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從車站跟一大隊新來的犯人一起走到集中營的犯人后來告訴我,他感覺到好像是走在自己的葬禮上。在他看來,自己的生活完全沒有前途。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終結,好像已經死去。別的因素會強化這種感覺:在時間上,人會痛切地感受到集中營生活的無期;在空間上,則是監獄活動范圍的逼仄。鐵絲網外面的一切都那么遙不可及,那么不真實。外面的人和事對犯人有一種鬼魅般的影響。在犯人看來,外面的生活于他就好比死人從另一個世界觀察現實一般。
對自己的未來喪失信心的犯人,注定要走向毀滅。由于他對未來失去了信念,他也就喪失了對精神的把握。他自甘墮落,成為行尸走肉。通常,這會很快發生,一般表現為精神崩潰,凡經歷過集中營生活的人對此都非常熟悉。我們都害怕這一刻,不是擔心我們自己,而是擔心我們的朋友。一般來說,精神崩潰的犯人一開始是早上拒絕穿衣洗漱,或者拒絕出操。任何勸說、任何威脅對他都不起作用。他就那么賴在那里,一動不動。如果這種情況是疾病引起的,他會拒絕去病號區,也拒絕做任何有助于自己恢復的事。他就那樣放棄了。他縮在自己的軀殼里,不再關心任何事情。
我有一次親身體會到喪失對未來的信念跟這種危險的放棄之間的密切聯系。F——我的號長是一名小有名氣的作曲家和詞作家,有一天,他告訴我說:“我跟你說點事,醫生。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里有個聲音說,我可以許個愿,問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我都會得到答案。你猜我問了什么?我問他戰爭什么時候結束?你明白我的意思,醫生。我就想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得到解放。”
“你什么時候做的這個夢?”我問他。
“1945年2月。”他說。
“那個聲音怎么回答你的?”
他詭秘地耳語道:“3月30日。”
當F告訴我這個夢時,他充滿了希望,確信夢里那個聲音所說的是正確的。但隨著日子的臨近,我們根據得到的消息判斷,戰爭極不可能在那個日子結束。2月29日,F突然病了,發高燒。3月30日,就是夢中聲音告訴他戰爭將結束的那一天,他陷入了昏迷。第二天,他死了。從所有外表的癥狀看,他是死于傷寒。
凡是了解人的心理狀態,了解他的勇氣和希望或者缺乏勇氣和希望與他自身免疫力有緊密聯系的人都理解,突然失去希望和勇氣會導致死亡。我朋友最終的死因是預言沒有如期兌現,他絕望了。這使他身體抵抗力急劇減弱,導致潛伏的傷寒感染發作。他對未來的希望和活下去的意志都沒有了,身體也就成為疾病的犧牲品——雖然他夢里聲音所說的最終都應驗了。
對這個病例的觀察與從中得出的結論,跟我們集中營主任醫生所注意到的情況是一致的。集中營在1944年圣誕節至1945年圣誕間的死亡率是最高的。他認為,原因不在于勞動強度增大,也不在于食物短缺或氣候寒冷,甚至不是因為出現了新的流行病,而是由于多數犯人都天真地以為能在圣誕節前回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可能性越來越小,犯人失去了勇氣,變得沮喪起來。這嚴重減弱了他們身體的抵抗力,導致許多人死亡。
正如前面所說,要想恢復犯人內在的力量,必須首先讓他看到未來的某個目標。尼采說過:“知道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這可以作為所有心理治療師的座右銘。只要有可能,你就應該告訴病人為什么要活下去,一個目標就足以增強他們戰勝疾病的內在力量。看不到生活有任何意義、任何目標,因此覺得活著無謂的人是可憐的,這樣的人很快就會死掉。一般他們還會說:“我對生活不再抱任何指望了。”對此,我們又該如何回應呢?
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在生活態度上來個根本的轉變。我們需要了解自身,而且需要說服那些絕望的人:我們期望生活給予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對我們有什么期望。我們不應該再問生活的意義是什么,而應該像那些每時每刻都被生活質問的人那樣去思考自身。我們的回答不是說與想,而是采取正確的行動。生命最終意味著承擔與接受所有的挑戰,完成自己應該完成的任務。
這些任務(也就是生命的意義)在每個人身上、在每個時刻都是不同的,因此不可能對生命的意義作一般的定義。對生命意義的質疑,沒有唯一的答案。“生命”的意義不是某種含糊的東西,而是非常實在和具體的。它構成人的命運,而每個人的命運都是獨特的。你和你的命運無法跟任何其他人及其命運進行比較。生活永不重復,不同問題需要不同的應對。有時你會發現所處的情況需要你采取行動來確定自己的命運,有時你會覺得深思熟慮更為可取,有時你會發現順其自然是正道。每種情況都有其特殊性,正確的應對也只能有一個。
如果你發現經受磨難是命中注定的,那你就應當把經受磨難作為自己獨特的任務。你必須承認,即使在經受磨難時,你也是獨特的、孤獨的一個人。沒有人能夠解除你的磨難,替代你的痛苦。你獨特的機會就依存于自己承受重負的方式之中。
作為犯人,我們這樣的想法絕非脫離實際的臆想,這也是唯一能幫助我們解脫的想法。它使我們免于絕望,哪怕是處于看似毫無希望之時。我們早就過了質問生命意義的階段,已經不是天真地想通過積極地創造某種有價值的東西實現某個目標的年齡了。對我們來說,生命的意義包含著從生到死受苦受難這一更廣闊的循環。
一旦我們明白了磨難的意義,我們就不再通過無視折磨或心存幻想、虛假樂觀等方式去減少或平復在集中營遭受的苦難。經受苦難成了一項我們不能逃避的任務。我們意識到了苦難中暗藏著的成功機會,詩人稱這種機會為“要經受多少磨難啊”。里爾克所說的 “經受磨難”就跟其他人說的“完成工作”一樣。我們有太多的苦難要經受,因此,必須直面所有的苦難,不能軟弱。眼淚是無用的,但也不必諱言流淚,因為眼淚見證了人們承受痛苦的巨大勇氣。只有極少的人能意識到這一點。
(摘自華夏出版社《活出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