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財迷的地主叫錢包,
嘿!這個家伙,是個瓷公雞、鐵仙鶴、玻璃耗子、琉璃貓,
(白)根兒毛都不拔。
肚子里天天打著鐵算盤,
算計得個長工活不了。
他恨不能這伙計每天別吃飯,
可是干活兒又多又得好。
可把這伙計給恨急啦,
想主意要把他來耍笑。……
每當看到這些熟悉的句子,我耳邊仿佛便響起快板書藝術家李潤杰先生在清脆竹板伴奏下以略顯沙啞的嗓音展現的精彩演唱。李潤杰先生在傳統數來寶的基礎上,改革打板方法和句式,將評書的技巧融入到快板里,把人物和故事情節作為表現的主要內容,并把塑造人物的手段和相聲包袱的運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與傳統數來寶的單純敘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1953年,由李潤杰先生開創的這種新的藝術形式被正式定名為“快板書”。
李潤杰先生演唱的第一段快板書作品便是李傳秀創作的《長征》。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段《長征》還是延續了傳統數來寶的路子,采用的是花轍,并非一轍到底。而在演唱上,李潤杰先生從內容出發,摒棄了傳統數來寶當中油滑的語氣,采用更加深沉、熱情飽滿、氣勢磅礴的演唱方法,將“紅軍不怕遠征難”的精神演繹得生動感人、動人心魄又不乏輕松風趣,表現了紅軍戰士們斗志昂揚的革命樂觀精神。這段節目也成為了快板書中不可多得的精品節目。
1956年,李潤杰先生作為天津文化界的代表,參加了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先進生產者代表大會。在會議期間,他和全體代表在中南海受到了毛澤東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親切接見。李潤杰先生在回憶文章中深情回憶了這段往事:“在全國先進生產者代表大會上,我受到巨大的鼓舞,下決心要以實際行動為黨為人民多作貢獻。有人說,你如果能實現自編自演,就是如虎添翼,就是為人民作出了更大的貢獻。這樣,我就開始鉆研快板書的寫作。然而,這對于一個只讀過三年私塾的人來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為了說新唱新,李潤杰先生一邊學習文化,一邊練習創作,在自身的刻苦努力和同行們的熱心幫助下,終于成功創作《隱身草》《火焰山》等深受觀眾喜愛的快板書作品。其中,《隱身草》是李潤杰先生于 1956年根據民間故事《地主與長工》改編的,也是他自己創作的第一個作品。
說到《隱身草》,我們不妨簡單梳理一下這段民間故事的脈絡來源。早在魏晉時代,邯鄲淳編撰的我國最早的笑話集《笑林》中便有記載:
楚人貧居,讀《淮南方》:“得螳螂伺蟬自障葉,可以隱形。”遂于樹下仰取葉。螳螂執葉伺蟬,以摘之,葉落樹下。樹下先有落葉,不能復分別,掃取數斗歸,一一以葉自障,問其妻曰:“汝見我不?”妻始時恒答言“見”,經日乃厭倦不堪,紿云:“不見。”嘿然大喜,赍葉入市,對面取人物,吏遂縛詣縣。縣官受辭,自說本末,官大笑,放而不治。
這足見這段民間笑話的歷史悠久。這則笑話的主人公將書中的傳說當作了現實世界中真實存在的東西,鬧出了笑話。貧窮的生活現實,讓這位總想不勞而獲又異想天開的“楚人”,幻想真能持有書中記載的“可以隱形”的“障目一葉”,去輕而易舉地“對面取人物”而“不見”,結果可想而知—“吏遂縛詣縣”。而縣官的“大笑”,實際也蘊藏對“楚人”可笑舉動的無奈和嘲諷。
