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一家小書店，誰會指望發財？

作家張豐曾以文化編輯的身份跟同事一塊兒跑書店，觀察成都。十多年后，政府統計了成都的書店數量——3522家，比所有其他的中國城市都高。在成都生活16年，他也常想著開書店。

書店是一個比社交網絡古典很多倍的對話空間，它盛產尖銳的思想，墻壁上的書籍意欲用力打破圍墻，從文學批評到政治理論，從過去的真理到此刻的問題，這里始終容納著許多辯論的聲音。2023年，張豐覺得是時候了，他不指望開書店賺多少錢，只想辟出幾十平方米的地方，讓人與人之間爆發討論、彼此連接。

緊密的小小共同體

在當下，開書店并不是一門好生意，但張豐沒有打退堂鼓。2023年8月，他在《我真的要開書店了》的文章末尾留下一個微信群二維碼，想做一下需求調研，結果很快加滿了500人，開到第4個群都是滿員。美國《紐約時報》的一篇報道里寫，全美在疫情結束后新增了300家小書店。很明顯，大家不再過多考慮填飽肚子，而是需要精神互動。

大概四五月份的時候，他定了書店的名字叫“有杏”，三個書生在杏樹下取的，也諧音“有幸”。同時，他也在擔心是否真的會有人來。畢竟，加微信群不怎么需要成本，但書店要存活，是不能夠僅靠同情心的。

這個店鋪特別小，書也很少，沒辦法做到面面俱到，所以，張豐盡量讓它有一個強烈的主張：“比如，那種宏大敘事的、成功學類的書籍，我一本都不會進貨。有次我去朋友的倉庫進書，一個小時過去，發現自己只挑了100本，這才想起我的角色不再是讀者，而是要開書店，所以放寬標準又挑一遍。但即便這樣，我也依然有自己的嚴格標準和視角。”

獨立書店歸根到底是一種“人格”模式，把獨立的人格投入到書店里，代表著店主的個人眼光和價值觀。

“如果我把有關李白、杜甫、蘇軾的書放上去，沒有人否認他們的價值，只是我更想成為社會觀念變動的一部分，所以我打算劃出一個女性主義區域，這里不僅僅有上野千鶴子和波伏娃。”

獨立書店是一個城市里面的小小共同體，它提供深入交流、緊密聯系和相似的價值觀。客人們晚上過來聊聊困惑，一同讀書，談論前衛的議題。大家心里清楚，這雖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很私密。所以，獨立書店從來都是遠離主流的。

張豐的書店選址也算是比較邊緣，不在市中心。在書店開業的前幾天，張豐的兩位作家朋友楊早、西閃過來，發現附近有一個廢棄的、類似演講臺的家具，便呼哧呼哧把它搬到了書店的空地上面，權當作一個小舞臺，走上去致辭。剛開始，臺下除了張豐并沒有其他人。很快有個路過的大爺走了過來，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沒發生，因為這個致辭是假的。但是，只要在舞臺上放一個什么東西，人們就覺得要發生點什么事了。

仔細想想，說不定能在這兒搞一個“有杏3分鐘”呢？張豐也在期待這個小眾空間的可能性。

文化的理想不悲情

很多朋友不贊成張豐的書店選址。書店位于二仙橋，大家一般是因為在互聯網走紅的譚警官認識它的。那里房價較低，人流量也不多，曾經是“成都機車車輛廠”的工人居住地，如今廠子早已搬走，交通不太方便。當地人稱它是成都的“二點五環”，介于二環和三環之間。比較之下，太古里、春熙路、玉林才是人流密集的街區。

在張豐看來，文化生態本身就是一個邊緣的東西，商業才是城市的中心。玉林相對太古里來說，店租普遍不高，但從城市文化的角度來看，玉林已經是中心了。如今，一提到文化與藝術，大家第一反應都是玉林。對張豐而言，玉林已經足夠熱鬧，所以，他想在不太熱鬧的地方試試，能否在更邊緣的地方鏈接新的人群。

