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慶麗,女,80后,山東沂南人。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有小說散見于《滿族文學》《廣西文學》《山東文學》《朔方》《延河》《滇池》《南方文學》等刊。短篇小說《失蹤》入選2019年度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小說卷)。著有小說集《裂開縫的窗子》。
1
要不是看到牽引袋里帶血狀的黏稠物從我身體里引出來,我以為自己趴在木桌上等工人加班睡著了。一旁的躺椅上正蜷縮著母親,她那樣子真像秋天盛在篩子里被曬干癟的扁豆皮,感覺不能碰一下,一碰就碎似的。她拉著身子坐起來看我,眼里就蓄著一包水。我說,你看,不就是一個闌尾炎手術嗎,死不了人!她立即呸呸呸三下,拿白眼剜我,快把不吉利的話吐了!
我沒胡說,手術是救命的,多數(shù)威脅不到生命,更何況現(xiàn)在醫(yī)療條件好了。要不是我把闌尾炎一再拖成了非得切去的地步,我想,病初期,做微創(chuàng),就不至于動刀子。小疼小癢的,似乎不會讓人長記性,總想拖字當先,僥幸心理是一個偽命題。說起闌尾炎,我腦子里浮出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是我的中學生物老師袁老師。從她不修邊幅的外表判斷,有人向你介紹她是名正經(jīng)的生物老師,你肯定覺得是在開玩笑。我當時在班里是生物課代表,成績當然也不錯,她很喜歡我。上生物課時,她曾說過人體內(nèi)最沒有用的器官首先是闌尾。她說,國外有一個國家,人一降生,先把闌尾割去,從此,這個人再也不會得闌尾炎了。她說完,同學們就跟著笑,那笑聲回蕩在教室里,敲在窗臺上激打著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十幾歲的我也得過一次闌尾炎,疼得我在上下學的路上抱了好幾天肚子。還好母親領我掛了幾天針挨過去了。等炎癥消了,袁老師把我叫去她的辦公室,她頂頂鼻子上的老式粗框鏡架,對我說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她說,以后不要抱著僥幸心理,有病拖不得,就像有些路,是你需要走的,你必須慢慢地走過去,一步一個腳印,別嫌遠和費力,少一步都不可,要是該走的路你不走,抄了近路,看似聰明,以后可能要栽大跟頭……我當時極不愿聽她講這些話,因為我們學校都知道她那在縣城掛著一官半職的男人拿了不該拿的錢,辦了不該辦的事被查辦了,她還有閑心思教育別人呢。
其實,我不領情的主要原因是,當時心情糟透了。我心里愁啊,全班就剩我一個人沒有交學費了,我哪還有心情聽她說這些與我得闌尾炎無關的大道理。班主任找過我談過幾次話了,他又說過那個晚上,那個恥辱的晚上。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再也不出來。他說,你弟弟把學費要回去了,我也沒有辦法了,學校該減免的都減免了。我把頭使勁攮在胸前,臉上火燎著樣。我還能說什么呢,要怨就怨我那個嗜賭成性的父親吧。他試圖把我母親辛苦賣豬換來的錢拿去賭,我為了不讓他的陰謀得逞,下午我利用他醉酒的空,從他的口袋里翻出了一百六十塊錢,湊夠我的學費啊。晚上上夜自習的空,我把錢交給了班主任。班主任在班上說,咱們班的學費全都收齊了的尾音還沒撤去,我弟弟小良站在了教室門口。班主任問清了原因,把我叫出去。打死我也不會想到小良是來要錢的,我的心臟一直掛在嗓子眼上,也就是說,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把他準備拿去賭的錢交了學費后大怒,而又一次動手打了母親,之后再讓小良來學校把錢要回去!小良小,不懂事,我不怨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他咋能這么做呢,他是我的父親啊,他咋寧愿拿錢去賭也不愿給我交學費呢,我恨透他了!我肯定不是他親生的!
