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6日,天氣晴。
老李在運河路上的一家早餐店里喝了一碗餛飩,墻上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早間新聞,時間是七點二十分。餛飩四塊錢一碗,豬肉大蔥餡,皮薄,有勁道,口感滑爽,碗里的湯汁味鮮,放了芫荽和蝦皮,能咂巴出一股老雞湯味兒。老李拿筷子在碗里撥弄著查了個數,一共十五個,他吸溜著熱氣吞了一個,摸起桌上的醋瓶子添了一調羹醋,覺得不過癮,又拿調羹插進辣椒醬的瓶子,搲出一汪油亮的辣椒醬,攪拌在餛飩碗里,埋頭猛吸一口,鮮辣味兒從鼻孔里嗆出來。
早餐店里人聲嘈雜,電視機里的新聞畫面閃爍,老李吸哈著熱氣把餛飩全部吞進肚子里,他盯著碗里的湯汁,覺得還有食欲,便揮手沖正在忙碌的店主人說:“老板,再給我來個油火燒。”
店主人是個滿面油光的中年男人,他揮著搟面杖,抬臉對老李說:“吃火燒要稍等哈,五分鐘。”
老李喏了一聲,捧起碗埋頭喝了一口湯汁,咂巴著嘴巴朝四周的吃客瞄了一圈,伸手從衣兜里掏出手機,在膝蓋上蹭了幾下,摁開手機界面,找到抖音軟件,蹺著手指撥弄著畫面。他翻過一個直播賣酒的小姑娘的視頻,又翻過某國與某國交火戰斗的畫面,然后彈出一個長相儒雅的老頭兒,滿頭花發梳得一絲不茍。這個和老李年齡差不多大的老頭兒,雙手交叉抱懷,眉目里洋溢著自信的笑。老李正欲伸出手指劃走,卻聽得老頭兒蹺著左手的中指對老李說:喂,先別著急劃走,如果你過了六十歲,聽我幾句勸……
老李聽老頭兒這么一說,心里一咯噔,沒待老李愣過神來,那老頭兒生怕老李劃走了似的,趕忙加快語速說:人過了六十歲以后,余生一定要活得明白點。第一,不要求兒女回報你,也別再為兒女操碎心,記住,兒孫自有兒孫福。第二,養老得靠自己,守住自己的老本,給自己留條后路。第三,少生氣,多鍛煉身體,咱們拼來拼去,最后拼的是身體健康。第四,不要攀比、計較,如果覺得身體不舒服,要及時去看醫生……
老李瞪眼側耳,又端起碗喝了一口湯汁,偏頭咂巴著這個老頭說的話,他好像說得全都對,又好像是說得全不對。老李蹺著手指劃走了這個喋喋不休的老頭,對著手機嘟囔了一句:“廢話!”
老李仰臉看著店主人把盛著油火燒的飯筐放在面前,忽然莫名地生出了怨氣。胸口和后背之間猛地刺疼了一下,就像被馬蜂蜇了一下似的,疼痛處突然消失,也好像是麻木了。老李挺了挺胸膛,試圖再次確定疼痛的位置,他使勁吸了一口氣,又使勁把這口氣吐出來,疼痛感找不到了。老李扭了扭身子,除了鼓脹得沒了食欲,沒感覺什么異常。這種突如其來的疼痛時有時無,已經很久了,應該有大半年了吧。老李去看過醫生,檢查結果是心臟動脈硬化,高血脂,老李不懂這個專業術語,醫生又解釋說,這種病是老年基礎病,平時要注意飲食。醫生給老李開了幾種藥,叮囑他身上要帶著一瓶裝在瓷瓶葫蘆里的速效救心丸,老李雖然整天把瓷瓶葫蘆裝在貼身衣兜里,卻一次也沒打開吃過。老李灑脫,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管他呢,能吃能睡就行了。
老李摁滅手機,抹了一把嘴,仰臉對店主人喊:“老板,一碗餛飩,一個火燒,多少錢?”
