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時刻

1

我忽地想起多年前的老柴。在他重病的時候，我偷了他家柿園里的柿子，他居然還能緊追猛攆了好幾步，雖然我拼命逃脫。從一開始他像個發燒的鎧甲龍，每前進一步，身上的鱗甲就被洶涌的軟弱和虛汗化解掉一片，以至到最后，成了一個沒有鎧甲的紅彤彤軟塌塌動物，只是依然拼命地游動。這些年來，他的影子如同變異毒株一樣如影隨形。當時，我被逼得差點小命不保，以為我一生之中最糟糕的時候就在眼前，哪知后來得知，那一段時光，才是他的至暗時刻。

或者不可否認，也是我的一段至暗時刻。

那時候我不是一般的頑劣，什么打斷狗腿、扳倒牛角的事一樣也沒少干。比我大三四歲的男孩都打不過我，上學、放學路上那可是路人圍觀的主角，甚至沒有之一。記得有年，村里第一次架電線桿，堂伯母說，這要是通上電，第一個被電打死的就是我。我膽子大，還與別人打賭，一人半夜到墳地里拿回一盞鬼燈。可就是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還是有點兒怕老柴。他每次看到我，總是嚇唬我，一直從小嚇到大。

我雖然頑劣，但是聰明。比如說，有一手套知了的絕活：用細若游絲的尼龍繩圈一個小圈，套綁在竹竿上頭。別小看這個小圈套，它一般比知了頭部大兩倍。在隱蔽的樹葉叢發現知了，慢慢地把小竹竿伸到知了屁股后面之時，竹竿前面綁著細尼龍繩小圈套的一邊，已經輕輕放在知了前爪前面的樹干上了……慢慢地把打圈的細尼龍繩輕輕向下拖，知了前爪就會在僵持中讓細繩順著樹干滑到它的頸部。關鍵時刻到了，這時耐心地收攏小圈套，拽一下，細尼龍繩就收緊一點點，知了就有感覺，馬上松開；過一會兒，再拽一下立即松開，反復多次，小圈套收攏了三分之一，知了即被套牢……

可是我最喜歡的，是用套知了的方法套梨子和柿子。

那時候，改革開放有些年了，梨子和柿子有些農家也有幾棵。老柴的柿園，紅彤彤的柿子常常夢里勾引我們。只可惜老柴是出了名的厲害角色，他又丑又狠又毒又會武功，快要咧到耳后根的大嘴以及骨碌碌泛著兇光的小眼睛，夜里想來都會乍醒。村上大人哄小孩時常說，再不聽話叫老柴來。那家伙，成天在柿園練功，上蹦下跳，快跑如風，有雞狗在他家園子外路過，若是惹他不高興，很有可能被打得折胳膊斷腿。有年秋夜，幾個外村年輕人來偷柿子，個個被他用大砍刀砍得傷痕累累，他們邊跑邊哭喊著，幾只柿子，至于刀刀要人命嗎？

即使老柴不會武功，他家的柿子也不好弄。你不知道老柴的柿園的圍墻有多高，有一個大人站在大牯牛背上那么高，外面還有一圈扎刺圍起來的墻，如此的外圍防護，一般人望柿興嘆。外人要想進入園里，只能從老柴居住的三間破草屋穿堂而過。

誰人敢進！

老柴柿園的柿子就像紅燒肉一樣饞死人，要怎樣能嘗嘗鮮？我們幾個小屁孩天天想破頭也想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秋風詮釋著我們的心思，一陣緊似一陣。紅紅的柿子高懸放歌，鳥兒們環繞著飛來舞去，因為老柴，鳥兒們也只能嘰嘰喳喳地咂嘴，何況我們幾個小屁孩們一放學就到我家，眼巴巴地看著我。白天，老柴不喝酒也不打盹，在柿園練功累了的時候，就席地作畫；晚上，他在屋里繼續畫畫，一直到很晚，可是第二天又醒得賊早。

柿子熟透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白天黑夜，天空地下，到處都是窺視的眼睛，老柴似乎已經覺察到了……最終，我想到用套知了的方法，小伙伴們一陣歡呼。