我當晚就發(fā)誓,這輩子和他斷絕父子關系。回到家后又在預料中挨了他一頓打。他把那條光滑露骨的柳條抽打在我屁股上,每抽一下,我把牙咬得咯吱響,我故意把氣喘得粗粗的,眼珠盡量瞪到最大,腮幫子鼓得像河里要爆炸的癩蛤蟆,這次我撐住沒有掉淚。他一邊打一邊發(fā)著牙狠,讓你手腳不干凈……母親邊拉扯邊哭。我看著母親一哭,我也忍不住了,豆大的淚珠砸下來,我哭,不是因為身上疼。
那個夜晚黑黑魆魆,弱小的我搖晃在風的縫隙里,只覺兩只腳輕飄飄的,只要風用力刮一下,我淌淚的地方就像刀剮著般生疼。路邊溝壑里的蛙聲不知趣地發(fā)著一陣陣哀鳴,像是為我送行,我第一次有了離家出走的念頭。我擦干眼淚和小良說,你替我保護好咱娘,我要走了。小良眼淚鼻涕漫一臉,問我去哪里啊,我仰起腦袋想了半天說,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沒有那個爹就行了,你以后最好也別認他!當然,最后我沒有走成,第二天,母親硬生生地把小良要回去的錢再一次去學校給我交上了學費。就這樣像晚上做了一場夢,我又一次坐在了課堂里聽袁老師講著生動的人體解剖學。
2
是啊,我怎么舍得丟下母親呢?等我和小良長大了,我說,母親你跟他打離婚吧,我和小良管你一輩子。母親咽下一把眼淚,硬生生地咧一下嘴說,小孩懂啥!以后不準說這話。那一刻,我只會覺得母親懦弱地要命。她那個樣子呀,比一只隨時被人捏死的螞蟻還要可憐。父親不光好賭,更可惡的是,他竟然和鄰村的一個女人好上了。那個女人是寡婦,帶著兩個孩子。他甚至有幾次在那女人家里過了夜。
寒風吃人的夜里,母親一直不把門閂別上,她說俺不想半夜再起來給那死鬼開門。其實,多數(shù)時間母親都是下半夜才閉上眼。她照舊等來的是天亮前的一聲聲雞叫。終于有一天,母親沒隔住悠悠眾口,她找到了那女人的家。我偷偷跟在母親的后面,她路上氣沖沖地,我看得出來母親的目光是睥睨的。她說,傷天理!俺倒要看看是個啥人把老鬼迷轉了向。母親用什么身份去的?我是萬萬沒有想到,她把自己臉上劃兩道灰褶子,扮成了外鄉(xiāng)乞討的。幾經(jīng)打聽后她找到了女人的家,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不讓我進去,我只好在外面等著。她推開那女人低矮的破舊木門,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不一會兒的工夫,母親悻悻地出來了。一路上她沒有說一句,表情還略顯悲傷,她不說,我也不敢問。以后她再也沒有罵過那個女人,甚至她還有句沒句地感慨,唉,都是可憐人呢。從那以后便沒有刻意管過父親。可我們不理解,面對一個家暴狂,對家庭不負責的冷血動物,母親又有什么好留戀的呢?我們都長大了,母親還怕什么呢?我竟不懂母親了。
母親像一只殘毛稀疏的老母雞,東刨一下西抓一把,養(yǎng)活著我和小良,我們在她干癟的腹下認清生活的真實面目并堅強地適應并駕馭著它,我也在這種灰頭土臉的夾縫里,靠著一股子氣算是完成了該完成的學業(yè)。我暗暗發(fā)誓以后自己做了父親一定不要做那樣的人。他是我人生路上最反面的教材。
