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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在夏秋或晴日,這時節晨光已算熹微了,而在春冬或陰雨,天光就還在地平線以下徘徊。若有早起晨練的,遠遠近近,便可聽到三五成群的人,熙熙攘攘沿著街道朝小廣場那邊走,而多數人家,還留在整夜最后的殘夢里,為著一天積攢最后的精力。鬧鐘響起來了,其實萬芳和李明早就先于鬧鐘醒了,二十多年的生活,早已讓他們的生物鐘變得比鬧鐘還要準時,他們一人裹著一床被子,分躺在床的兩邊,中間隔著的距離幾乎可以再躺一個人,十多年前,這個拉開的距離屬于他們的兒子。他們閉著眼,各自在晨光熹微里安靜著,等待著鬧鐘響起,而后又各自行動著,穿衣、洗漱、收拾車子,像兩列并行卻永不相交的火車,朝著相同的方向行進,一切都是在沉默中進行的,當三輪車的聲音響起來時,這一天就算拉開嶄新而陳舊的序幕了。
萬芳和李明兩口子在鎮上賣衣服。從縣城、從外地批發來的衣服,每天一大早開著三輪車趕到集市上賣,直到中午罷集,街上幾乎再無趕集的人影,他們才又開著三輪車趕回家。李明到廚房里做飯,萬芳坐在那里盤點一天的收入。下午他們都是沒事的,吃過午飯補一下早起的覺,睡醒之后,這一天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才算開始。
萬芳和李明都是大高個,萬芳一米七五,李明一米八。萬芳稍胖,李明精瘦。萬芳是齊耳短發,方臉、大眼、大鼻、闊耳、厚唇,五官都是加大一碼的,這樣看起來,就有了富態,或者說,剽悍。她的性格也是,隨著她的長相,大大咧咧,火爆脾氣,嗓門粗大,揮手投足間,一樣風風火火,幾乎是,全無一點女人樣。李明不同,李明也是方臉、大眼、大鼻、闊耳、厚唇,配合上他的高大身材,倒顯出了合適的面目,但是這面目組合起來——或者說,由于李明性格的原因——有一種木然的感覺,大悲的哭、大喜的笑不說,就算平常表達感情的一點點表情,你從李明的臉上也幾乎是看不到的,表情在他臉上像是短暫的抽搐一樣,一晃而過,待你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些情緒的端倪,他已經是全無表情了,恐怕就是因為這樣一副表情的原因,李明的性格也是遲鈍、木訥、沉悶的,跟他的老婆萬芳比起來,他反倒是,更像個女人。
也因此,時不時他們吵起嘴來的時候,人們聽到的也總是萬芳的大嗓門,話像沖鋒槍一樣,“突突突”地朝著李明亂放。在李明終于要招架不住的時候,李明總是扯起自己的喉嚨,干吼一聲,話語也是囫圇的,聽不清他究竟是在吼些什么,這吼聲也就變得底氣不足,吼出來了,也是空飄飄的,聽不清是什么,也就落不到實處,在吵架上,落不到實處,也就等同于無用。待李明這一聲吼下去后,接著便是萬芳的更猛烈的掃射,李明呢,只得坐在樓梯口的水泥臺階上,勾著頭,一言不發。萬芳的火氣仍舊旺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點著食指,朝著李明吵,吵到最后,萬芳沒了興致,氣也漸漸消盡后,她總是以一句話作結:李明,你可有一點男人樣?