我們裝作沒事似的在柿園四周逡巡，老柴咧開大嘴：想翻墻偷柿子啊，還不快點滾！

自然，小伙伴們四散跑開。好幾個回家做了噩夢，再也不敢過來。我一個人哪里敢套柿子？要是小伙伴們一起，也好有個說辭，再說最先逮到肯定不是我，雖然我是公認的頭。

柿子紅透透，像是在空中放出了一只只無形的鉤子，鉤出大家的一條條饞蟲。有的說用巴豆藥叫老柴拉肚不止；有的說在他家門前挖個坑，他早上一出門就把腿折斷了；有的說，干脆投毒放火……可是誰又來執行呢？

2

又過了幾天，有個消息，好的讓人直蹦：老柴病了。

據說雨急，老柴忙著撿拾被風雨打落的柿子而感染風寒，連續高燒不退，伴隨著咳嗽、哮喘，臥床幾天還不見效。哈，孤苦伶仃的老頭，老婆帶著女兒跑了多年……這下，放心大膽地套柿子，管他那么多呢。

第二天禮拜六，一大早，我們幾個若無其事地蹓跶了三遍，還不見老柴出來，看來傳聞成真。屋門虛掩，我悄悄來到窗下聽風，小伙伴們在不遠處嘻嘻哈哈看著，總算聽到了老柴破鑼似的咳嗽聲，隔一小會兒，破鑼聲又響了。直到我溜出老遠轉過身來，發現老柴的屋門仍然虛掩，像一個病入膏肓的老柿子樹，敗落、腐朽的味道彌漫。

下午三點，開始動手之前，又是一番偵察完畢，搞！

套柿子跟套知了又不一樣，套的時候手腳輕重無所謂，小圈套隨心所欲從大紅柿子的頭部套進去，在柿柄處收縮小圈套。不過，小圈套在柄子的什么位置最好，這很講究。靠近枝干處，雖然很容易拉下來，但是柿子沉甸甸，細尼龍繩套住柿柄，時間稍長就容易脫套；靠近柿子位置，不容易把柄從枝上拉開；在柿柄中間拉，又很容易把柿柄中間拉斷直接脫套。嘗試了無數次之后，一般選擇柿柄中間靠樹枝方向過去一點點收緊小圈套，拉扯時就迅速用力往回收，這樣，即使柿柄脫套，還是有不少柿子隨著慣力越過圍墻落到外面，小伙伴們早就張著小手等待接應，大多數情況下都能接住。當然，這種方法還是有些可惜，好多只柿子早早脫套或慣力不夠而跌落在圍墻里面。

紅彤彤柿子一口咬下去，好澀啊。小伙伴阿炳家小二嬸稱之為“揪屁眼”，整個口腔仿佛要緊緊“揪”到一起，張不開嘴。小伙伴們都嚷嚷著“揪屁眼”，聲稱非要吃到甜的不可，于是我只好拼命套柿子。院子里落了一層柿子，院外是我們撒了一地澀嘴的柿子。漸漸地，小伙伴們醒悟過來，老柴家柿子還不能吃，枉費了我們這些天的苦盼。有的開始罵娘。

等聽到老柴的木門有了吱吱嘎嘎的聲音時，小伙伴們一下驚住了。原來，我們肆無忌憚，自己都忘了那個老頭！

老柴一露出來的剎那，小伙伴們都像被定身法定住一樣，只有我還能活動，不過，舉著的長竹竿掉落在地上。我轉動眼珠，發現老柴每走一步東倒西歪，他的眼神沒了以前的兇光，滿眼是死亡的疲倦，那個大嘴似乎在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根本吼不出。我喜出望外，老柴大病沒好，沒辦法對付我們。

快跑！我一邊跑一邊招呼同伴，卻發現他們一個個傻站著。

老柴顫巍巍地跑了起來，一心追我，擒賊先擒王，談何容易？一開始，老柴像老牛氣喘吁吁，但是速度還行。我那個急啊，幾條非常窄的田埂上跑了幾個來回，還是沒有甩掉他。回頭看著他像瘋狂的烏梢蛇一樣，最終我選擇越過沼澤地鉆入丘陵。

這是一片快要干涸的河流，多虧前幾天一場暴風雨，河流中間淺淺著一汪水。四周是半人高的蘆葦。好在大多枯萎，正在變灰白。我踩著蘆葦邊干硬的河床向前一邊跑，一邊想再過幾天，下霜了，這里白得就像下雪了一樣。

