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里邊“溶化清淡清白的濃烈”

最近，常常在昏暗的光影里起居，我所暫住的居室，因年代久遠，地板磚的色彩已經暗沉，呈現出古舊而醇化之美感，或許正是這種低飽和的色彩，更容易讓人將注意力放到聽覺上面。是的，我喜歡水流的聲音。

姑且不開燈，就在那小小的盥洗室里，花灑噴涌而出的細小水柱碰撞地板的聲音，激蕩和匯合而成流光回憶，也許此刻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真實的我。我就這么聽著水流的聲音，就這么覺知自我。生活如水，水汽可以升華化作七彩的虹，那就是詩歌。流光似水，不知不覺，若干日子過去后，碰巧恩師梁潮先生將他的詩作給我看，我首先看到的是這一首：

特別愛干凈的小白貓

喜歡嘩啦啦的清洗

刷一次牙花費一兩刻鐘

恨不得洗掉每顆葡萄的紫色

所有襪子和內衣

橡木味的紅酒那樣子擺放

同心理儀式一起掛在衣柜內

身心上沒有絲毫的皺紋

每時每處都打開的每一面

早已掃去看不清的塵緣

一件真正純凈的事

春夏間吻別的茶杯里

檸檬的味覺

輕柔地沉浸在水晶杯底下

留一點兒深寶石紅在杯口上

在玻璃圓桌" " 透明圓心的里邊

（選自《落寞的純凈》）

看著看著，我忽然淚流滿面，我只是不計其數的讀者中的一個，但此刻，內心破防。

什么是詩歌？

把沒有直接關聯的兩個事物用特定的詞語串聯、貫通起來，且具備意義交集和情感關聯的意象，這是我的詩歌啟蒙老師榮光啟先生告訴我的。詩歌是如何產生的？是原始初民在勞作的時候“哼哼唧唧”創造出來的，這是古漢語老師教給我的?！靶疑踔猎?，歌以詠志”，某一時刻內心有所感觸，情感波動、外溢，表達情思所至，以情景隱喻和象征的形式表達出來，就成了詩！

我所認識的梁老師是一位知名學者、詩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詩創作與研究中心主任，廣西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桂學研究院副院長。曾任民革桂林市委副主委，龍勝縣政協副主席，桂林市政協文史委員會副主任，廣西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副所長，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全國高校東方文學研究會理事，曾創辦并主編知名的文化詩學季刊《東方叢刊》。詩作多次入選《詩選刊》《中國年度優秀詩歌選》《中國新詩年度排行榜》《百年廣西多民族文學大系：1919—2019》（詩歌卷）等。

我讀大學的時候，選修過文秘教研室的市場學課程。寫畢業論文的時候，選的是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教研室的選題，寫日本文學的內容。這兩次選擇促成了我與梁潮老師的機緣。梁老師在多個領域發揮其才智，發表或出版過史學、寫作學、詩學、文化哲學、市場學等方面的著述，還進行自由詩、散文、小說、篆刻、攝影等文藝創作，名副其實的多才多藝。但大學時代的我并未讀過梁老師的詩作，現在想來，那時候涉世未深，即便有幸翻閱，也不會像今日這般感同身受。

梁老師的詩作大致有生活類、親情類、意向類、哲思類等。生活類的如《落寞的純凈》《漓江舍》《女人家》等；親情類的如《珊瑚礁的命》《小船的神話》《漓江桃花源》等；意向類的如《末梢》《創造前塵舊事》《策命》《落》等；哲思類的如《水里邊》《心無際》《死亡哲學》《虛無》等。還有一些詩作表達了他自己的史觀和史識，譬如《精神獄——寫清朝文字獄》等。

人生閱歷豐富，“斜杠青年”梁潮老師，主要從事文化哲學、國內東方文學研究學術史、寫作學、傳播學、文化市場營銷的教學與研究。他汲取中西方文化哲學的思想養分，秉持歷史學科的史觀和史識，同時又不失日本物哀美學精神的空靈，既探求深奧玄妙的學問，亦與社會現實接軌。家有專業相同的妻子，琴瑟相和，這更促使他對純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關注。正是這種職業興趣與生活背景，造就了梁老師獨特的詩歌風格。