可,世事難料,說起拋棄,我也是狠心人,我拋棄過我的孩子。他叫豆豆,豆豆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竟把豆豆拋棄了。我不是故意不要豆豆的,我是含著黃連吐不出又不能咽。豆豆剛生下來時,看著比正常孩子還要可愛,白白胖胖的,讓人看上一眼,心就化的那種。但好景不長,幾個月后,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孩子異常,經(jīng)確診,豆豆是腦癱兒。天呢,怎么可能呢!豆豆的媽媽蔣愛鳳說孩兒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前世跟父母都是有緣人,只要有一線希望就算是拼了命咱也不去拋棄。是啊,我特別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心。我們輾轉去了一些大城市里最好的醫(yī)院,能做的康復,包括各種民間偏方,我們都一一試過了,可是豆豆還是站不起來。看著他那軟綿綿的身子骨,我的心刀剜著樣疼。那段時間,我把幾年來開玩具加工廠所賺來的錢都花在豆豆身上了。甚至還欠了好幾萬塊錢的債,我們看慣了醫(yī)生眼神里無助的暗示。終于有一天,我有了把豆豆送去福利院的念頭。我先與母親表露了一點心跡,母親聽了沉默半晌,母親陰沉的臉上藏著悲傷和絕望。最后她說,你們的事,你們商量吧。于是,我與蔣愛鳳說,累了,送走吧。這話一出來半截,蔣愛鳳就要和我豁命,死活不同意。我指著蔣愛鳳的鼻子說,你不愿意我能有什么辦法,你一個人還要伺候你娘,家里兩個誰受得了!蔣愛鳳聽我一番話,頭頂上的火燒得更旺了,她紅著眼,罵我的良心讓狗吃了,罵罷接著吼,想當初誰不嫌你窮得叮當響,拿你比自己親兒子還要親!氣頭上的我也不依不饒,她的親兒子呢?不也是遠走他鄉(xiāng),不贍養(yǎng)父母!只要吵起來,就會扯出無數(shù)的枝枝蔓蔓,無休止的爭吵,煎熬著我們彼此,我心力交瘁,只能看著蔣愛鳳委屈的淚水往下倒。
也許我們吵得動靜有點大了,這時候,里屋的門卡啦動了一下,我們才想起,正在里屋睡午覺的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岳母醒了。門敞開,她晃晃悠悠地走出來,她這一露面著實把我們嚇一大跳,如果是晚上,我還真以為是碰見了鬼。她像剛從白面缸里撈出來的一樣,滿身面粉,散蓬的白發(fā)上也全是白面粉,嘴里還吐著白粉,蔣愛鳳跑過去又心疼又像責怪一個孩子樣邊撲騰她身上的面粉,邊埋怨我沒有把面粉藏好,岳母見著面粉就吃,我真怕她噎出個好歹來,隨著病情的發(fā)展,她是越來越能吃,好像她的身子,她的胃和她的腦子是分離開來的,這一秒正常,下一刻說短路就短路。比如,以前吃飯就吃個沒夠,我們真懷疑她把四五個大饅頭吃到哪里去了,她的胃能裝得下嗎?有幾次我真想把飯從她嘴里奪出來,又怕蔣愛鳳把我想歪了,好在蔣愛鳳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蔣愛鳳說,哪怕她忘事,絮叨,大小便隨地,也比吃飯吃個沒夠要強呢,起碼不擔心出人命。
岳母老年癡呆有幾個年頭了。蔣愛鳳唯一的弟弟出了國,幾年回來一次,跟消了蹤跡差不多。照顧老人的責任就落在我和蔣愛鳳頭上。岳母以前是個秀氣、愛干凈的老人,自從病后,在我們的樓房里隨地大小便是常有的事兒。等她清醒的時候,就掩面大哭,像個委屈的孩子做了錯事又不甘心承認。是啊,正常人都是要臉面的,活著嘛。
說句到家實話,人都有老的那一天,照顧老人我真沒有怨言。但熬不過時間啊。細碎磨人的非理性狀態(tài),足以擊潰一個成年人。我要謀生,我把大把時間都花在加工點的經(jīng)營上。我問自己,我還能堅持多久。這哪是當半個兒的事了。蔣愛鳳說,人家沒兒的,不都是閨女的事?可關鍵是她有兒啊!