“小痞子頭，看我不教訓教訓你這個兔崽子！”老柴斷斷續續的嗓音破裂，像從地獄深處發出，感覺骨與肉隨時要分離。

這樣下去，老柴即使會追上我，一時半會兩人都得累趴。必須速戰速決，爬上對面山丘。

蘆葦叢里很少有人從中穿過，地軟，有一些枯爛的蘆葦根還很堅硬，手和腿被蘆葦葉劃得一道道血痕，還是我后來發現的。媽媽新做的布鞋早跑丟了，打赤腳的我還不時被蘆葦根戳得一蹦一蹦的。最不能忍受的是蘆葦叢里那些蘆葦身上的干灰，一劃拉，灰霧彌漫。為了擺脫老柴，豁出去了。

跑過蘆葦叢，實在嗆得不行，回頭一看，老柴也在蘆葦叢里過了一大半——來不及想了，必須蹚進河里。

一陣鉆心的痛疼。原先被蘆葦剌過的傷口蘇醒過來。河水看著淺淺，最多到腳踝，剛一捅腳，水流直抵頸部。原來，河底有很深的淤泥，前一陣干開裂，前幾天一場大雨，干開裂的淤泥酥透了。

慌里慌張，越蹚淤泥越拽著我，胸口被淤泥壓迫著呼吸困難，實在蹚不動了，我只能停下來拼命喘氣。等再回頭看老柴時，只見他躺在河邊，胸口一上一下，不時地咳嗽著，有喉嚨磕破血的刺耳聲，我仿佛看到紅艷艷的鮮血從老柴的嘴里嗆出。

好啦，這下，老柴該跑不動了……我要在泥河里等他走了，再上岸回家。

時間一長，淤泥里的涼氣像長毛女鬼一樣一口一口不緊不慢地吮吸我的魂魄，剛才一時慌張，現在受不了啦。這樣下去，要凍僵呢。可是身子很累，只要能歇下來迷糊一時，也能緩口氣。我想到有個雪天，我穿著一個光光的開襠棉褲起早去鄰村搶新娘的喜糖和“歡團”吃，雖然搶了不少，但是下身的寒冷還是徹骨難忘。

“看你還往哪里跑！”老柴惡狠狠的話語，斷斷續續。老柴居然也下了河，大喘著氣，還不時咳嗽，大嘴一張一合的，好嚇人。

我使出吃奶的勁四處逃遁。漸至水深，鬧不好就要淹沒鼻子——這可怎么辦？

老柴身形高大，左右搖晃時雙手還時不時拍打著水面，仿佛前面的我，變成了他眼里的一只小野鴨，而且還是一只凍僵了的病鴨子，眼見著一只黑黢黢的大手伸了過來。我身子一傾斜，頭沒進水里屏住呼吸，雙手劃水雙腳斜蹬。

媽呀，老柴的手指，碰到我的身體了。

我一緊張，手劃淤泥，身子前縱，腳底感覺不在河底硬泥上，身體反而前進快了。哇，頓悟的感覺，功德無量。原來在淤泥上俯游，不僅成了野鴨，還成了電影上看到的那種北國林海間飛馳的雪橇呢？

一回頭，老柴可真慘了。他像個老牛陷井，在爛淤泥里掙扎前行。不停地咳嗽著，臉憋得慘白，似乎還有淚光在閃動。他的身體在顫抖，左右搖晃的幅度明顯小了，前進的速度就像老鱉在爬行。喉嚨里發出的聲音暗啞，我費了老大勁也聽不清在說什么，估計是被地獄之火烤得太久了。

可是他依然沒有放棄。雖然，我們相距越來越遠了。

我第一次在驚險逃脫之后，有了一種隱隱作痛的感覺。直到上岸，好一會兒，估計一時半會兒，老柴不會上岸的那個時間段。

夕陽的光輝和河岸上的余溫包裹著我，四周有了鳥鳴和蟲聲，風中混合著果實的香氣。我卻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老柴不會永遠陷在這河底了吧？

要是這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我像驢打滾一樣一骨碌爬起來，看向河面。只見，老柴還在河中，像一只死去的老烏龜，低下頭，一動不動。

我嚇得連忙奔下河灘。

老柴在那里似乎睡著了，也不咳嗽，大嘴也不喘氣了。

我一頓大喊大叫，先是幸災樂禍，接下來是詛咒，最后成了哭泣：“柴爺爺，醒醒！”