店主人抬手指指玻璃門上貼著的支付二維碼:“六塊錢。”
老李應了一聲,扭身從身后的墻上拽下一個塑料袋,把飯筐里的火燒裝進了塑料袋里,準備當午飯吃。他起身打了一個飽嗝,晃著身子去玻璃門上拿手機掃碼支付,扭頭對店主人說:“老板,付完了。”
大街上人來人往,陽光貼在臉上,像毛茸茸的樹葉,有些癢,還有些清爽的味道。老李走出早餐店,騎上他的電動三輪車,仰臉看了看太陽,摸起手機,找到通訊錄的界面,撥出了姚子的手機號,手機語音提示:您撥打的手機已關機。
姚子是老李半年前收的徒弟。說徒弟也不確切,應該說姚子是老李的幫工。老李專業鋪地板磚已經三十多年了。這些年,住宅小區如雨后野草叢生,每家每戶裝修的第一個程序,就是鋪地磚。這是個技術活兒,講究熟能生巧。
去年夏天之前,都是老李和老婆搭伴鋪磚。老婆負責篩沙和水泥,老李負責吊線鋪磚。雖然老婆干的是幫工的下手活,只是篩沙和水泥這活不輕松。老婆整天喊腰疼腿疼,干了三十多年,老婆終于干不動了。六十多歲的人,老胳膊老腿,干不動也可以理解。從老婆歇工之后,二十多歲的姚子就成了老李的幫工。姚子干活嬉戲,不專心,手機不離手,經常把手機當成了鐵锨的把柄,經常把沙子和水泥攪成死疙瘩,要么就是和成湯水,耽誤老李的施工進度。老李煩他,當面罵過姚子。因為姚子是老李老婆的本家侄子,按輩分要喊老李姑父,老李給老婆發過牢騷,老婆干笑不吭聲,抹不開親戚情面,對姚子的表現不滿意,但也不敢攆走他,只能獨自生悶氣。
今天老李要去鋪磚的小區,還是處在城西的盛世豪庭。這個小區從去年交房以來,業主們就陸續開始裝修了。老李已經在這個小區干了一年多,給二十多個毛坯房鋪了磚。小區業主們對老李的鋪磚技術滿口稱贊,口碑相傳,很多業主都等著讓老李去鋪磚。今天去鋪磚的這一家新房,是昨天開始施工的。老李打算今天先把衛生間鋪完,一天的時間有些緊,老李騎車的速度就有些快。
從早餐店到盛世豪庭小區,老李用了不到二十分鐘,他把三輪車停在27號樓下,又給姚子打了手機,還是處于關機狀態。老李罵了一聲懶狗,摸出這家新房主人給他施工用的臨時鑰匙,坐電梯到了門口,擰開門鎖,踩著滿地的沙子和水泥走進衛生間。摸起橫在地上的鐵锨,想著先和好一些泥漿,再鋪地磚。鐵锨鏟起沙子,發出沙沙的生澀聲,老李操著鐵锨又罵了一聲懶狗,罵完不解氣,又罵了一聲爛泥糊不上墻的懶狗。他罵完這聲,忽然覺得胸口之間又刺疼了一下,老李感覺到了這一下刺疼,他使勁搖擺了一下身子,想著把這刺疼擺脫掉,沒想刺疼停頓了一下,接著又刺了一下,老李一愣怔,刺疼又開始了,這次突兀的,是密集的,無聲的,好像無數蜂群突然就趴在了后背上,針尖似的,雨點般的,持續地刺疼。剛開始是熱辣,接著是扎得疼。這種疼變得厚重了,像千斤鐵錘砸在后背上,疼痛刺穿了后背,電流一般蔓延到胸口,老李似乎聽到了嗡嗡的聲音,這是蜂群的聲音嗎?這是胸口在撕裂的聲音嗎?漫無邊際的疼痛包裹了老李的胸口和后背,他覺得淌汗了,汗水先是從額頭上冒出來,滴滴答答的,胸口也跟著淌汗了,渾身都是濕漉漉的。手里的鐵锨從他手里跌落在地上的時候,老李的身子也跟著癱軟下去。他的后腦勺抵在衛生間粗礪的水泥墻上,屁股貼著地,雙腿蹬在泥水里,這是從未有過的窒息,他覺得憋悶,又覺得口渴,他張著嘴,大口喘氣,像是要把密集的痛疼呼出來。疼痛越來越厲害,老李開始閉眼捶打著胸口,他捶打了幾下,伸手在衣兜里摸索著,終于把速效救心丸握在了手心里,他想掙扎著撬開包裹在瓶子口上的塑料封膜時,疼痛感飛流直下,一股暢快的熱流從雙腿間噴涌而出,娘哎,很久沒這么痛快地撒尿了,老李長吐了一口氣,雙腿抖動了幾下,整個身子便凝滯不動了。
