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舊夢（二）

（一）

《論語》有云：“子不語怪力亂神。”大意是告誡我們，君子不要談論怪異之事。

不過，我不是“君子”。我叫春秀，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子。所以，我可以和你說說前幾天的奇怪經歷。

現在是民國二十六年三月的某個晚上，黑云壓城，黃歷上說“諸事不宜”。的確，今天城里大面積停電，家里各處都點了蠟燭，但宅子太大，仍然有很多地方可供我藏身玩耍。

我將枕頭塞進被子，做成有人的樣子糊弄家人。然后，我換上黑色的“夜行衣”運動服，偷偷摸摸地溜到后花園。后花園的墻下有個排水口，連接一處兇宅，兇宅中有個狗洞，可以鉆到后巷，在后巷走幾步拐個彎，就到了人來人往的大街。順著大街溜達，過橋右轉，便到了一棟據說由英國人設計的歐式洋樓。

洋樓高六層，第五層是我的目的地，也是我唯一的好友——小花的家。

小花的父母在影院工作。前不久上映的電影《馬路天使》格外火爆，因此影院購置了發電機，就算是停電也能放映。但父親不愿意帶我去影院，他說電影描述的是市井文化，會污了大家閨秀的眼。我想這都什么年代了，父親怎么還不明白，人與人之間都是平等的。可我無法說服父親，只好獨自來找小花，因為她家中有各種電影的宣傳資料。

我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正要敲門，卻發現她家大門虛掩著。這未免太大意了，要是小偷進來怎么辦？我推開沉重的木門，大大咧咧地走進去：“小花，我來看你了。”

無人回應。不僅沒人，屋內連家具也沒有?？蛷d中央的地板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根正在燃燒的蠟燭，橙黃的火焰隨風搖曳，投下飄忽的影子。

小花搬家了？不對！蠟燭不是電燈，必須有人點燃。停電后的十幾分鐘內，屋內應該有人在。像是聽到我內心的想法，臥室突然傳來奇怪的“嘩啦啦”聲。隨后，又有什么東西在抖動，發出“沙沙”聲。

我長吁一口氣，小花一家應該正在搬家，剛剛搬完客廳，此刻在搬臥室的家具。難怪大門沒有關，原來是方便搬東西啊。這樣想來，我的確在樓下看到一輛拉貨的牛車。我直奔臥室：“小花，搬家怎么不提前和我說？”

咦？臥室門竟然推不開。太奇怪了，為什么大門敞開，臥室卻鎖上了？這樣子，就像是特意阻止里面的人出來一樣。

（二）

門上了鎖，但鑰匙就插在鎖孔中。

我求問心切，來不及思考，直接擰動鑰匙。“咔嚓”一聲，鎖眼松動，門緩緩開了。

臥室里沒有任何家具。隨著門完全敞開，我看到墻上掛著一幅畫。因為光線昏暗，畫的內容我看不清，但能猜出是一幅水墨畫。我有點害怕，伸著脖子往里看，這才發現畫前還站著一個人。他比我稍矮，穿著灰色的大褂，背對著我，幾乎要和黑暗融為一體。我看不見他的面容，只發現他沒有頭發。這肯定不是小花，小花的頭發烏黑茂密，最喜歡梳長長的麻花辮。

他將畫卷下方的卷軸慢慢卷起，發出“沙沙”聲，卷到一半又松開，讓卷軸因重力的緣故落下，發出“嘩啦啦”聲。他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就算我走進來也沒有停止，甚至沒有回頭。

我曾聽小花提起，她有一個奇怪的弟弟，大概就是眼前這位了。

“你的姐姐去哪了呀？”我問。

他沒有回答。反而，從我身后傳來聲響——剛才打開的門，居然緩緩合上了。整棟房子唯一的光源就是客廳的蠟燭，門關上后，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不能視物。這把我嚇得不輕，跌跌撞撞地后退，想開門，卻發現門已自動落鎖。

嘩啦啦……沙沙……嘩啦啦……

聽著這詭異的聲音，我渾身發冷，止不住地顫抖。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似乎有人來了。