2009年4月的一天，張豐圍著成都的三環路轉了一圈，從傍晚六點半走到第二天早上7點。當時他感覺到，成都人的時間似乎比別的城市“更長”，火鍋店、燒烤店、小酒吧開到很晚，有很多人大半夜仍然在街上晃蕩，但沒有人覺得這樣不正常，整個城市氛圍很松散，“在成都，即便是一個報社實習生，也可以租兩室一廳的房子，擁有專門放書的書房。這里的理想沒有那么悲情”。

比如有一個地方叫“屋頂上的櫻園”，經常放人類學電影，既是餐廳又是書店，屋頂還有個花園；一葦書坊的攝影幾乎都不收費，大家的時間相對便宜，完事了還能一塊兒吃個火鍋、串串。這種“混合”支撐著成都的文化生態。眾籌著錢、經歷和才華，這在成都的獨立書店里很常見。

警惕“情懷”，務實掙錢

在張豐發第一篇書店的公眾號推文時，就有人勸他申請財政補貼，“我不贊成很具體的補貼，如果政府給每個書店最高額度10萬元的補貼，那一定有人是為了搞到錢而開一家名義上的書店，這不會令文化走向繁榮，反而容易讓文化變形。但是，可以有一些更具距離感的支持，比如給予稅收上的、房租上的減免，而不是直接拿錢”。

“晚讀”書店，每個月要交六七千元的房租，實在簽不下去了，才撇下還剩兩年的合同，重新搬去價格更低的地方；重慶的匿名書店，也只能租一個1500塊錢月租的鋪面。在張豐看來，小書店最可悲的地方是，費了很大力氣，最終只掙回一個房租，“這也證明文化不是靠一句什么口號就能活下來的東西，它也無法成為很有價值的資本，書店更需要讀者的買單，而不是粗暴的補貼”。

文化的形態就是這樣，誰會指望靠開一家小書店發財？最理想的狀態，頂多是扣掉房租還剩下幾千塊錢，以普通的工資水平養活自己。“如果有杏書店兩年后不用我倒貼錢，就算成功了。”

但張豐也不認為獨立書店是悲觀的行業，2020年，院子文化舉辦了成都獨立書店市集，三年過去了，那些小書店都沒有倒閉。從數量上看，獨立書店數量還在增加，各種主張、各種模式，來市集的讀者多到幾乎要限流，據了解有書店在那兩天銷售額超過了2萬元。

“情懷”是很好的基礎，但不能拿它當賣點。讀者掏300元辦會員固然令人欣慰，不過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讀者本質上支持的是公共價值。

所以，“情懷”得有事實依據，比如為城市公共生活發聲，或者深入地做一些讀書會，以此來回報善意。

2002年，張豐從青島考到北京讀研究生，他發現新的觀念、新的探索幾乎都能在學校對面的書店里找到。當時他把僅有的生活費都拿了出來，以惡補的心態讀掉了書店里最難的理論書籍。它倒閉前一年，張豐發現書店原址已經變成一家地產中介，書店搬到了一間地下室里，店里幾乎沒什么顧客，老板還在，穿著白色短袖。

2010年左右，很多報道的關鍵詞都寫著“書店已死”，行業就像垮了一樣，但是張豐始終認為，書店對一部分人的影響是深遠的。

“我在一個高考很厲害的縣城長大，鄲城一高每年能教出幾十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但留在縣城教高中語文的朋友告訴我，他有兩個理想：一個是辦真正的教育，一個是開一家獨立書店。因為這樣‘會考試’的地方，至今沒有一家除新華書店以外的個體戶書店。在我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鄲城縣有過一個短暫營業的小書店，老板知道我沒錢，借給我很多外國文學名著，囑咐說可以帶回學校看，但是關照我要愛護書籍，不要折、不要弄得很臟。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每次回老家都去看他，而且心里開書店的念頭逐漸強烈。”

如今，張豐即將有一家自己的小書店。他覺得，假如他能開一家獨立書店，關注整個城市觀念水準的上升、展示某些領域新的主張，不管是翻譯的還是中國人寫的，讓渴望看到新想法的人在這里得到共鳴，就再好不過了。

本文轉載自《新周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