在香港,一個職業作家必須將自己視作寫稿機器。如果每天替七家報紙寫七個連載文字,不論武俠也好,隨筆也好,傳奇也好,故事新編也好,這架機器就得擠出七千字才能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人與機器究竟不同。人是有感情的。可是在香港做職業作家,就必須將自己視作機器。情緒不好時,要寫。病倒時,要寫。寫不出的時候,要寫。有重要的事需要做的時候,也要寫。在香港,萬般皆上品,惟有讀書低。文章倘想躋于商品之列,只好不問價值;但求價格。
正常情況下,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應該讓勞動者獲得滿足與快樂。而文中的作家把寫文章類比于“妓女賣笑”“機器”,是可悲的、無奈的。
三、“零余者”的情感歸屬
文學作品中的物質地理空間展示的是具象世界,但是每部作品的主題以及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核心又不止于此,作者試圖通過物質地理空間的描寫映射出其背后所指的精神空間。劉以鬯在對香港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深度挖掘的基礎上,實則著重表現出生活在香港這種高度發達的都市空間之下人們荒蕪的內心和無處落腳的鄉愁。
無論是《酒徒》,還是《對倒》,都展示了主人公眼里頹廢的香港:一切都被資本主義所裹挾、文學商品化失去了文學的本質、侵權盜版盛行、色情暴力元素充斥市場。香港的社會現實使這些“零余者”不僅在生活上漂泊不定,精神上更是孤獨流浪。
在作品中,劉以鬯采用現代性的鄉愁書寫,即表面上被作者用城市景觀書寫所掩蓋,對城市崛起的失落則是對文化精神失落的痛惜與嘆惋。因此,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劉以鬯對頹廢、墮落的都市生活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寫,但是對含情脈脈的鄉愁和抒情描寫則一閃而過。較少地直接描寫鄉愁,反而對目前生存的狀況進行了反復勾勒與批判反思。在《酒徒》中,隱藏鄉愁的方式是“酒”,酒將幻覺與回憶連綴起來,同時也承擔著召喚鄉愁的功能,只有在醉酒的時候,酒徒才發問“誰還記得江南的杏花與春雨?”,但是當酒醒之后,頓然發現自己“零余者”的身份,不得不承受現實與精神層面的雙重痛苦,此時,鄉愁被顯化。劉以鬯不經意間流露的鄉愁既包含了作者對顛沛流離遷徙人生的慨嘆,也包含了現代人精神頹唐、文化失落的消極情緒。鄉愁以一種幽靈般的方式若隱若現,形成一種獨特的美學色彩。
劉以鬯對于香港的空間書寫,既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五光十色、紙醉金迷的頹廢世界,也讓我們體會到了在城市下方深埋的思想情感與內在意蘊。我們仿佛游走在香港的街道上、酒館中,不斷探尋作者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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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舒穎(2002—),女,漢族,江西吉安人,本科,研究方向:文藝學。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