母親經(jīng)常說,俺是你的娘,她也是你的娘,好好做吧。當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就像我的豆豆啊。蔣愛鳳說你送孩子,我就跟你打離婚!拋棄孩子你這是犯法。我當然不去干犯法的事,我不敢去觸碰豆豆那雙清澈的眼睛。我想起別人說過一句話,說,人到中年是靈魂喪失期。靈魂喪失干凈了,還能重新開始嗎?就像再回到小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句話跟母親那句話有承接的關聯(lián)。她說,人的一念能成仙也能成魔。我都驚訝連小學文化都算不上的母親能講出這種話來。雖然我在一念之間,最終沒有拋棄成豆豆,但我的心里住過魔,或是一直住著魔,那看不著摸不見的魔試圖牽引著我做出一些我知道有背良心的事。而我的意識卻裝成了瞎子,任由他肆意妄為。
記起上小學時,母親在集市上賣雞蛋換來一張五十元的錢。母親說,那人一看就是城里人,穿得周正,話說得也板正,一下子就把母親的雞蛋全要了。母親喜出望外。買方掏出五十塊錢讓母親找零,母親很少見這么大的錢,高興之余便沒有多想,就把布兜里所有的零碎錢找給了買方。母親攥著錢高興地去肉攤上割肉,沒承想,肉主給母親當頭一棒,大嬸,怎么能花假錢呢!錢是假的?母親又上了幾個攤子上找人確認,他們都給了同樣的答案,錢是假的無疑。母親回家后不吃不喝不言語。這時候,我靈機一動,我想到了我們村有一家小賣部。小賣部經(jīng)營者是一對母子,兒子白天在工地打工,家里基本剩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看店賣貨。我腦子里像預謀已久,出了個念頭,去找老太太把假錢花掉。于是,我瞞著母親跑去小賣部,揣著往外躥的心臟,點了一大包東西,當我掏出那五十塊錢將要遞給老太太的時候,我的手突然間哆嗦了起來,老太太瞇著眼做著抽錢狀,我卻把錢捏得越緊了,老太太一臉不高興,抽了一下喊,崽子,舍不得給錢了?我有點慌,像做了虧心事一樣,放下點好的東西,拿著錢撒腿就跑。一路上我差點哭出來了。我也不知道為啥,身后像有只狼攆著似的。回到家,母親沒有責怪我,她把錢一扯兩半,刨了個坑埋進了土里。事后,母親對我說,你要是把錢花了,俺還是得要回來,不然咱一輩子心不安……
到現(xiàn)在我知道心魔那個東西并沒有徹底遠離我,它還埋伏在我身體一處陰暗地方吧。特別是遇關鍵抉擇,它就蹦出來考驗我,讓我的心備受折磨,像一次次進煉爐。那個時候,站在十字路口處,我好像總能看見一盞燈照著我,燈光不太亮,像我那不識字的母親的目光一般,給我指明方向,事實證明那燈光足以擊退我藏在暗處可惡的心魔。
我和心魔作斗爭的時候,我慶幸,我始終沒有真正地拋棄豆豆和岳母。但蔣愛鳳疲憊的眼睛里又讓我心里慌張起來。
3
累啊,蔣愛鳳說出這句話時,我感受到她是真的累了。其實我早就累了。這兩年她要鬧離婚。我心一橫,拖著她,就拖死她!即然都不好過,就一起受著吧。母親說,她是狠心的人,想當初是誰拼命給豆豆治病,現(xiàn)在沒希望了她卻像學著我拋棄孩子?蔣愛鳳為了所謂的狗屁愛情,咬著紅口白牙竟然厚顏無恥地講愛。蔣愛鳳說,對方不想讓她帶孩子……我多次想狠狠地甩給蔣愛鳳幾個巴掌,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蔣愛鳳把頭拱給我,你打吧,打死你有命償,只要打不死,這婚就得離!我能打人嗎,男人能打女人嗎,我把拳攥緊放下,重重掄在自己的腿上。
我知道蔣愛鳳是鐵了心了。但是,以前好像沒有任何征兆顯示她和她那個狗男人干見不得人的事。對這個女人的恨淹沒了我們十幾年的感情。她口口聲聲說跟著我過夠了苦日子了,現(xiàn)在日子倒不苦了,她卻過膩了。