“正搬家呢，怎么就碰上停電了？”是小花爸爸的聲音。

“叔叔，快開門！我被鎖在臥室了！”我瘋狂地敲門。

“春秀，你怎么在里面？”腳步聲來到門口，我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就快得救時，燈光毫無預兆地亮起——來電了。我的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尖叫，又像是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難道……小花的弟弟怕光？

我回過頭。我不應該這樣做的。據古書記載，人回頭的那一刻，陽氣會減弱，是最容易被妖魔鬼怪迷惑的時候。所以，我看到了一個怪物，也許不是人世間能存在的東西。

燈光下，那個人轉過頭。他沒有臉，不僅如此，他也沒有眉毛、眼睛和鼻子，本應是面部的部分氤氳著一團白色的霧氣。他的脖子、手臂，所有沒被衣服遮蓋的地方，都布滿星星點點的紅斑。

我雙腿發軟，暈了過去。

（三）

我有知覺后的第一個想法是——太丟臉了，居然被嚇得暈過去。迷糊半晌，我發現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爺爺坐在我身邊，正在削蘋果。

“你醒了?！彼焓钟|碰我的額頭，“總算退燒了。”

“我發燒了？”我緩緩坐起來，覺得全身都沒有力氣。

“整整一晚上呢，還一直說胡話，說什么沒有臉的小孩?！睜敔敯欀碱^說。

看著他關切的表情，我的內心涌起一股暖意：“您照顧了我一個晚上嗎？謝謝爺爺?！蔽疑焓秩ソ酉骱玫奶O果，爺爺卻將蘋果直接放進自己的嘴里：“想吃蘋果就自己動手！這是你夜里到處亂跑的懲罰。”

“您難道不是來照顧我的嗎？”

“我在這里，只是因為你這里有很多好吃的東西?！?/p>

我扭頭看向周圍，果然，桌子上都是別人探病時送的禮物，而且大部分都被拆開，包裝紙散了一地。

爺爺啃著香甜的蘋果，笑呵呵地說：“是小花的爸爸把你送回來的。你一直天不怕地不怕，暈過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當時的情景，現在回想起來還令我恐懼。于是，我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爺爺。

“笨蛋！”爺爺用手輕輕敲我的頭，把另一個還沒削皮的蘋果遞給我，“這點小事就把你嚇暈了？”

“事情很簡單，沒有任何不可思議的地方?！睜敔斪屑毜胤治瞿峭淼恼嫦唷胰サ母静皇俏鍢?，而是小花家樓下，也就是四樓。

“不可能?！蔽颐u頭，“因為停電看不清樓層號碼，我爬樓梯時格外小心，一層一層數上去，就是五樓啊?！?/p>

“就是因為你一層層地數，所以才出了問題。小花居住的那棟樓是請英國建筑師設計的。在英語中，通常稱漢語中的一樓為基層（Ground Floor），從第二層開始才稱為一樓（1st Floor）。所以，小花家說是在五樓，實際是第六層。如果你從電梯上去，就不會走錯?！睜敔敁]揮手，堵住我的提問。

“是嗎？”我皺著眉頭說，“但我記得小花和我說過，她家樓下沒有住戶啊。再說，我暈過去之前，還聽到小花爸爸的聲音！雖然我快半年沒有去小花家，也沒有和小花見面，但我不會聽錯的。”

“這是因為你在搬家這件事情上也弄錯了。你去的時候，小花家樓下的鄰居確實在搬家，但不是搬出去，而是搬進來！小花的爸爸身為鄰居，來幫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沒有臉的小孩子，也非常好解釋。

“別忘了，你的父親從事醫療器械行業，他和我交流過一些醫學上的疑難雜癥。最近，我們討論的就是‘無臉癥’這種怪病?！?/p>

據爺爺介紹，在地球另一邊的美利堅合眾國，曾經報道過一種怪?。阂粋€女子由于面部骨骼缺陷，居然天生沒有臉，看上去像是《山海經》中提到的混沌。她出生時，醫生們都認為必死無疑，但她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還學會了說話，讓人不禁嘖嘖稱奇。