當這則笑話流傳到明朝趙南星所編撰的笑話集《笑贊》中,“可以隱形”的“障目一葉”變成了“隱身草”的名稱,而故事內容上也有了變化。
有遇人與以一草,名隱身草,手持此,旁人即看不見,此人即于市上取人之錢,持之徑去,錢主以拳打之,此人曰:“任你打,只是看不見我。”
贊曰:此人未得真隱身草耳,若真者,誰能見之。又有不用隱身草,白晝搶奪,無人敢攔阻者,此方是真法術也。
《笑贊》中“此人”似乎比《笑林》中那位“楚人”更加“執著”,即便“錢主”的拳頭落到身上,仍手持“隱身草”不放,堅信“任你打,只是看不見我”。其后面的“贊曰”更是點睛之筆,言有盡而意無窮。“又有不用隱身草,白晝搶奪,無人敢攔阻者,此方是真法術也”,與《莊子·胠篋》中“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的論述何其相似。結合趙南星生活年代中當政者不理百姓疾苦、驕奢淫逸的實際來看,更能進一步體會出“隱身草”對當時巧取豪奪的“竊國者侯”的辛辣諷刺—平常人行竊尚須依仗“隱身草”遮掩,而腐朽的封建統治者的盤剝卻赤裸裸地無需任何粉飾,“此方是真法術也”的反諷尤其深刻犀利。
與趙南星同時代的明朝人“無名氏”,在編輯的《笑海千金》中,也收錄了此則笑話,而其主旨卻與以上兩則笑話大異其趣。
《笑癡子》
昔一做賊的人,常有錢買東西。一癡子見而問曰:“你何以善做賊?”賊答曰:“我所以善做賊者有故:凡去偷人財物之時,拿一根鴉鵲做窠的柴放手中,人就不見我。”癡子見賊說,一日,果往鴉鵲窠中,取一根柴放手中,遂而日上去人家盜財物,被人捉住亂打。癡子且曰:“我打倒被你打,你實不見我。”
《笑林》中對“楚人”迂腐貪婪的諷刺,《笑贊》中對腐朽的封建統治者深刻的揭露,在此都蕩然無存,只留下單純嘲笑“癡子”的戲謔。《笑癡子》顯得滑稽輕佻,缺少了深刻犀利。其藝術成就遠遠不及《笑林》中相對應的故事,更是與《笑贊》中的《隱身草》相去甚遠。
而這則笑話流轉變化,又成為了《地主與長工》的重要底色,盡管《地主與長工》的詳細內容已不可考,但是我們仍可從笑話名字當中窺見其輪廓,大抵是揭露了地主與長工的階級矛盾,結果必然是勞動人民運用自己智慧戲耍了貪婪成性的地主。而李潤杰先生的快板書《隱身草》,沿用古代笑話一脈相承的輕松基調,直接取用古代笑話“隱身草”的名字,吸收《笑林》中“讓妻子檢驗隱身草”的情節,增加了地主“錢包”偷雞蛋、燒餅,最后竟到縣官大堂上偷官印的情節,結尾則吸收了《笑贊》和《笑海千金》的同類型作品的語言,將“任你打,只是看不見我”的語言改為第三人稱的描述,“拿著草他還在那兒不住地搖吶!”這段快板書摒棄了《笑海千金》中單純拿“癡人”取笑的低級趣味,繼承《笑贊》中針砭現實的優秀傳統,歌頌了勞動人民的智慧,揭露諷刺了地主階級的貪婪成性和愚頑可笑,成為李潤杰先生快板書創作的開山之作,其意義十分深遠。
“隱身草”的故事主旨迭經演變,由諷刺“楚人”的迂腐貪婪到揭露腐朽的封建統治階級肆無忌憚的巧取豪奪,再到歌頌勞動人民智慧、諷刺腐朽的地主階級的貪婪成性和愚頑可笑,反映了時代的潛流,讓我們能清楚地透過“隱身草”,看到一個時期的社會風向。而如“隱身草”這樣的故事,在我國的歷史長河中更如流光隱珠。包括曲藝工作者在內的廣大文藝工作者就像“采珠人”,總能將之打撈出來并拂拭、琢磨出更加絢爛的光彩。李潤杰先生的快板書《隱身草》珠玉在前,更能為當代曲藝工作者解答“如何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更好地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這一問題時,提供很好的參考與助力。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