我承認她跟著我過了不少苦日子。我們經(jīng)歷過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日子,經(jīng)歷過孩子住院缺醫(yī)藥費到處找人借的窘迫,經(jīng)歷過明天要還的房貸還差一百元湊不齊的滋味兒。想想那個時候的蔣愛鳳還真能吃苦,風餐露宿和我經(jīng)營著玩具加工點,因為一批貨,我們?nèi)デ筮^客戶張大羅。張大羅算起來還是我剛出了五服的表舅。那次我手里的現(xiàn)金就五百塊了,我們除去幾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外,把所有的現(xiàn)金砸在了手里一大批貨上。蔣愛鳳看著銀行卡上的余額是兩位數(shù)后,還安慰我說,等走了這批貨,小數(shù)點就很快往后移了。我聽著使勁點點頭。那段時日,母親家的門檻快被我們踏平了,母親餐餐端上熱乎飯,這好像是我們不需要任何學習和理由就可以向母親索取的方式。有幾次,她從柜底深處摸出幾摞壓得筆挺的十元的人民幣試圖遞給我的時候,我心里酸水直流。我看到了,她又把多年前的窮日子形象擺出來。我不屑地把她手里的錢推進她的衣兜里,不缺你這兩個錢。母親暗暗埋下頭,進了里屋沒有說話。
蔣愛鳳說,五百塊錢花二百請請張大羅吧。怎么不看在遠親的面子上,把那批貨收了。我說花三百吧,就算沒錢也不能太小氣了,萬一這批貨行了的話,咱就進賬幾萬,還缺那三百嗎?蔣愛鳳說,三百花了,剩二百明天就不夠交電費了。我說那好吧。那天,我們精打細算地請了張大羅一頓酒席。席上張大羅吃得津津有味。酒過三巡后,他拍著桌子把手朝頭頂一揚說,那批貨沒問題,驗收好了,一出倉就安排人打款……我和蔣愛鳳高興并很情愿地把所有的笑容都在飯桌上用盡了。
以至于后來,我很少看到過蔣愛鳳把笑臉面遞給我。我記著她跟著我吃過的苦,只不過熬出點頭了,她卻嚷嚷著要離婚。母親一個勁兒地數(shù)落我的不是。我再有不是,也沒有想到被她蹬了。頭幾年我商量蔣愛鳳再要個孩子,蔣愛鳳說不急,先給豆豆治病。我覺得那個時候,蔣愛鳳就開始變心了。蔣愛鳳管她的相好對象叫老韓,蔣愛鳳一開始還辯解說,她與老韓之間清清白白的。鬼才信哩,自從蔣愛鳳找上老韓后,嘴上心里掛的都是他的名字,動不動就拿我和他比較,說他拿著豆豆比我這個親爹還上心。我也是個有尊嚴的男人啊。他老韓是個老中醫(yī),給豆豆做康復按摩,不用心行嗎,豆豆是他的病號,醫(yī)生對病號不用心就不稱職。豆豆在他的診所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蔣愛鳳陪著。我隔三差五地去看他們娘倆兒。我沒承想老韓給孩子治病把蔣愛鳳的心給治走了。康復治療一個療程花費幾千元,到老韓手里,他收取蔣受鳳不過千。蔣愛鳳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賤,給你省錢你還矯情上了。我不是矯情,我聽診所里的一些老病號有一沒二地說,有一回趁診所里沒有人,他們看見過老韓攬蔣愛鳳的腰,肚皮貼肚皮的那種。一開始蔣愛鳳還極力辯解,后來直接甩給我響亮的一巴掌,就是相好的,咋了,離婚吧!這話比刀子攮在我心上還要疼。我頭一暈,差點就上了她的當。我從小就看夠了父母親在水深火熱里糾纏著互相傷害,人們管這個統(tǒng)稱為打窮仗。可現(xiàn)在,日子見陽光的時候一天比一天多,她蔣愛鳳燒包啊!
4
好好的日子,好好的路,怎么走著走著就出岔子了呢?有一段時間,我心里憋得難受,她蔣愛鳳憑什么不守婦道?終于一次,我讓酒精麻痹了思想,鬼使神差地上了一個女客戶的房間。當然,這個女客戶對我早有意思,對于我的不約而至,她很高興,我把一肚子苦水倒給了她。她同情地把我抱在她溫軟的懷里。我累了,一頭倒在了她的床上,只不過蔣愛鳳那個賤女人的影子老是在我面前晃。沒想到,女客戶很快脫光了衣服,也躺在了我的臂下,恍惚中我出了一身汗,燥熱得很,我說快開空調(diào)吧,她似乎沒有聽見,說了聲,脫了衣服就不熱了。其實,我意識是清醒的,只是手腳好像被人綁了,動彈不了。我記得先被她脫了褲子,我用惺忪的余光瞄了眼她白胖的裸體,她不像蔣愛鳳有干癟的身子,但她那雙眼睛射出來的光真像蔣愛鳳啊,我一下子軟塌下來,最后我在那女人鄙夷的眼光下提著褲子狼狽逃竄。
欲望是一只猛虎,他曾在我放學的路上出沒過,一片玉米地里,我看見過袁老師的男人摟著一名學生模樣的女人,或是女孩吧,正在火熱地親熱呢。我像是被磁鐵吸引住了,腿也不知向哪拔。我要不要告訴袁老師呢?