2月17日,天氣陰轉多云。
上午10點,周寅坐在辦公桌后邊的椅子里,剛要摸茶杯喝茶,卻聽得手機里發出叮的微信消息聲。他打開微信界面,看到吳戌發來一條消息,不是文字,也不是微信表情,是一個上邊缺了一角的圖形,顯示著時間日期。周寅以為是什么搞笑段子視頻,便順手點開了那個圖形的界面,只是一兩秒的遲緩,手機里便響起他和吳戌的談話聲,待聽了幾句話,便覺得血脈僨張,一股涼氣從胸前噴涌。
吳戌:周主任,最近公司資金周轉很緊張。去年那一筆工程款,到現在還有八百萬塊錢沒給我結算,麻煩您再催問一下市里,盡快給我結清了吧。
周寅:你著急什么,市里最近財政資金很緊張,我想著這事呢。
吳戌:咱明人不說暗話,這筆尾款結清了,我還是按照老規矩,給您百分之十的提成。
周寅:嗯,我喜歡給聰明人打交道。
吳戌:我辦事,您放心。
周寅:廢話,我要是對你不放心,當初就不會讓你承包這個工程。
吳戌:周主任對我的支持,我一直銘記在心。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
周寅:唉,我還是那句話,人活著,都不容易。
吳戌:嗯,周主任說得對,我敬您一杯。
……
這段錄音只有三分十五秒,他倆的對話一句不差,聲聲入耳,似利刃旋轉,他整個身子就像一個被吹脹的氣球,從椅子上彈起來,直奔到門口,伸手擰上了安全鎖,躡腳坐在椅子上。他哆嗦著手指,把手機里的音量調到最小,聽筒貼在耳邊,屏住呼吸,捂住狂亂的心跳,又一字一句地聽了一遍錄音。
這段錄音讓周寅無端地憤怒,徹骨地恐懼,甚至還帶著莫名的悲憤。他從錄音的兩人談話里,嗅到了油燜大蝦和清蒸鱖魚的香氣,還有熟悉的茅臺酒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忽然感到一陣痙攣和惡心。
這些味道正是昨晚他和吳戌坐在荷花酒店的隱秘單間里,觥籌交錯中吃進肚子里的東西。此時聽到的錄音,也是他們吃飯喝酒時的對話。
這個貌似忠厚的吳戌,他把這段錄音發給我聽,他是什么意思?周寅覺得渾身淌汗了。其實他已經明白,昨晚那場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飯局,是吳戌精心謀劃,從開篇布局是引蛇出洞,到中間談話,是請君入甕,再到飯局結束,及時收網,周寅已經完全落入了他的圈套里。
周寅才想起來,昨晚吃飯的間隙,吳戌摸了放在飯桌上的手機去了一趟衛生間。吳戌從衛生間返回到飯桌上的時候,突然對周寅咧嘴笑了笑。
周寅惡狠狠地盯著微信界面,等待吳戌的動靜,可過了半個小時,吳戌那邊再無任何消息。吳戌是在用沉默表達他的要求,也是用沉默表達他的態度:吳戌既然敢把這段見不得人的錄音發給他,他在等周寅的反應,也是給周寅足夠的時間去思考接下來該怎么做。
于無聲處聽驚雷,吳戌夠狠。
接下來該怎么辦?是裝作沒聽到這段錄音,用沉默來抗衡吳戌的沉默?還是趕緊想辦法,及時止損,避免在這條陰溝里翻船?