不要讓白日夢忽遠忽近

還沒有來得及" " 稍縱即逝

沒有白云邊上的羽毛

也要讓風箏飛上高高的天空

不管如何放長線

連手心里面的長線也一起放棄

拋下全身輕重的負擔

伸長想要飛的手臂

打開衣袖" " 翅膀飄呀飄起來

迎面吹來尖頂上的風勢

空中的每一個方向都是空中

每一回來處去處" " 總歸要過去

越飛越高" " 越來越渺小

消失在天空沒有盡頭的邊際

（選自《心無際》）

靜靜地閱讀，時間仿佛靜止。我這樣一位讀者，沉浸在這種詩歌氤氳的意境里，開始對自己走過的人生歷程進行反思，透過浮現在頁面上的文字，重溫那踏過的荊棘、經歷過的風雨，詩歌一直作為無形的朋友默默陪伴著我。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群跟我一般的人，在經受歷練打磨之后，依舊傲然挺立。而這群互不相識的人們，在長期閱讀詩歌的境遇中，思想空間彼此聯結在一起。

梁老師詩作的題目比如“心無際”“策命”“水里邊”等，簡潔卻又意味深長，詩作中多采用云、雨、風、海、波浪等意象，表現廣闊高遠的意境，營造壯懷激烈的氛圍。

假如還騎在馬背上

就連同懸崖瀑布一起沖下去

濺起一片青天白云的浪花

要是在海面上漂泊" " 沉浮

也不去吞吐礁石和水的泡沫

不吸附珊瑚蟲的沉渣……

（選自《策命》）

天生愛漂蕩

長時間嘩啦啦的沖激

種莊稼" " 還有淋樹澆花

恨不得沖淡烈日與火海的光芒

蒸發洪澇和烏云的陰沉

從最高的山頂上雪崩" " 泥石流

流入天底下最低的低谷

各路奔波" " 連江湖的深淵也變成淺灘

碰巧趕上大海暴風雨" " 波瀾壯闊

浪花卷起頭巾和袖標

同燒酒一起" " 胸膛的熱血沸騰

洶涌的水柱" " 像燈塔又像桅桿

甚至像升旗一般" " 把頭顱高高掛起來

而小女人引用水

改變山改變河的方式

柔弱才是更加遠大的剛強

她們泡開葉尖" " 每一絲皺紋

溶化清淡清白的濃烈

（選自《水里邊》）

各種景象的疊加與切換形成蒙太奇似的穿梭，這種心潮澎湃所帶來的浩大氣勢和強烈的閱讀沖擊，創造了同現實世界之間新的表征關系。

外婆的香蕉

在澡盆里漂浮的月亮船

舅舅和他兄弟的香煙盒

在河面上一起流行的竹排們

表哥手中的遙控板

駛出港灣和?？诘暮侥Ｍ?/p>

如今" " 真的做了船長

有了遠洋巨輪

心底深處的潛流

漂向白茫茫的銀河和星海

（選自《小船的神話》）

世界純粹是由詞語的意義生產性構成的，詩歌是語言藝術的精粹。梁老師的用詞雖不生澀，卻又有“陌生化”的效果，側重深入淺出地引發讀者思考。關于親情、世界、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深沉的感悟源于閱歷的沉淀積累，對詩句的共鳴來自對生活的感受。那些看起來不經意和云淡風輕的文字，一如幽幽飄升的煙圈，看似瞬間情景或意念閃現，卻包含了多少的凝重。

曾經看到這樣一個論點，說人在歡樂時分，是無法寫出厚重詩作的，我自己也是文字客，深有同感。生活是苦澀與甘甜交織成的無形網，那些一直都品嘗著甜蜜的幸運兒鳳毛麟角，更多的人是在與各種困難博弈中生存的。既然前程深不可測，人們依靠什么支撐走下去呢？

讀完梁潮老師的詩作，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屋檐上尚未來得及排掉的水流緩緩滴落，遠處傳來一兩聲蟋蟀的鳴叫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幽的氣息，腦海里浮現出梁老師的詩句：天地良心" " 和萬物一起靜悄悄地許愿。

我想，那應該是暗夜里心靈閃耀的光。想寫點什么，來抒發一下我對梁老師詩作的感受，可是提起筆來，又覺得內心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就像作家張潔在回顧自己的寫作道路時說起的一個插曲，她一直想以“木屐”這個主題寫一篇文章，但總是不知如何起頭，這只“木屐”在她的腦海里浮沉了多日，最后因為一個契機的突然激發，才使她豁然開朗，文思泉涌。那我就索性不要去想，不要去寫，任其自然在時光里沉淀。

日子，有時候你覺得漫長，那是因為它總是日復一日地重復著乏味與枯燥；有時候你覺得短暫，是因為在重復的乏味與枯燥中還突如其來地夾雜一些小小的快樂與希望。白駒過隙，平淡無奇的記憶持續累積，直到某一天，一個生活中的事件，讓我深感挫敗、無力。