2
把兒子送入大學的校門后,萬芳和李明兩個人先后邁過了四十的門檻。進入不惑之年后,按說,兩個人結婚二十多年,生活早已足夠將他們倆打磨透了,彼此也該遵守日常的既定軌道,過起按部就班的,可以說是平心靜氣的生活了。可是兒子走后,他們才發覺空下來的時間,一下子多了起來,像是腰間的贅肉,不知不覺的,已把生活的褲腰撐開了。
之前,除了雨雪天氣,他們倆一年到頭,是一天不落地趕集。因為他們賣衣服的原因,中午這頓飯就很晚,兒子呢,中午也就不回家吃了,早飯和晚飯對于一家人來說,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尤其對于兒子,正是長身體、長知識、加把勁的階段。早飯因為趕時間,除了兩個雞蛋、一杯牛奶,兒子再吃其他的,是拿著錢自己到早餐店里吃的,那么,晚飯就變得具有唯一的重要意義了。
吃過午飯,午覺睡醒之后,這一天關于晚飯的忙碌就開始了,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從罷集之后,這一天關于晚飯的忙碌就開始了。昨天吃了什么,今天應該吃什么,要換著花樣來,否則,兒子會膩,葷素如何搭配,營養如何協調,吃起來才會更均衡,這都是兩口子一下午要盤算的事。當然,兩口子在晚飯這個問題上,也是有明確的分工的,萬芳主要負責策劃、指揮、打打下手,具體的實施、操作,基本上是統統交給李明的。但是在萬芳看來,她雖然可以算作是袖手旁觀,但是這旁觀卻是決策性的,決定晚飯的大方向的,只有大方向對了,晚飯的質量才能打下基礎,具體的實施過程,不過是決策的延伸,或者說,是決策完成的推動力,沒有她萬芳,晚飯等于說是無頭的蒼蠅——抓瞎。隔三差五的,萬芳要去縣城里進貨,那么這一天晚飯的重任就全部落到了李明的肩膀上。
一頓晚飯好壞的硬性指標,或者說,唯一性指標,就是兒子吃飯的多少,兒子吃得多了,這一頓晚飯就算勝利完成了任務,反過來,如果兒子的胃口不好,吃得索然無味,那么,這頓晚飯就以失敗告終。而萬一,遇到萬芳上縣城進貨,兒子今天又吃得索然無味,那么,今天晚飯失敗的全部責任無疑都在于李明,這一天,就免不了一頓吵,最后,仍舊是萬芳的那句:李明,你可有一點男人樣?
3
但是現在,兒子走了,去外地上大學了,晚飯對于全家來說——這個具有莊重意義的,可以稱之為儀式的重要性——就大打折扣了,也可以說,沒有了兒子的參與,晚飯就變得無足輕重了,變得僅僅只是一頓填飽肚子的晚飯了。既然晚飯都不重要了,那么一整個下午的策劃、籌備,也就跟著沒有意義了,這種差別可以說是一落千丈,有著天壤之別,這樣空出來一下午,就像生活中的一個龐然大物,如此突兀地橫在他們的生活之中。他們沒想到,兒子考上大學后,突然就留給了他們那么大一塊空蕩蕩的下午,他們就像是“解甲歸田”,但是之前那無數個下午的策劃、籌備,又讓他們覺得自己還仍舊“志在千里”,還仍舊“壯心不已”,這個時候的“告老還鄉”是如此不可理喻,更不能接受。
起先,他們還沒有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萬芳午覺起床后,還試圖指揮著李明該如何做這一頓晚飯,這意識剛喚起,就轉而想到,兒子已經上大學出門了,這頓顯出隆重意味的晚飯已經變得可有可無了,也不是可有可無,而是僅僅成為一頓填飽彼此肚子的飯了。