汗水從周寅的后背上滋生出來,熱辣辣的又疼又癢,讓周寅想起了三十年以前,他在農村老家跟父親一起耕種的場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周寅再次體會到了當年那種汗流浹背的滋味。
那時父親經常對他說:寅,咱平頭百姓,沒別的出路,你要不想種地受罪,只有發奮學習,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如今白馬過隙,彈指三十年過去,周寅大學畢業以后,在這座大樓里從一個寂寂無名的小職員做起,埋頭苦干,兢兢業業,一路在跌跌撞撞中坐在了主任這個位置上,掌握著全市水利項目建設資金的審批大權。
這幾年,恰逢全市大興水利基礎建設,政府協調上級部門給予資金扶持,又拿出政府財政資金,加大對水利建設項目的傾斜力度,周寅就有權力大筆一揮,撥付到項目建設里。彼時周寅成了一瓶散發著迷人香氣的蜂蜜,蜂擁蝶舞。
周寅第一次結識吳戌,是他和吳戌參加飯局結束以后,周寅坐在了吳戌的奔馳車上回家。吳戌坐在司機一側的副駕駛座上,不時扭頭和周寅說著無關痛癢的話。吳戌長著一張圓臉,留著平頭,單眼皮,眼睛細長,說話慢聲細語,笑起來的時候,甚至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他的長相和言行,給周寅的感覺,好像是鄰家的一個小弟,這種感覺有點莫名的親切,還有些發自內心的踏實。
周寅問:“吳總,你多大年齡了?”
吳戌扭頭,笑出一對淺酒窩,滿嘴細碎整齊的牙齒:“周主任,別看我長出一張娃娃臉,其實也快奔四的人了。”
周寅說:“年輕有為啊,我就欣賞有事業心的人。 ”
吳戌呵呵笑:“周主任,我更羨慕您,工作好,旱澇保收。 ”
周寅:“也就是死工資,能吃飽穿暖。”
談本地風俗,世故人情,兩人聊得很投機。再聊下去,吳戌的老家和周寅家的村子居然相距只有七八里路,也算半個老鄉,周寅覺得兩人的關系拉近了。
一直到奔馳車把周寅送到他家樓下,吳戌下車和周寅告別,周寅走到電梯門口,等待電梯開門,卻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眼看吳戌的司機追過來,手里提著一個帆布包,喘著粗氣說:“領導,您的包忘車上了。”
周寅一愣:“我記得沒帶包去啊?”
司機說:“吳總說了,這就是您的包,您拿著就行了。”
周寅遲疑了一下,司機便把帆布包塞到周寅手里,轉身快步離開。周寅疑惑地打量著帆布包,是那種在各種會議場合裝文件資料的包,很常見,很普通,拎著也很輕,看著卻有些鼓。周寅拎著包進了家門,拉開帆布包的拉鏈,看到包里是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周寅疑惑地打開報紙,看到了五捆紅色的鈔票。
那時周寅的心情很復雜,既驚又怕,還有些莫名的愉悅。讓他想起周末在水塘里釣魚的感覺,魚竿顫動,及時拉起,鮮活的魚兒躍出水面,體會到意外的成就感。
他想給吳戌打個電話謙讓一下,或者發個微信說聲感謝,手指快要摁在手機上的時候,周寅又縮回手,不,任何話都不應說,也不該說。這是規矩,也是彼此的默契。
此時,辦公室里靜得讓人窒息,只有墻上的石英鐘發出噠噠的細微聲。周寅盯著對面墻上的鏡子,看到一個眼泡腫脹、兩鬢花白、頭頂開始發禿的中年男人。再有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他就該退居二線了。解甲歸田,平安落地,是他退休前最大愿望,雖然一直如履薄冰,小心行事,可是現在,吳戌卻在背后對他探出一支冷槍,戳在他的腦門上,把他逼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
2月29日,天氣晴。