當信任被利用，當權益被“優先”，我原以為看到的是山，其實是水。我打開盥洗室的龍頭，任水流汩汩噴出，掬起一捧清水，洗去眼角的淚痕，看著鏡中那個善良依舊的自己，我捫心自問，這是怎么了？再次捧讀梁老師的詩作，內心逐漸平靜下來。

真的會有來生的剩余

不用去管舊賬和回程路費

靈魂在軀殼里還開竅嗎

為傷害或者關愛我的人

用風雨搗碎的陽光" " 月色

向曾經與未然拋灑

（選自《策命》）

多么肆意，多么灑脫，多么大氣！字里行間的凜冽、清醒與冷靜，褪去了我身上散發的戾氣。所幸，生活還有詩歌。

仔細品味梁老師詩作里的性情與人情味，有昂首闊步的豪邁，有小橋流水的閑適，有純潔可人的童真，有暴風雨過后的傲然。在不同的階段品讀同樣的文字，感受會有差異，而這，正是作品詩性持續重構的意蘊所在，文字紋絲不動地浮現在那里，沒有任何改變，變換的只是讀者自己的心境。也正是由于多次閱讀，多重心境，最終讓讀者形成了多層面、全方位的體驗。

想起多年前自己寫的第一首詩，哦不，那并不能叫作詩，那只是詞語的拼湊堆砌，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那些在懵懂年紀吐露心曲的只言片語，如今看來覺得青澀又膚淺。那時候讀詩、說詩、寫詩，全然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詩?，F在，倘若有人問我什么是詩，我會告訴他，怒放的鮮花、頹敗的枯枝、風行的流云和期待的面孔，在這些東西中閃現的情思流露，心理感應的外化意象，都是。

洗碗的時候、拖地的時候、買菜的時候、乘車的時候，各種境遇里所接觸的那些人、事、物，都隱含著詩的意向。我突兀地覺得，這個世界是詩的意愿所認定的世界，在紅塵和煙火中尋找內心的參照物，化客觀世界為心靈世界，乃至詩也似的可能世界，在詩意中想象和創建人生的意義體。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梁老師的這些詩作，全然是對現象片段的意義安排和詩性聯系。這些詩情出常態，思出常規，但最終的歸止都向真，向善，向美！

一個周末的清晨，我擰開盥洗室的花灑，任由細長的水柱打濕頭發，水流順著被光陰褪去了華彩的發梢滑落，滴滴答答的聲音使人感受著存在的真實。前塵舊事就在眼前一一浮現，又仿佛遙不可及。我屏住呼吸，此時定格在此刻，俯首之間光陰已逝。這，就是我所要等待的提筆時刻嗎？

我點燃山谷百合的香薰，打開電腦，摘錄梁老師的詩句：

水里邊

溶化清淡清白的濃烈

作為標題。然后，我敲下一行字：于水流深處追溯那個真我，作為我寫詩評的主旨。就這樣，任由手指在鍵盤上下翻飛，傾瀉著對梁老師詩作的所思所想。那些我想表達的，那些一直思索的，那些激蕩心潮令自己感觸萬分的，通通化作一個詞語組合結構。

我寫下這些對梁老師詩作的感受，但并不想一下子就把話說完。梁老師的詩作就像一位故交，這位故交懷著赤子之心，穿行于社會與人之間，他看透他經歷的一切而又不看破這一切，他行萬里路采集色彩斑斕的萬象風采，散發光和熱。我是多么不想停下筆來與這位故交作別，寫下完結篇。

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翻看自己曾經寫下的影評、樂評、畫評與時評，或凝重，或輕盈，或溫情，或尖銳，都是我與大千世界某種對應的心理返照，或者寫照。梁潮老師請我評論他的詩歌，不敢當。評論之種種，唯獨詩歌品評是最難的。我就把內心一些情感波動的言語情境寫下來吧，這樣寫更自然，更隨意，更真性情。

我所在的城市，有一片極好的荷塘，荷花盛開的時候，花朵纖塵不染，蓮香沁人心脾，即將完稿之時，我徜徉在荷塘邊，內心一片寧靜。無論用多少詞匯，也無法將自身的體會全盤托出，無論多么熱切的表達，也不能對梁老師所有的詩作出更豐富的解讀，我只能說，感恩遇見。

將來的某一天，我會搬離現在暫住的居室，不再在色彩暗沉的盥洗室里洗滌塵世的塵垢。但我仍將記住這里水流的聲音，那聲音帶來的治愈，一如梁老師的詩句：

在水里邊

溶化清淡清白的濃烈

一切漸漸歸于平靜的釋然

作者簡介：

沈云漫，文字客，文字散見各地報刊，著有個人散文集，網絡小說榮獲新浪網女性頻道優秀作品之譽，曾任報刊專欄作家、特約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