我工廠里的徐會計與已婚的車間工人小李在工廠外的一片荒地里約會……有一段時間我刻意回避這些,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白天我是管理幾十名員工的小老板,晚上我是蛻不了皮的殘蟬。他們不知道我那方面不行了,別說蔣愛鳳了,是個女人,我下意識地躲開著,一顆高傲的頭顱里隱著一根根自卑的神經(jīng)。好像只有在母親跟前我才會現(xiàn)原形。母親看出我的郁郁寡歡,在她的再三追問下,我終于與她說了。母親聽完,臉上露出笑容,信自己,哪有啥不行的,你信自己行,你就行……母親寥寥幾句話,可就是這些話一遍遍在我腦海里重播著,給我的皮囊里注入一股力量。
從此,我再也沒有了障礙。
我答應了蔣愛鳳好好善待豆豆。善待到我沒能力的那天。我答應了她很多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我答應了她的離婚要求。離婚后蔣愛鳳隔三差五的還會帶著豆豆去做康復訓練。只不過她換了地方,已經(jīng)不是她相好男人的診所了,而是去了外地一家大型的腦癱康復醫(yī)院。我問過蔣愛鳳緣由,蔣愛鳳哼哼笑兩聲,沒有答我的話。和蔣愛鳳分開后,她來看豆豆,我們偶爾還會見面,不知為啥,我看到蔣愛鳳總像是第一次和她見面時的感覺,雖沒有戀愛心跳的感覺,但我似乎早忘了她以前的種種不好,反而憶起她的一些好。盡管我們早已是成年人最疲憊的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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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蔣愛鳳還是另成家了。據(jù)說嫁給了外縣一個普通的郵遞員。無論多遠,她還會來看豆豆。豆豆看見她還是莫名的笑。豆豆也長成了個永遠擁有童心的大人了。
幾年后,父親去世了。在最后的半年里,我和小良給予了他最盡心的愛。小良問過我,你還恨他嗎?我看著父親皮骨分明地躺在病床上,心里還會難過一會兒,我說,都是小時候的事,不忘,但也不提了。
我看著他,就像我們腦海里能搜尋到的僅有的幼年時代他對我們兄弟倆的疼愛一樣。
我尊敬的袁老師也早已退休了,聽說她離婚后投奔了自己的孩子,去了孩子的城市定居了。
一晃這么些年,我的母親一下子老了十歲的樣子,她花灰的頭發(fā)也光明正大地亮明了身份,短短時光里以清白的面目告訴我,她真的很老了,盡管她才六十多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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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很老的母親還在照顧著我,就像小時候一樣,就像我照顧著豆豆一樣。
我想出院,母親說聽醫(yī)生的。要是好好的,誰想在這藥水味混雜的醫(yī)院里?在我不耐煩的追問下,醫(yī)生說,闌尾炎雖說是小手術,但也是手術,最快也得十天出院吧,恢復不好,以后還會出現(xiàn)并發(fā)癥的可能……
我躺著,我雖然暫時是不能動的。我的心跳卻在我走過的人世路上一刻也沒有停歇過。重復著,循環(huán)著,像臺放映機,一下子播到了結局,一下子跳到了中間,一下子又像剛剛開幕。
不覺,一周過去,我早能下床了。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母親突然跑過來告訴我,她看見挺著大肚子的蔣愛鳳在B超室排隊等著做檢查呢,母親說,蔣愛鳳看見了她,還笑著叫了一聲娘!母親低下頭說,她還沒有改口啊……
我聽了心里很安靜。我在心里想對蔣愛鳳說一句,蔣愛鳳,祝你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