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札記

布衣詩人

從京城長安回到老家襄陽的時候，已是第二年的夏天。孟浩然聽說同鄉好友辛大為了出仕，幾天前已啟程前去應聘。辛大原本和孟浩然一樣，懷才不遇，隱居故鄉西山。辛大，原名辛諤，因排行老大故稱。日已西沉，月上東崗，孟浩然獨坐故園南亭，想到了遠去的辛大，遂寫了一首《夏日南亭懷辛大》的詩：“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望著滿天的繁星，孟浩然想到了這一年多來自己的遭遇。

前年亦即開元十六年（728年）秋天，已近四十歲的孟浩然赴京應試落第了，心情非常苦悶。他曾“為文三十載，閉門江漢陰”，學得滿腹經綸；他曾與諸名士在太學連句，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的佳句壓倒群賢，且頗得大詩人王維、張九齡贊譽。而應試不第，使他大為懊喪，想直接向皇帝上書，可又猶豫不決。

進入冬季的一天，好友王維邀滯留京城的孟浩然到翰苑談詩論文，適逢玄宗皇帝駕到，浩然一時不及回避，便在床側躲藏。王維見了玄宗，不敢隱瞞，便如實相告。玄宗很高興，說：“我早就聽說他的名字了，何不叫他出來相見？”待浩然出來，玄宗問道：“你近來作的什么好詩？吟誦給我聽聽。”浩然有感此次應試不第，正寫了一首《歲暮歸南山》的詩，于是便以悠揚舒緩的聲調吟誦道：“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玄宗凝神聽完，細細體味，似乎悟出了點什么，便冷冷地說：“是你自己不想出仕，我何嘗拋棄過你？你怎么能這樣說呢！”說罷，拂袖而去。

許多人都為孟浩然感到惋惜，認為他錯過了做官的天賜良機。清代詩評家沈德潛說：“時不誦《臨洞庭》而誦《歸南山》，命實為之。”誠然，如果孟浩然當時吟誦他的另一名作《臨洞庭上張丞相》，效果將大不一樣，此詩中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是膾炙人口的名句；“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用欲渡洞庭而苦無船只作比喻，巧妙透露出自己仕途阻隔，希望援引的心事，又說自己不甘賦閑，要干一番事業，才不愧對這個圣明的時代。多么委婉動聽而又多么得體！可孟浩然沒有這么做。

應試之前的孟浩然雖也受到了襄陽歷史上許多著名隱士的影響，但那時的他除了在做應試的準備外，還在做另一種準備，即用隱逸這種方式來為自己營造一種良好的聲譽。這兩種準備實際上都是為日后的出仕。寫于三十歲的《田園作》中：“鄉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雄心勃勃，希望能像獻《甘泉賦》的揚雄一樣，因自己的辭賦而見賞于當代的皇帝，可年已三十猶家居田園，嘆息無人引薦，不能早日實現雄心壯志。怎么辦呢？那就去考吧。可是，天不遂人愿，這是詩人一生中遭到的最大的打擊，他曾報有的一腔積極用世的熱情一落千丈。他痛苦，他彷徨，但他并沒有絕望。他羈留長安，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路可走。于是，他“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不覺已是來年秋天，但援引之路依然迷茫。走吧，走吧，田園荒蕪無人耕種，天氣已寒沒有棉衣。臨行前，他在寄居的那家人的墻壁上寫下了一首詩，詩中寫道：“久廢南山田，謬陪東閣賢。……授衣當九月，無褐竟誰憐！”也沒忘了給好友王維留詩一首（《留別王維》）：“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唉，赴京應試真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場誤會。“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東京留別諸公》）此后就浪跡名山，再無俗念。種種辛酸溢于言表。

浩然終于離開了帝京，但他那求官的欲望并沒有徹底地泯滅。當他回家走到南陽城北時，天下起了大雪，他停了下來，“我行滯宛洛，日夕望京豫”（《南陽北阻雪》），還戀戀不舍地再次回望。

孟浩然開盛唐山水田園詩派之先河，卻布衣終身，這在唐代著名詩人中是極為罕見的。

比孟浩然小十二歲的詩人李白，對孟浩然很是敬慕，寫了不少熱情洋溢的詩表達他的仰慕之情。其中一首《贈孟浩然》寫道：“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你看，一邊是達官貴人的車馬冠服，一邊是高人隱士的高風亮節，浩然寧棄仕途而取隱遁；有時在皓月當空的清宵把酒臨風，有時于繁花叢中流連忘返。這樣的淡泊名利，實在是一座巍峨高聳的高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大詩人李白只好有“安可仰”之嘆，只好遠遠地向他老人家那純潔芳馨的品格揖拜了。贈詩難免過獎，但詩中感情是真摯的。