吃過晚飯后,王美麗正在家里看八點十分播放的電視劇,這時接到女兒發來的短信:我和閨蜜去濟南玩兩天,如果姚子去家里找你,你別開門。王美麗的女兒叫小荷,二十四歲,大學剛畢業,正在家里復習功課,準備報考事業編。
姚子是小荷的男朋友,他們是通過打網絡游戲認識的。姚子和小荷談了快一年了,王美麗見過他幾次,她對小荷談的這個男朋友印象很差。姚子的家庭條件一般,父母都是郊區種菜的農民,兩個姐姐也沒什么出息,一個在青島打工,一個在菜市場賣菜。王美麗對小荷說過多次,她發現姚子的脾氣不好,說話粗魯,行事很執拗,喊王美麗阿姨的時候,表情明顯不情愿。
王美麗接到小荷的短信之后,馬上給小荷打過去,小荷接通了,她那邊亂糟糟的,聽起來好像是在鬧市里,小荷告訴王美麗,她和姚子鬧掰了,姚子整天糾纏她,她和閨蜜去濟南躲幾天,現在正逛大明湖。王美麗問她多久回來,小荷不耐煩地說,還沒想好,哪天姚子不鬧騰了,她就回去。王美麗追問,姚子怎么鬧騰你了?小荷說,煩人,我想和他拜拜。王美麗還想再問,小荷說,這幾天我關機,媽你放心就行了。
小荷剛掛掉手機,便響起了敲門聲。剛開始是敲,接著就是用手拍,叭叭響,不依不饒。王美麗想去門口的貓眼里看看,忽然想起小荷發的短信,便遲疑著不敢動彈。她屏住呼吸,想等門外的人自動離開。
拍門聲不停,還伴隨著粗嗓門的喊聲:王姨,我是姚子,開門。
果然是他。王美麗繃著嘴巴不吱聲,聽到姚子又喊,開門,不開門我就不走了。這話帶著威脅的意味,還有些粗暴的挑釁。王美麗聽著氣惱,起身走到門口,對著貓眼朝外看,姚子堵在門口,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王美麗說,小荷不在家。姚子說,我不找小荷,王姨,我想找你聊聊。王美麗說,有什么話你說。姚子說,你開門,我進去給你說。王美麗說,不開,你有話就說,不說就走吧。姚子說,你不開我就踢門了。
說著果然就踢門了,嘭嘭的聲音很放肆。門板跟著抖動,震得王美麗的頭發蒙。王美麗猶豫著拉開了門,剛探頭出去,姚子探手撥開了王美麗,側身擠進來了。他滿身散著嗆人的酒氣,提著一個帆布包,繞過餐桌,站在客廳中間。吊燈照在他身上,紅頭漲臉,扭頭問王美麗,小荷呢?王美麗說,沒回來,不知道去哪里了。姚子奔到小荷的臥室門口,探身朝里邊看了看,折身對王美麗說,姨,小荷想跟我散伙,這事你知道嗎?王美麗說,不知道,你們的事我不管。姚子嗤著鼻子說,我知道,是你一直不同意我和小荷談,我來就想問問你,我和小荷哪里不合適了?王美麗說,我沒說過不同意,不信你問問小荷。姚子說,問個屁,小荷把我拉黑了。王美麗說,我再說一遍,你和小荷的事,我不過問。姚子說,小荷說了,你嫌我窮,嫌我是個搬磚的裝修工,你不同意我和小荷談。姚子說著,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捆錢,彎腰拍在茶幾上,接著又往外掏了幾捆。他啪啪地拍著茶幾上的錢,對王美麗說:我有錢,你別瞧不起我,十萬塊錢的彩禮,我擱這兒了。王美麗被姚子掏出的錢嚇了一跳:姚子,我沒嫌過你窮,你有錢沒錢和我沒關系,你和小荷談不談我不過問。
姚子瞪著紅眼珠兒,嘴巴哆嗦了一會兒,忽然伸手又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把巴掌長的刀子,握著刀柄說,姨,你說句痛快話,你到底同意不同意。王美麗高聲說,你想干什么?你還想殺人嗎?姚子說,我敢殺別人,我不殺你,我就是來問問你,你同意不同意。王美麗厲聲說,我活了半輩子了,可不是嚇著長大的,就你這態度,我還真不同意了。
姚子攥著刀子的手在發抖,他把刀子在手里晃了晃,垂手朝自己的大腿上扎了一下。姚子顫聲說,你同意不同意?王美麗說,干嘛?逼我嗎?姚子又朝大腿扎了一下,血洇濕了姚子大腿上的褲子。姚子哎吆著抱腿彎下腰。他蹲在地上,抬頭問,同意不?王美麗說,不同意,不疼你就繼續扎。姚子哭著罵了一聲,我靠,好吧,我靠。姚子說著,揮起刀子朝大腿上連續扎了兩下,姚子哭著說,你同意不?