開始就是躺倒重睡,企圖來一個回籠覺,可是,又如何睡得著呢,兩個人,依舊是在床上一邊一個地躺著,空出來的那段距離,屬于十多年前的兒子,兒子稍大一些后,就自個兒睡了,而他們倆的床也由原先的木床變成了現在的席夢思,只是中間兒子所留下來的那一段空白,卻始終空在那里,像是賣衣服時,兩個人東一個西一個的分立攤子兩邊。他們都光著半截身子,已經許多年沒有認真打量過對方的身體了,這下一看,有些不知所措的。概括起來,兩個人的身體,露在外面的,統一被陽光曬得很黑,而在里面的,卻不是白,是黃,有一種內里翻出的油脂的感覺,原先的皮肉是各就各位的,現在看起來都像是挪動了位置,看過去,好像都不對,又說不出來是哪里的錯,反正是一個別扭。看著對方,光著的半截身子展現出來的衣裳架子,有一點滑稽又無奈的意思。
在李明眼里,這種變化在萬芳身上幾乎是觸目驚心的,他想起他們剛認識那會,像許多人一樣,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這個鎮子上,彼此都面熟,可要說有什么具體的印象,李明是一點都想不起來,只記得到了要結婚的年紀了,媒人一撮合,兩個人一見面,彼此點了頭,這樁婚事就算成了。后來李明回想,記得的只是相親時的那一個場景,而具體萬芳穿了什么衣服,說了什么話,甚至連萬芳的長相,在李明的意識里,也是如墜霧中的,一片模糊。直到進了洞房,李明想要好好看看自己的新婚妻子,萬芳卻執意要李明關上燈,否則,她就拒絕做那件事。關了燈,剛上了身,李明動了幾下,就下來了。那一夜,李明也在萬芳身上,上上下下了好幾次,可總是像一頭牛掉進了井里,渾身的勁頭使不上,剛一咬牙,就完蛋了,折騰了幾次,李明是滿心歉疚。而萬芳呢,嘴上不說,卻是心里憋了火,這樣不痛不癢的,反倒是給她身體里埋下了火種,等著他引燃,帶她到高處的云霧里享受極樂,越慌越忙,全沒了陣腳,萬芳心里、身體里都是委屈。這一夜的開頭,像給他們接下來的生活寫下了注腳一般,他們也做了,也有了孩子,但是夫妻生活的快樂卻與他們無關,慢慢的,彼此也都麻木了,那件事也就漸漸地不了了之,等同于無了。
睡不著,又躺在床上,兩個人也不看對方了,看天花板,看房間,這樣一眼一眼地看過去,就像你寫一個字,寫一下,總歸是一眼就認識,但是不停地寫上幾百遍,恐怕就要懷疑它的正確性了,當他們開始——可以說是認真地——打量起這個閉上眼都能說出三六五的房間,又覺得這個天天待著的地方,好像也是哪里不對勁了。
萬芳記得他們初建這個房子時,自己的興奮,跟著李明父母擠住在一塊的日子終于結束了,她終于要有了自己的家了。按說,畢竟是第一次真正擁有一個家,對于李明來說,應該是一件要多費心思的事,房子如何蓋,屋子怎么布局,李明統統不過問,萬芳說起來,李明只說,哪有那么多事,能住人不就完了嘛!萬芳再想說什么,卻只把話咬在嘴里了,真是一塊木頭說不通話。房子蓋完了,萬芳也累得病了一場,病好了后,李明竟然來了這么一句,不就蓋個房子,至于下這么大勁,好好的,給自己尋一場病!萬芳聽到這話,揮手過去要給李明一巴掌,咬著牙,卻把這一巴掌扇到了自己臉上,恨自己瞎了眼!
但是,也就這樣,二十多年過去了,生活就成了賣衣服,成了吃飯,成了睡覺,成了年復一年,成了日復一日,早上睜開眼,晚上閉上眼,每一天都是把前一天的水倒進另一個杯子,難道他們真是這樣一天天過來的?之前還有一個兒子撐著日常的生活,現在兒子也出門了,難道他們真是這樣別扭地生活著?沉默,沉默,沉默甚至成為了一種無聲的對抗,仿佛誰在沉默里待的時間更久,誰就贏得了生活的主動權,沉默就成了一張慢慢拉伸的弓,在不言不語的力道下,一點點地繃緊,像是平靜的水面繃出了弧度,一滴水成了沉默的箭矢,隨時都有可能聽到那一聲斷裂的“咔嚓”,隨時都要被生活的水、沉默的箭矢中傷!
生活該何去何從呢?
