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老匯搖滾音樂劇《近乎正常》(Next to Normal)是新世紀百老匯音樂劇的里程碑式作品。該劇于2008年在外百老匯開始預演,2009年3月27日正式登陸百老匯。一經推出,《近乎正常》屢獲嘉獎。2009年,該劇獲得了十一項托尼獎的提名,并最終獲得了最佳原創音樂獎、最佳編曲獎以及最佳女主角獎。2010年,該劇獲得了普利策戲劇獎,是歷史上第八個贏得該獎項的音樂劇。《近乎正常》在全世界范圍內廣受歡迎,如今北歐、中歐、亞洲、澳洲、南美、中東等地都已有了當地版本的制作。中文版《近乎正常》由七幕人生于2018年引進并制作,截至2023年,已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地多次上演。
《近乎正常》圍繞古德曼(Goodman)一家四口展開。主角四人—美麗賢惠的母親、體貼可靠的父親、早慧的學霸女兒和富有活力的帥氣兒子,就連歌詞里也唱道“這是世界上最完美和睦的一家”。古德曼一家的生活看似美滿,但實際上卻充滿了問題。“優秀”的女兒娜塔莉對媽媽愛答不理,“深愛妻子”的爸爸丹舉止乖張,帥氣的兒子加布“行蹤不定”,而患有雙相情感障礙(躁郁癥)的媽媽戴安娜對全家人來說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終于在兒子十八歲生日那天,愈演愈烈的矛盾和日益扭曲的情感關系沖突,在強烈的搖滾樂和閃爍的紫色燈光中,突然爆發。
《近乎正常》不僅是一部搖滾音樂劇,更是一部心理音樂劇。該劇關注雙相情感障礙患者、精神病人的家屬和家庭看護以及他們可能面對的問題等話題,在個人、家庭和社會這三個層面都有所涉及。表面上看,該劇聚焦于一個美國中產階級家庭,但實際上卻是在關注整個美國社會乃至全世界人們的心理問題。不只是古德曼一家需要應對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帶來的痛苦和不幸,整個社會也在面臨著這樣的危機。這也正是這部音樂劇能夠在全球范圍內引起熱烈討論的原因之一。
這是一個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離我們最近的時代。心理咨詢和精神診療已經滲透到美國社會生活的每個角落,一些城市的自來水中也測出了抗抑郁藥物的成分。戲劇評論家加里·麥克米蘭在談到本劇時認為,美國已經成為一個濫用藥物百憂解(一種抗抑郁類藥物)的國度。在《近乎正常》中,劇情圍繞著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母親展開,但我們如果細加分析,就會發現剩下的主角也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心理問題。
戴安娜是一名接近四十歲的家庭主婦,她患有雙相情感障礙(躁郁癥),時常需要藥物治療。她和丈夫丹在大學學習建筑時相識相戀,因為意外到來的兒子選擇了婚姻,但是兒子的病逝讓她患上了雙相情感障礙,沒有辦法繼續參加工作,只能在家做一名全職太太。隨著戴安娜病情的加重,丹帶她輾轉于多名精神科醫生之間尋求治療,但是療效甚微。在戴安娜自殺未遂之后,風醫生對她采取了電休克療法。電休克療法幫助緩解了戴安娜的病癥,但是這種好轉卻是以喪失大部分記憶為代價的。在戴安娜想起來一切后,她決定離開她的丈夫和女兒,回到她父母家中……
雙相情感障礙的特點是抑郁相與狂躁相交替出現,或表現為輕度躁狂,患者可感到過度悲傷并對日常活動失去興趣。在戴安娜身上,雙相情感障礙具體表現為易怒、不關心家人,以及出現幻覺。兒子加布的早逝是誘發戴安娜雙相情感障礙的主要原因,自從加布死后,戴安娜一直宣稱自己能看見他,有時是在做家務時,有時則是在睡夢中。


在《共舞的夢》這一首歌中,戴安娜唱道:“我夢見你挽著我,翩然起舞成雙。你小聲對我耳語,說你永在我身旁。”夢中的加布穿著一身白色西裝,與戴安娜共舞一曲華爾茲。他的動作溫柔體貼,他的眼神深情款款,他和戴安娜站在一起簡直不像是一對母子,而更像是一對情人。這種母子之間充滿了性張力的互動愈發體現了戴安娜的心理問題。