史稱“王孟”詩派的另一個大詩人王維，更是對孟浩然佩服得五體投地。王維是詩人又是畫家，他曾寫下了《送孟六歸襄陽》來表達對孟浩然的崇拜：“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長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新唐書·文藝列傳》載：“初，王維過郢州，畫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又為孟浩然畫了幅絹本像。此像雖已失傳，但當時見到的人曾詳為描繪：“觀右丞（王維）筆跡，窮極神妙。襄陽（孟浩然）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一童總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韻語陽秋》）

王士源在孟浩然去世不久就著手“鄉里采購”“敷求四方”，為他編了本詩集。在集子的序中這樣寫浩然：“骨貌淑清，風神散朗。救患釋紛，以立儀表。灌蔬藝竹，以全高尚。”這和李白詩中、王維畫中所表現的孟浩然的精神面貌是相似的，只不過更具體罷了。

其實，孟浩然還有一次出仕的機會。那是在開元二十三年（735年）。這年正月，玄宗皇帝下詔：“其才有霸王之略，學究天人之際，及堪將帥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各舉一人。”時任襄州刺史兼山南東道采訪使的韓朝宗，欲諧浩然入京，向朝廷舉薦。韓朝宗和孟浩然約好了行期。可是，那天孟浩然正在與老朋友飲酒，“會故人至，劇飲歡甚”。有人對他說：“韓公在等你上路呢！”孟浩然說：“只管飲酒，別去管他！”韓朝宗非常氣憤，獨自走了。一直等著有人引薦，這次機會終于來了，他卻喝得酩酊大醉，不理人家。

但隱居而布衣終生，絕非浩然的初衷，而實出于詩人的無奈。這種愿望就是到他晚年也依然強烈。開元二十五年，張九齡貶荊州長史，孟浩然被署為從事，只不過是與人唱和，陪人游山玩水而已，且只有很短的時間。

開元二十八年（740年），五十一歲的孟浩然終老故鄉南園。

相思誰寄

以山水田園詩著稱的盛唐詩人王維，有一首別具一格的小詩《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詩人巧妙地借助晶瑩美麗的南國紅豆來喚起人們豐富的想象，語言雖明白如話，詩味卻濃郁雋永。詩中不直接向對方傾訴自己的情懷，說自己怎樣思戀著對方，而是希望由對方采摘紅豆引起對自己的思戀之情。含蓄婉轉，語近情遙，構思新穎別致，千百年來人們吟誦不絕。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落筆即指出所詠之物及其地理位置，把讀者的思緒帶到所思之人所在的天涯海角。紅豆，相思樹上的果實。相思樹亦即紅豆樹，多生于嶺南，干高丈余，春夏開花，秋天結實形如豌豆而微扁，色澤鮮紅晶瑩，質地堅硬，可用來鑲制首飾。西晉左思《吳都賦》中，有“楠榴之木，相思之樹”的句子。劉淵林注曰：“相思，大樹也。材理堅邪，斫之則文，亦可作器。其實如珊瑚，歷年不變。”這里所說的相思樹就是紅豆樹。早在南北朝時，梁人任昉所撰《述異記》中，就記載了有關相思樹的民間傳說：“戰國時，衛國苦秦之難，有民從征戍秦，久不返，其妻思之而卒。既葬，冢上生木，枝葉皆向夫所在而傾，因謂之相思木。”后來，晚唐李匡乂《資暇集》卷下“相思子”條寫到：“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為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再后來，明朝李時珍在《本草綱目·相思子》中 “紅豆”條引北宋李頎《古今詩話》云：“相思子圓而紅。故老言：昔有人歿于邊，其妻思之，哭于樹下而卒，因以名之。”

在王維之前的中國古代詩歌中，“相思”一詞多指愛情，亦可指朋友之間的友情或兄弟之間的親情。指愛情，如漢樂府《有所思》中的“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指友情，如晉陶淵明《移居》第二首中的“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指親情，如曹植《贈白馬王彪》第四首中的“踟躇亦何留，相思無終極”。

把綿綿相思之情凝結為一串串的“紅豆”，大概是始于王維吧？王維之后，在中國詩歌史上，人們便頻頻用“紅豆”來寄托相思之情。唐敦煌曲子詞《云謠集雜曲子·竹枝子》第二首中寫道：“口含紅豆相思語，幾度遙相許。”晚唐溫庭筠在他的《新添聲楊柳枝詞》中寫道：“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牛希濟在他的《生查子》中寫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在宋朝，黃庭堅在《點絳唇》中寫道：“半妝紅豆，各自相思瘦。”在元代，高明在《商調·黃鶯兒》中寫道：“幾番血淚見紅豆，相思未休。”清朝華廣生輯《白雪遺音》卷二《馬頭調·止不住的》中寫下“止不住的相思血淚如紅豆”；曹雪芹《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寶玉唱過“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等等。