爺爺雖然沒有見過那個沒有臉的小孩，但這個病癥，證明了人長成什么樣都有可能。

深夜搬家，小孩被反鎖在房間內……種種跡象表明，這家人有意隱瞞小孩的長相。我反應過來，不禁嘆口氣：“我……我想去看看他?！?/p>

“為什么？”爺爺意味深長地說，“昨天你可是被嚇暈了?！?/p>

“我的確有點怕，但我覺得他太可憐了。我想把這些吃的作為禮物都帶給他?！蔽抑噶酥钢車氖澄?。

“你有這份心意當然不錯，不過我猜對方已經搬走了。因為小孩的情況已經曝光，沒辦法再隱藏行蹤。如果被別人知道這家有一個長相怪異的小孩，不知會傳出怎樣的謠言。他們發現你時，還沒有把家具搬完，可能不會再住進來了?！?/p>

我看著窗外，忍不住想：那個沒有臉的小孩去了哪里，又會在哪里長大呢？

這時，爺爺遞給我一個卷筒，似乎是一張電影海報：“小花也要搬家了，她要去鄉下養病，這是她委托她的父親帶給你的禮物?！?/p>

我展開海報，發現是《馬路天使》的宣傳畫，驚喜得立刻忘記了傷感。我只有十三歲，還會繼續長大，和小花的人生總會再交織。

這是我要告訴你的故事。

（四）

我是秋生，十三歲的男生，現在是公元二〇二三年三月。

你在八十六年前寫下的故事，會逐字逐句地出現在我的日記本中，而我此時寫下的文字，也能清晰地浮現在你眼前。

出現這種狀況，也許是由于某種神秘的原因，但我并不清楚。不過，我們都堅持寫下去，或許是最好的選擇。關于你的故事，我要說的是——爺爺欺騙了你。

那個停電的晚上，你沒有走錯，你去的正是小花家。關于樓層的問題，爺爺只說對了一部分。我查閱資料，發現八十六年前的那棟大樓，采用的是符合中國人習慣的建筑設計。

小花搬走后，爺爺算準了你絕對不會再一層層地爬樓來檢驗他的話。屋子里空蕩蕩的，是因為小花要搬家了，她確實需要去鄉下養病。你看到的孩子就是小花，灰色的大褂是病號服，沒有頭發和體毛是因為化療的副作用。

你所在的年代，應該不知道什么是癌癥，什么是化療吧？通俗地講，癌癥就是惡性腫瘤。腫瘤細胞脫離控制瘋狂繁殖，從而破壞人體的健康細胞。這種病在現代，成功治愈的可能性也不高?；熓侵委煱┌Y的一種手段，治療方法恰恰起源于你這個年代。最早的化療，是使用一種毒氣——芥子氣。

芥子氣曾作為致命的化學武器，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使用。士兵的皮膚暴露在芥子氣中，會感染病毒，體內的白細胞則大量減少。部分科學家由此推斷，芥子氣可以用來破壞腫瘤細胞，從而達到治療的目的。雖然這種治療方式很晚才被正式推出，但當時已經有很多人在偷偷嘗試。

利用這種毒氣進行治療的特征是，局部皮膚會出現大量紅斑，產生喉嚨嘶啞等病變。此外，頭發和體毛也會大量脫落。聽你的描述，小花一直以自己的長發自豪。當你走進房間，她不敢轉身，是不想讓你看到她變丑的模樣；她不敢說話，是因為嗓音已經因為治療變得沙啞。她不敢做出任何舉動引起你的注意，所以才一直背對著你玩畫卷。她似乎期望在黑暗中，你不會認出她。

當電燈亮起，她發出尖叫，情急之下將畫卷上白色的宣紙扯下，捂在臉上。軟軟的宣紙和她的臉貼得很緊，因為她已經淚流滿面。但你在驚慌中以為白色的宣紙就是她的皮膚，把她錯認成一個沒有面孔的人。

爺爺知道真相，編造謊言是為了安慰你。因為即使是化療，小花的時間也不多了，得了癌癥的人活不過幾年。

你們的人生，應該再沒有交織的機會。

（五）

“未必?！泵駠甑慕鹆?，女孩在日記本上寫道，“幾年的時間很長，我和小花一定還會有見面的機會。”

回復瞬間出現，那是由八十六年后的男孩寫下。

“但，你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p>

（下期精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