我在那里瘋狂地喊叫，老柴還是一副死寂般模樣。我嚇壞了，卻又不敢下去救他，怕他突然醒來抓住我。

可是，看那樣，明明醒不過來了。

3

我傻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直到發現老柴已經搖搖晃晃快走到跟前，我爬起來就跑，一邊跑一邊又哭又笑。

我翻過河岸，越過兩塊稻田，順著不高的小山崗往上爬。山路上，茅草很長，左右伸出來遮擋著這條小路。我赤腳走路爬山，一邊小腿和腳面小心掃蕩著茅草，一邊提防腳底尖硬的石塊，最要命的是，兩只腳的大腳指頭、二腳指頭、三腳指頭都被石頭路面刮破了，鮮血淋漓，每每掃到茅草或者碰到路面，疼得直跳。不行了，這樣下去，雙腳會廢掉的。

再回頭看看老柴，他已經開始爬山。這個倔強的老人，這是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枉費了我一番好心，怕他堅持不住昏死過去，在那里呼天搶地呼喊他，為他傷心流淚。

咦，老柴站直腰，在那里捂著胸口，還不時向我做著暫停的手勢。我回頭望向山頂，道路崎嶇，茅草叢生，怪石林立，再想想自己疼痛難忍的雙腳，感覺此刻是無比的艱難，真的到了最黑暗的時候了。我順勢倚坐在路邊大石頭上，靠著路旁一棵松樹。

此時，我與老柴相隔不是很遠，一百米不到。但是，我能感覺到老柴已經要虛脫了。

有星星亮起來了，清冷的光輝逼退天邊最后一絲晚霞。秋夜的涼意迅速圍攏來。秋蟲的啁啾，增添一層涼意。想起平常這時候，再瘋玩都要回家的。媽媽從田里帶著滿身疲憊回來，看著我們在家很乖的樣子點點頭，然后嘆一口氣，一聲不響地走到灶臺邊忙碌起來。不一會兒，米飯的香氣就彌漫起來，我和弟弟渾身早已饑腸轆轆的各個細胞開始變得異常活躍，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小蛇，這既是一種安慰，更是一種誘惑。

幸福與渴望總是在一起，難以平衡時，就衍生了煎熬。

眼前的煎熬，才剛剛開始。

老柴躺在路中間，捂著胸口，不時地咳嗽著。不咳嗽時，破風箱的呼啦聲清晰傳來。估計一時半會兒是不會走了。而我看看四周，除了萬難的上山小路，左右是灌木雜草糾纏的山體，不僅沒有路，而且都荊棘密布、亂石叢生，一不小心還有大蛇隱匿其中。看來，我也是逃脫不了，只能這樣僵持。可是，我早已冷餓交加，也要虛脫了。

看著夜空越來越多的星星，望著遠處萬家燈火，一種對家的渴望像潮水般涌來。

半夜了，秋蟲也哼哼唧唧累了。我又冷又餓，感覺那些寒星像一個一個小針把寒氣注入我的體內，只要望一眼，她們就打幾針，身體就一哆嗦。好想家里溫暖的床，還有噴香的米飯。

突然，我的胃開始疼痛起來，冷汗直冒。

我忍不住哭喊道：“媽媽救我！”

山下村莊四周到處都是火把，似乎還能聽到人們的呼喊聲。我知道，村里人都在尋找我們。可是他們怎么能想到，我們越過蘆葦叢越過柳河，來到山上。我心急死爛，可是已經沒有力氣喊了，就是有力氣喊，相隔這么遠，他們也聽不到，除非他們來到山腳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失望像阿拉丁的魔鬼一樣越來越黑大地壓迫著我，我頹廢地癱在原地，恨恨地哭起來。

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忽然發現山下村莊四周的火把稀少了，只有零星的三四處，估計是媽媽和我們家連親帶故的村人還在做最后無望的尋找。想此，我的胃疼得更厲害，淚水似乎流干了。

我什么也不顧了，我要回家！被老柴逮到就算了，何況不一定能逮到，我能逃脫的，我實在受不了了，必須主動突圍。

可是我身體發沉，邁不開腿。我知道體力耗盡，大多腳指頭都被蹭脫了皮，走一步，扎心的疼。

我的呼喚悲愴，也只是像秋蚊子一樣哼哼，連自己都難以聽到。再定睛看山下小路盡頭，老柴消失了。

我撿一個小石子向下扔去，一點反應都沒有。接連扔了幾個小石子，同樣沒有反應。猜測老柴肯定回家了，我勉強向山下一步一步挨下去。田野上，只有一處亮光，估計是媽媽還在苦苦尋找。媽媽啊，我犯了大錯啊。