后來，人們還給紅豆注入了思鄉、思國等內容，引申出新的意境。明末清初，錢謙益在《辛卯春盡歌者王郎北游告別戲題十四絕句》第八首中寫道：“可是湖湘流落身，一聲紅豆也沾巾。”這里的“紅豆”寄寓了明遺民的故國之思。

江蘇江陰顧山有棵紅豆樹，相傳為梁代昭明太子（501—531年）所植。紅豆樹高大挺拔，枝干延展到數十米外，形如巨傘，雖歷盡千年滄桑，仍生機盎然，枝繁葉茂。此樹每三至五年開一次花，結一次果。春夏之交開花，其色潔白。秋末結果，豆莢為茶色，狀若雞心。剝開豆莢，便是一粒心臟形的紅豆，燦若云霞。現代詩人劉大白于1924年元旦獲江陰友人寄贈的一莢雙粒的“雙紅豆”后，激動地寫下數首《雙紅豆》，其中一首寫道：“豆一雙，人一雙，紅豆雙雙貯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當心房，偎著心房密密藏。莫教離恨長。”1949年初，顧山人民曾精選8粒大紅豆寄給毛主席，表達對人民領袖的感激和眷念之情。曾幾何時，許多海外游子和臺灣同胞，也特到顧山紅豆院觀光，并帶回幾粒紅豆珍藏，以寄托對祖國和故土的眷戀之情。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詩人由物及人，希望所思念的人兒多多地采擷殷紅鮮亮的相思豆，因為它最能代表那綿綿不盡的相思。

在王維所寫有關“相思”的詩中，大都有明確的思念對象。“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那是少小離家旅食京華時思念家鄉親人的；“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那是在楊柳渡頭滿目春色中送別友人沈子福的；“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那是寫一位女子在秋夜里思念遠征丈夫的。可是，這里的“君”是誰？這首《相思》是寫給誰的呢？此詩一作《江上贈李龜年》，原來，這首詩是王維寫給著名歌手李龜年的。唐先天二年亦即開元元年（713年），王維只身一人離開蒲州（今山西永濟），經潼關過驪山，入長安游歷。李龜年是唐玄宗時著名的歌手，“岐王宅里尋常見”（杜甫《江南逢李龜年》），應該與“尤為岐王之所眷重” （唐薛用弱《集異記》）的王維交往甚密。安史之亂后，李龜年流落江南，王維亦被叛軍所困。唐范攄《云溪友議》中記載：安史之亂時，李龜年在流亡途中唱“紅豆生南國”“歌闋，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慘然。龜年唱罷，忽悶絕仆地。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殯殮，經四日乃蘇。”戰亂之中，對顛簸流離的友人的掛念，對開元初年鼎盛的眷懷，是多么令人傷感。

舉杯邀月

李白一生熱愛月亮，寫月亮的詩句俯拾皆是，堪稱中國的“月亮詩人”。

唐天寶元年（742年）秋天，四十二歲的李白被玄宗皇帝召封為供奉翰林，于是，他“仰天大笑出門去”，進京赴任。李白從二十五歲離開蜀地，十七年的時間里，“孤劍誰托，悲歌自憐。迫于凄惶，席不暇暖。寄絕國而何仰，若浮云而無依。南徙莫從，北游失路”（李白《上安州李長史書》），經受了數不盡的冷落和磨難。現在好了，他終于來到玄宗皇帝的身邊，實現其自幼就有的“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宇大定，海縣清一”的政治理想，一定會指日可待了。

其實，這供奉翰林不過是皇帝的文學侍臣，并不參與政事。這雖與李白早年的理想有極大的差距，但只要皇帝哪一天高興了，說不定能封個卿拜個相什么的。可是，李白哪里知道，唐玄宗這位開元盛世的明主，此時早已縱情聲色，信用奸相李林甫，以致朝廷上下佞臣當道了。而玄宗皇帝其實也根本沒有看上李白，說他“固窮相”“非廊廟器”。“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白，“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雉子斑》），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就被“賜金放還”，結束了夢一樣的帝京生活。

從此李白便“浪跡天下，以詩酒自適”（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謁記》）。但是，“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浪跡江湖的李白仍然希望重新回到皇帝的身邊，得到朝廷的重用。唉，要等到何時呢？沒有人聽他訴說，沒有人陪他飲酒，李白只能舉杯邀月：“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即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這首《月下獨酌》充分表達了李白此時的心情。他多想把心里積郁已久的話向親人和朋友傾訴，他多想親人和朋友與自己一起分享這景色的優美和酒味的醇香。天空有一輪明月，可明月是不會喝酒的，地上有自己的影子，可影子是不會說話的。暫且在月亮和影子的伴隨下舉杯痛飲吧！李白舍不得與明月分開，愿與她結伴在高天上遨游。