王美麗顫聲說,不同意,真瞧不起你這樣的無賴,我最煩酒后撒潑的人,小荷幸虧跟你散了呢,有本事你就繼續扎。姚子哭著又朝自己的大腿扎,邊哭邊說,好吧,你狠心我比你更狠。姚子大腿上的血淌在地磚上,蹲在地上打哆嗦,還不忘朝大腿上捅了一刀。王美麗說,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報警。王美麗說著,攥著手機跑到門外,哆嗦著手指撥通了120急救電話,她說,快來救人啊,俺家出事了。
王美麗打完120,躲在門外不敢進房間,姚子趴在地磚上,嗚嗚咽咽地哭。他哭得很放肆,也哭得很傷心,王美麗聽到他哭著說,姨,你怎么這么狠心看著我扎自己呢,你怎么能狠心拆散我和小荷呢。
王美麗想過去扶他起來,又不敢。王美麗躲在門外,急得也哭了。十多分鐘后,窗外想起了嗚嗚啦啦的救護車聲,樓道里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有人上樓了,醫生和護士來了三個人。看見王美麗便問,怎么了?王美麗朝房內指著說,他喝了酒來我家鬧事,用刀自己扎自己。
醫生對王美麗說,先拉醫院去,你馬上報警。醫生和護士走到姚子跟前,把姚子扶起來,姚子不哭了,撥開扶著他的手說,不用,我能走。姚子走了兩步,就撲通一聲歪倒了,他說,我靠,走不動,忒疼了。醫生和護士把姚子抬到擔架上,王美麗對姚子說,我通知你家里人,趕緊去醫院。
一伙人前擁后簇出來到樓下,躺在擔架上的姚子忽然直起頭,指著綠化樹附近暗影里的一輛車,帶著哭腔說:把我的車門鎖好了,我明天還要來開車。
慌亂中,沒人理會姚子的叫嚷,王美麗朝姚子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等救護車離開之后,王美麗回到家,真是又驚又怕,摸起拖把清理地磚上的血。涮干凈拖把,洗了手,又把姚子拍在茶幾上的十萬塊錢碼齊了,她想明天去醫院,把這些錢還給姚子。這么想著迷迷糊糊睡著了,又聽得門外響起砸門聲,以為是夢里,細聽又不是,砸門聲很響,還帶著嗷嗷的哭聲,王美麗從床上爬起來,奔到門口喊,誰啊?門外的人哭著喊,開門,開門。王美麗拉開門,四五個男女擁進房間里。王美麗說,你們是誰?