好不容易捱到山下，我的一只腳脖子，卻被一雙滾燙的大手鉗住。我早已精疲力盡，掙脫不掉癱在地上。只見老柴躺在路旁草叢里，呼呼直喘氣。原來，他隱蔽此處，小心呼吸，就是為了麻痹我。

跑不掉了，我也跑不動，也不想跑。

“柴爺爺，我沒勁了，我們怎么回家啊？

“柴爺爺，柴爺爺？”

“柴爺爺，你身體這么燙，你怎么了？”

連喊數聲，老柴直忙著喘氣，全身抖得很厲害。

過了大半天，聽見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還斷斷續續：“到河岸，生一堆火，有人看到了，會救我們。”

“沒有火柴。”

“打火石。會用吧，兩塊砸在一起，多砸幾次，出火花。”

“嗯。”

“不要管我了，快點！”后面又有一句：“鞋，穿上。”

淚水不是早就干涸了，怎么又汩汩流出？臨危受命的心咚咚跳。

河岸邊比較開闊，上面鋪了一層砂石，我把幾根枯柴放在上面，然后到河灘邊劃拉一些枯萎的蘆葦，急不可耐地點火。平時，我們玩過打火石，有次把村里一家草堆點著了，現在的這兩塊打火石，你們真的是睡著了嗎？

我急了，全身哆哆嗦嗦，除了哭癱在地，還有啥法子呢。我想到老柴烙鐵一樣滾燙的手，以及他那像篩糠似的顫抖身體……看來，我要和他一樣癱在地上，過不了一會兒就要死翹翹了。只是我現在還能動彈，沒有力氣打著火。不能放棄！不然，我們兩個人今晚就會凍死在這里。媽媽還在不遠處死死尋找，她會不會今晚瘋掉？我真的不能死，我的媽媽和弟弟還要我保護，我長大了還要把爸爸找回家，我們一家還沒有團圓呢。

只得繼續打火！沒命地打！

枯萎的蘆葦頭有一截是細軟的絨毛，是不是它們聽到了我媽媽的哭泣聲，居然回心轉意地舉起了一朵火苗子？啊，熊熊起來了，身體不怎么冷，原來的顫抖怎么成了蹦跳與呼喊？

不好，火勢怎么小了？不好，怎么還沒有看見。下到河灘，我又抱一些蘆葦，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一時間，我感覺自己不是在柳河的河岸和河底穿梭，而是在銀河里飛翔。

4

醒來時，發現我和老柴睡在一起，兩人都在吊水，身上蓋著媽媽的碎花被子。老柴的呼嚕聲很高，我不禁皺起眉頭，看到媽媽溫柔的手，輕輕按住了我的掙扎。

我說：餓。

老柴下午才醒，連續幾天高燒不退，治療半個月才完全恢復。村醫說，好險，再遲幾小時恐怕就難了。

媽媽眼淚一直沒有干過。我知道，這幾年她很是受傷害。

當我知道，老柴有可能真的是我外公的時候，村上早就傳得沸沸揚揚。我想老柴自己也知道，我母親就是他的私生女？以前，多次看到老柴對我母親示好，我就想整出一點幺蛾子才肯罷手……只是怎么有了這么一出？

這都是哪對哪啊。

平排躺在隔得不遠的兩張病床，中間夾著我的母親，也有可能是老柴的女兒。我與這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柴相視一眼。他笑了，我也笑了，心里有一陣暖流升起，這么說，就是傳說中的江湖一笑泯恩仇？

從此，我和老柴成了忘年交。只是那種似有似無的親戚關系，我倆從未提過。

村人不解。老村長意味深長地說，這或許就是經歷過生死的人，心眼就大了。

只是老柴變化了不少，成了和藹可親、善良無比的老人。還有，他的柿子系列油畫居然在法國賣得有點兒供不應求，這真的讓人不可思議。

我考上大學那年，老村長感慨地說：沒有老柴，廟畈村的娃們都反了天，哪里還能出來大學生。老柴入土為安，全村的人可不能忘了人家。要不是有了他，你們這些孩子，到最后一個個都不是“成事猴”，尤其是阿潔（我母親）家的“發物頭”（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