夜已深，樽未空，月亮怕詩人孤獨而不肯離去，醉眼蒙眬的李白禁不住再一次把酒問月：“青天有月幾時來？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小時候，李白常常凝望天上的那一輪明月，陷入無盡的遐想：“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古朗月行》）后來他就常常借明月來表達自己豐富的思想感情。《夢游天姥吟留別》里寫道：“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在另一首《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的詩里，他又寫道：“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詩人簡直是以兒童的天真在看月亮的，月亮成了李白一個親密的朋友。當他聽到王昌齡左遷龍標的消息后，寫了一首詩寄給王昌齡，詩中寫道：“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在李白的想象里，明月可以帶著他的愁心，跟隨王昌齡一直走到邊關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借月亮表達對壯志難酬的無限感慨：“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玉壺吟》）；他借月亮表達對平民生活的向往：“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子夜吳歌》）；他借月亮表達對歷史興亡的慨嘆：“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蘇臺覽古》）；他借月亮表達對勞動者的贊美：“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秋浦歌》）；他借月亮比喻品德高潔的朋友：“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哭晁卿衡》）；他借月亮比喻光明和純潔的理想：“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眺樓餞別校叔云》）……

李白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漫游，明月常常使他想起故鄉。青年時代，他曾在四川游歷過峨眉山，峨眉山月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寫過一首《峨眉山月歌》，其中的“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在當時廣為傳誦。他晚年在武昌又為一位四川的和尚寫過一首《峨眉山月歌》。當時這位和尚要到長安去，李白就寫詩為他送行。詩里說他在三峽時看到月亮就想起峨眉山，峨眉山月萬里相隨，陪伴他來到黃鶴樓；而今又遇到你這峨眉來的客人，那輪峨眉山月一定會送你到長安的；最后他希望這位蜀僧“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明月是如此地引起李白的鄉情，所以在那首著名的《靜夜思》中，才會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看到月亮就想起峨眉山，想起家鄉來了。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關山月》），“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陽歌》）。在詩人痛苦無助的時候，月亮給了他慰籍，給了他柔情，給了他靈感的源泉，給了他飛翔的翅膀，給了他那躁動不安的靈魂以憩息的家園。

離開長安后，李白開始了他一生中的第二次漫游。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此時正在江南宣城（在今安徽省）、廬山一帶隱居的李白，懷著消滅叛亂、恢復國家安定的志愿，不顧自己年高體弱，毅然參加了率師由江陵東下的永王李璘幕府。不料李璘不聽肅宗調遣，結果被肅宗消滅。李白也因此獲罪，被投放到潯陽監獄，后又受到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一帶）的處分，幸途中遇大赦，才重獲自由。流放回來后，他報國之愿未衰，一度準備參加太尉李光弼的隊伍去討伐史朝義，但在途中忽然得病，未能如愿。萬般無奈，他便來到了本家叔父當涂縣令李陽冰家中養病。

寶應元年（762年）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又是一輪明月在空中高掛。李白覺得身輕氣爽，病好多了，不覺又多飲幾杯，飲后一個人來到附近的江邊。野渡無人，他便解開船纜，搖船到采石磯上賞月。四周萬籟俱寂，天空湛藍幽邃，月亮高潔明亮。月亮啊，你這久違的老朋友，此時詩人有多少話想和你傾訴啊。可是，李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空中流霜，有露珠悄然滴落，那每一顆露珠上都凝結著詩人浪漫而孤寂的情懷。月光皎潔，照在李白身上，詩人渾身澄明透徹，與月光融為一體。那月光就像一頁頁潔白的信箋，他多想再“斗酒詩百篇”啊，可是寫下詩寄給誰呢？他聽見如煙似霧的遠方傳來一聲聲輕輕的呼喚——啊，那不是滿頭銀絲的母親在呼喚他回家嗎？想當年，他“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白帝城》），心情何等豪邁！那時的他躊躇滿志，“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登太白峰》），而今，回家的路萬山阻隔，那“輕舟”在哪里？它可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它可還載得動這年老多病的軀體和他一生的萬般無奈和哀愁？兩個時辰過去了，李白仍不肯離去。忽然他聽到空中仙樂齊鳴，又看見江上浮來一條大魚。那魚兒游到他身邊便停了下來。李白站起來，一躍便騎在了魚的背上。那魚兒緩緩地向前游啊游啊，也不知游了多長時間，忽然身生兩翼，載著李白向月亮上飄然而去……

“愿乘泠風去，直出浮云間”（《登太白峰》）。詩人李白終于實現了他與月亮“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