那幾個男女哭著說,俺們是姚子的家人,姚子死了。
9月23日,天氣:陰。
中秋節過后的第三天,葫蘆口村的老周坐在家里的柿子樹底下,讀完了三天前的一張晚報,這張晚報在第三版的頭條位置上,以醒目的標題發表了一篇社會新聞:
我市重大貪污殺人案公開宣判,主犯獲無期徒刑。記者以帶有文學性的文筆寫道:金秋送爽,碩果飄香,9月20日,市人民法院莊嚴肅穆,萬眾期待的周寅貪污受賄殺人案開庭。身穿囚服、手戴鐐銬的犯罪嫌疑人周寅出現在審判庭上,他滿頭花發,表情木然,面對公述人陳述,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他在擔任市水利項目審批中心主任期間,利用職務之便,與多名水利建筑承包商勾結,在項目資金批復,項目競標中,不顧黨紀國法,大肆進行權財交易,累計受賄資金達二百三十七萬四千三百元。
周寅為了榨取建筑商利潤,編造各種理由拖延刁難拒付建筑商欠款,2019年2月17日,建筑承包商吳某在某酒店宴請周寅之際,暗中以手機錄音的方式,要挾向周寅索要八百萬欠款。事情即將敗露之際,周寅覺得他被吳戌逼到了死路。便鋌而走險,找到了一個做裝修的遠房表弟李某,暗示表弟李某找人教訓一下吳某。表弟李某提議,找人開車跟蹤吳某,以車撞人警告他別再把事情鬧大。周寅同意這個辦法,要求李某要把握分寸,別鬧出人命,李某滿口應諾,幾經周折,托人找到一個以家庭裝修為業的姚某。許諾事成之后,李某給姚某十萬塊錢作為酬謝。2月29日夜8點13分,姚某開車尾隨在路上散步的吳某,趁吳某拐入一段寂靜無人的道路時,開車撞向吳某,導致吳某被撞在路邊法桐樹上,當場死亡。犯罪嫌疑人姚某撞人之后,遂駕車逃離現場。當天晚上,姚某自知犯罪,來日不多,便趁著酒意,去前女友家尋釁滋事,與女友母親發生爭執,其間反復以刀自殘威脅女友母親,因傷勢過重,失血過多而死。
周寅貪腐案因數額巨大,雇兇殺害水利建筑承包商吳某,所犯情節惡劣,數罪并罰,被判處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其利用非法收入購置的三處房產全部查封,將擇期公開拍賣,所賣收入全部上繳。
一陣涼風刮過來,柿子樹的葉子嘩啦作響,老周放下報紙,哆嗦著手指摘下老花鏡,仰臉看了看天空,他想起多年以前,也是在這株柿子樹下面,兒子背著干糧去求學讀書的時候,他對兒子說的話:“寅,咱平頭百姓,沒別的出路,你要不想種地受罪,只有發奮學習,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兩個多月以后,是一個寒冷的早上,老周提著自家釀制的韭菜醬,坐上了通往本市郊外一所監獄的公交車,去看望在那里服刑的兒子。韭菜醬是兒子最愛的食物,兒子年少求學的那幾年里,每個周末回家,老周給兒子的背包里裝滿烙餅和饅頭,最后總要再塞進一瓶韭菜醬。這些年里,兒子從年少到中年,他每次吃韭菜醬時都會說,他喜歡吃韭菜醬,是因為韭菜醬里有小時候的味道。他吃著韭菜醬,就想起那些苦中有樂的美好時光。
在車廂里,老周閉上眼,聽到座位前邊一男一女的閑談,兩人說起給孩子在城里買房子的事,說起了持續走高的房價,說起了學區房,相互嘆氣。身旁另一個中年婦女扭頭插話:你們聽說沒?前段時間,被法院查封后拍賣的一批房子,其中在盛世豪庭的一處房子,始終沒拍賣出去,據說是這座房子里面有一個鋪地磚的工人,在施工時突發心臟病死在房子里了。
此言一出,又有人插話:“哎,當然啊,肯定沒有人愿意買一個死過人的新房。”
老周一直沒插話,他悶頭想,什么樣的房子都能住啊,終究不過是放下一張床。
12月31日,天氣:晴。
小荷從濟南回家過春節期間,有熱心的親戚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兩人聊了,彼此都感覺不錯。小荷和男朋友在公園里閑逛,男朋友忽然問她,你之前談過幾個?小荷說,就一個。男朋友說,實話嗎?小荷說,實話。男朋友說,為什么沒談成呢?小荷說,后來他死了。男朋友問,怎么死了呢?小荷怔了一會說,我不想說,你也別問,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