4
連著這樣的幾天后,萬芳急了,不能就這樣把一個又一個下午浪費掉,她穿上衣服出了門,上街去。因為平時的生意,她是天天在街上的,不過上街跟上街的意思也不一樣,她的上街是固定的,像一枚圖釘被按住的,她只在自己的攤子前活動,她上街的主要任務就是跟人磨嘴皮子,討價還價,活動范圍頂多不過兩三米。也可以這么說,別人是逛街,而她呢,是站街。
一上街,她就覺出了之前生活的單調了,賣衣服的時候,她是只管賣她的衣服的,除了給顧客討價還價,她一上午幾乎不多看李明一眼,需要交流的時候,兩個人也已經簡單到只一個眼神,在別人看來,好像這是夫妻之間的默契,而萬芳心知肚明的是,兩個人實在是無話可說。這樣一個下午,來到街上,沒想到街上不但趕集的時候熱鬧,罷集了,街上還仍舊這么熱鬧。上午是人們趕集時的討價還價,是人聲,是人聲鼎沸。而到了下午呢,是麻將聲,是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話聲,幾乎是,各家各戶門前都不空閑,都有著一桌兩桌麻將牌,嘩啦啦地響著,高級一點的,是擺在屋子里的電動麻將機,不用洗牌、碼牌,一局打完了,一摁,另一局就馬上重新開張了,可以說絲連著,藕也不斷。
萬芳一上街,就有人吆喝著喊她了,你咋出來了呢?
萬芳應著,家里悶得慌,出來轉轉,腳步就朝說話人的那邊去。
那里也是有一桌麻將,就是那種很高級的麻將機。這一局剛好打完,萬芳看到一個人伸手摁了麻將機中間圓盤上的兩個鍵,那個圓盤就舞臺一樣地升起來了,眾人把麻將往圓盤下的洞里推,而后又是那個人,按了圓盤上的兩個鍵,圓盤緩緩降落了,圓盤落定了,緊接著,四角沉下去四根長條,而后,從沉下去的四根長條里,鉆出來整整齊齊的四道麻將牌,一上一下地疊著,一溜子規整地排開去。萬芳看著這,嘿,這挺有意思!
看了麻將機,萬芳就又抬眼去看那個摁圓盤的人,一看,是街上賣五金的陳奎。陳奎光著膀子,留著三七分的碎發,嘴里叼著煙,眼睛半瞇縫著,伸手拿過煙,去磕煙灰的時候,眼睛才睜開,這樣一睜開,眼睛就顯出亮來,這就讓萬芳想起了李明,想到李明,就又想到在床上,真不知道陳奎在床上會是個什么樣,她覺得像是一滴水淋到了熱鍋上,她的心里是“刺啦”一聲,心里已經潮潮的了,萬芳又看了陳奎幾下。
看了幾局麻將,別人讓萬芳也坐上來摸幾把,萬芳推脫了,說還有事,就又朝街上去。一路上被人拉著說了幾次話,又在她媽家坐了半天,這么著,一下午就過去了,輕松,悠閑,無所事事,卻又松松散散,像是一團面,在那里發著,安安靜靜的,就醒到了最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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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呢?待萬芳走后,李明又在床上捱了一會。屋里越發變得空曠,家門前的路上,不時有三輪車、摩托車、小轎車駛過,尤其是三輪車,嗓門極大,響聲“通通通”的,車廂顛簸著,也同樣發出震顫耳膜的響聲。李明就想起自己的三輪車來,每天早上六點左右,道路上還幾乎沒有行人,大多數人還沉睡在夢鄉的時候,李明的三輪車那突兀的“通通通”,無疑更像是一記拳頭,砸在寧靜的清晨,不知道該給那些還在睡覺的人,帶去多少苦惱?!每天每天的,他都要吵了大家的睡眠,這樣想著,李明就覺得挺愧疚。
李明從床上起來,來到樓下,卷閘門在關著,萬芳已經走了。他去后院的廁所撒了泡尿,在桃樹下站了一會,順著后院,來來回回走了幾圈,看看辣椒、茄子、黃瓜、番茄的長勢,一條黃瓜已經成熟了,他把成熟的黃瓜摘下來,在壓井前洗洗,然后站到一株月季前,一口一口地,把黃瓜吃完了。黃瓜吃完了,他走到屋里去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才不到三點半,也就是說,整個下午,也才過了一半而已。