以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來看,戴安娜在夢中與加布共舞華爾茲,互相訴說愛意,這透露出她無法從丈夫那里獲得生理和情感滿足,只能通過夢中的兒子來彌補自己的需求。在夢中,她仿佛回到了大學時期與丹相遇的那個舞會,但是現在加布成了戴安娜情感宣泄的唯一出口。“但我知道我這一生,只為和你相擁。我的寶貝,再跳一回。我愿死去只為……”戴安娜只能把全部的情感投射到加布身上,她對加布的幻想并不只是因為她的雙相情感障礙,還透露出了她內心深處的孤單和渴望。
戴安娜與丹之間的隔閡在劇中早已有暗示。戴安娜出身于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在大學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對愛情懷有美好的期待,與丹在大學時期相識相戀。最終一次意外懷孕迫使她和丹過早地踏入了婚姻的殿堂。“我還是個孩子,怎么去撫養一個孩子?”戴安娜和丹在面臨婚姻和組建新家庭時都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新生命的突然降臨和逝去更是讓兩人手足無措,這為之后他們關系的冷淡埋下了伏筆。
劇中還有臺詞暗示了戴安娜和丹的性生活并不和諧。在《不過是又一天中》這首歌中,丹詢問戴安娜是否一切還好,戴安娜回答他:“你知道的,我只是在自言自語。現在你先上樓,我馬上來和你上床。”接著娜塔莉回到了家,戴安娜先是安慰了她,讓她不要給自己太多學習的壓力,然后告訴她:“我要和你爸爸去上床了。”這樣反復且刻意的強調不禁讓人懷疑他們夫妻之間的性生活實際上并不和諧。
美國著名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在其“需求層次論”中指出,人在其健康發展過程中有著不同層次的基本需要,首先是生理和安全需要,其次是愛與歸屬的需要。對于戴安娜來說,在生理需要難以得到滿足的情況下,她對愛與歸屬的欲求就更為強烈,所以戴安娜幻想出來的兒子加布更像是一個陪伴她的情人。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對令人不滿足的現實的補償。只有沉浸在加布的幻覺中,戴安娜才能獲得本能中對異性愛的饑渴的替代性滿足。
丹是一名接近四十歲的建筑師,全家都靠他一個人的工作養活。他非常愛自己的妻子戴安娜,在她患病期間,丹為她尋醫問藥,悉心照料,不離不棄。除了妻子之外,丹還有一個正處于叛逆青春期的女兒娜塔莉需要他照顧,他還要學著去面對自己的心理問題。
丹是一個對“正常的家庭”有執念的人,他一直在竭力去維持家庭表面上的平穩。對“正常的家庭”的渴望已經刻在了丹的無意識里。這一在人幼年時期就已形成并潛伏在大腦底層的本能塑造了丹青少年和成年時期的行為模式。


在無意識的形成環境中,家庭,尤其是幼年時期的家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飾演中文版丹這一角色的趙禹鈞在談論丹這個角色時說道:“我覺得他(丹)從小生長的家庭環境應該算是不錯的。比如爸爸是律師,媽媽是會計之類。是一個比較中產的家庭。為什么他很執著于‘正常的家庭’?就連他唱的歌都是‘一切都會變好’。他好像一直在不停地自我催眠。所以我想象中丹的家庭,應該從小是父母離異的。”在趙禹鈞眼里,丹對于“完整家庭”的執著,來自童年的缺失。所以他拼了命地讓自己成為“優秀家庭的成員”,維持著一個家庭的體面。
而丹這樣做的代價就是壓抑自己。面對他和戴安娜之間的隔閡,他選擇催眠自己。面對正處于叛逆期的女兒的不理解,他也盡力去安撫。丹一直都在給自己極大的壓力和責任,以至于他自己的心理狀況也出了問題—在上半場快要結束的時候,丹也出現了幻覺,可以看到兒子加布。長期對自我的壓抑讓丹不敢相信自己也出現了幻覺,所以他又一次選擇了壓抑自己,他的眼神躲開了加布。但是越是逃避,丹的心理問題越是嚴重,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看見加布。
加布在幾個月大時因患腸梗阻去世,但他一直活在他母親的幻想中。舞臺上加布的形象是一個十八歲的大男孩,是一個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間的人。他享受被母親需要的感覺,又十分怨恨自己的父親,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出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結。
加布在與戴安娜的互動中表現得十分有占有欲。在戴安娜看過郝醫生之后,加布慫恿她把郝醫生開的藥倒進馬桶,甚至還勸戴安娜“跟我走,跟我走,那里有你我的自由”,讓她從痛苦中解脫選擇輕生。在戴安娜被搶救回來之后,風醫生決定采用電休克療法。丹同意了醫生的決定,并說服戴安娜和娜塔莉同意,但加布跳出來表示反對,不過顯然一個幻覺的反對是無效的。在經過了電休克療法后,戴安娜喪失了大部分記憶,也忘記了她曾有過一個兒子。這時加布唱道:“他們成功讓我遠離你,回憶走得徹底。總有些你想留下來,卻都由不得你……把我趕出你記憶中,可我仍在靈魂里。”加布并不愿意被清除出戴安娜的記憶,盡管他知道他的存在會加重戴安娜的病癥。
加布對父親的態度經歷了怨恨、不解,再到最后的和解。在故事的一開始,除了戴安娜其他人都不能看見加布。但是加布渴望被丹看到,他反復對丹說過,“嘿!爸,是我。你看不見我。是為什么?”“你看我,你看我,你會看見”。除此之外,加布也忽略了丹對戴安娜的照顧,把丹認作是他們母子關系的破壞者。加布認為只有他自己才可以帶給戴安娜幸福。當丹推病床上的戴安娜進手術室時,加布憤怒地站出來表示反對。也就是在這時,丹第一次看見了加布。
但是丹選擇裝作看不見加布,這也是最讓加布受傷的地方。在戴安娜最后離開他們之后,丹才愿意直面自己的內心,愿意直面加布。他向加布坦白,他其實是裝作不知道加布在他周圍,還輕聲呼喚加布的名字。在一番真情流露之后,丹把雙手搭在加布的肩上,把頭埋了下去,父子之間終于達成了和解。這時燈光暗下,加布離開了舞臺。就像丹期望的那樣,“他十八歲了,也該離開家了”。
女兒娜塔莉是一名高中生,她聰明勤奮,有藝術細胞,還擅長彈鋼琴,但她為人孤僻,朋友甚少。在家中,她一直被母親忽視,與父親也缺少溝通。娜塔莉表現得就像是一位親密恐懼癥患者,與所有人疏離,沒辦法進行正常的社交。

娜塔莉害怕與人建立親密關系。在與他人相處時,娜塔莉往往裝上了心理防御。因為在與親人的相處過程中受過傷,所以娜塔莉選擇與周圍的人保持情感上的距離,好讓自己不必直面內心的壓抑和創傷。
在娜塔莉的成長過程中,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母親一直是他們家的核心。父親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母親身上,而母親的注意力竟然全部在一個“看不見”的哥哥身上。在《超級男孩和隱形少女》這首歌中,娜塔莉控訴道:“他(加布)是光輝、是愛、是主角。我在哪里?”娜塔莉也和別的高中生一樣有著巨大的學習壓力,但是她的這種壓力無法與家人傾訴,她唯一的解壓方式就是一個人在琴房練琴。家本應該是關愛洋溢的地方,是我們受到傷害后心靈尋求庇護的第一場所,是一個自我建構和心理寬慰的精神道場。但是對于娜塔莉來說,家庭給不了她這些。反倒是由于父母對她的疏遠,造成了她心理的創傷,害怕與人交往,更沒有勇氣建立親密關系。因此在面對追求自己的亨利時,娜塔莉首先選擇了逃避。在接受亨利的告白之前,娜塔莉反復詢問亨利,如果多年以后她變成她媽媽這樣,他會怎么辦(雙相情感障礙的遺傳率高達80%)。在亨利的包容和理解下,娜塔莉逐漸敞開心扉,重新開始正常的人際交往,正視自己受過的心理創傷。雖然誰也無法保證娜塔莉的生活會一直正常,但是她已經擁有了面對未來的勇氣。
雙相情感障礙是一類無法被根治的心理疾病。因此《近乎正常》也選擇了一個真實且合理的結局作為整個故事的結束。戴安娜依然可以看見加布,但是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后,她逐漸學會了與自身的病癥、與幻想中的兒子相處,慢慢達到一種相對穩定的狀態。她最終選擇離開她的丈夫和女兒,再次回到養育她長大的“那片群山”。




至于丹和娜塔莉,他們也并沒有因為戴安娜的離開而馬上回到“正常”。這需要一點時間,也許要一個月,也許要一年,也許永遠也不會“正常”。但這正是這部劇的意義所在,它讓我們學著去理解、去接受我們自己和身邊人的“不正常”。我們不必做個完美的正常人,只需要做到近乎正常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