他又去了廁所,這會子他感覺到了尿意,在廁所里站了好一會,卻只擠出了滴滴答答的一點,尿意像條絲線一樣,隱隱約約地在膀胱里漂蕩著。李明站在那里等著,腦袋里空空如也,就這樣好半天,沒有再擠出一滴來。李明提上褲子準備結束,這倒好,剛系好腰帶,一股尿就像幡然醒來的冬眠的蛇,絲溜溜鉆了出來,來不及再解開,滴滴拉拉,都撒到內褲上了,李明心里暗罵一聲,那里溫吞吞的濕著,生活就是這樣疲軟,他連懷念過去的感覺都熄滅了。
李明回屋坐了一會,隔著卷閘門,門底的空隙透進來白生生的光,聲音也是,變著各種花樣,從那里鉆進來,一進了屋,就瞬間漲滿了整間房子,又在屋子里激蕩著,而后弱下去。李明覺得越來越悶了,那些聲音和那些光,似乎都有了壓迫性,像是儲錢罐里的硬幣,在他的胸腔里,來來回回咣當著,一枚硬幣是一枚涼,一枚硬幣又是一枚沉,李明覺得似乎有百爪在撓心。
李明打開卷閘門,掇了條凳子,在門前坐下來。太陽這會正在熾烈的時候,雖然昨天才下過雨,路面經這陽光一燒,有些地方還是干了,因為年久失修,這條街早已是滿目瘡痍,大坑攆著小坑,小坑挨著大坑,坑里還積著明晃晃的水,仔細看,還有天光,還有云影,平坦的那一處路面,已經像起癬的狗皮一樣,顏色一塊明,一塊郁,就這樣,一條路望過去,一截子柏油,一截子砂石,一截子泥土,一截子水洼,顏色竟然有了紛呈,看起來,真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李明在門前坐下來,他的個子高,凳子卻矮,他的脊梁彎曲著,兩只胳膊肘壓在大腿上,腦袋也沉下去,這就能看到李明腦袋上的白頭發茬子,雖然不多,但是這里一小簇,那里一小簇地染著,也已讓李明像埋了半截的枯木似的,有了老態了。坐在門口,李明是安靜的,也可以說,是從容的,萬芳出門了,家里、心里,再無一點事情來打擾他,不用費心地操持晚飯,生意也無需他操半點心思,他有幾個小時的下午可以捱,這么看來,剛才關起門來的那一點焦躁,就無足掛齒了,接下來,李明幾乎可以說,是在享受這個下午。
雖然街道的路面破爛不堪,但是仍舊擋不住來來往往行人、車輛的步子。熟悉的人走過去,李明也打一聲寡淡的招呼,臉上卻是沒有什么表情的,這也像他平常的交際一樣——是沒有交際的。李明不像別的男人,時不時的,有三朋四友聚到一塊,喝一場閑酒,說幾句醉話,李明不是,從來不見李明去找別人,也從來不見別人去找李明,這些喝酒、扯閑篇統統沒有他的事。有車子從東邊來了,李明的眼睛遠遠的,就把車子瞄準了,別人的車子沿著道路由東到西,李明的腦袋就像電風扇一樣,跟著別人的車子,由東到西,再有人從西邊來了,李明的腦袋又像電風扇一樣,跟著別人的車子,由西到東。
一個下午,李明坐在門前,除了逢著熟人,打一聲招呼,便再無一句話,有時候鄰居的鴨子臥在門前的陰涼地,他就望著那群鴨子,也是面無表情的,有些鴨子翻個身,抬起眼皮,把他看一眼,又埋下頭,仿佛沒有個他。
晚飯時候,萬芳從街上回來了。回到家,李明已經在廚房里忙活晚飯了。沒有了兒子,晚飯就容易多了,街上買一兜子饅頭,燒一鍋稀飯,涼拌黃瓜,中午的剩菜熱一下,就夠了。常常是,李明把稀飯燒上了,萬芳還沒有回家,電鍋里的水很快就沸騰了,李明就要守在電鍋旁,防止翻騰的米湯從鍋里溢出來,把鍋蓋掀開了,李明木刻似的坐在那里,看著翻騰的米粒上去了,下來了,再上去了,又下來了,這時候,李明的腦袋就會跑很遠,恍然想起他走過的很多路,說不上來,好像也是這樣,上去了,下來了,又上去了,又下來了,這樣想著,李明的心里就會有一些不一樣的滋味,讓他鼻子里微微發酸。更或者是,最簡單的,下一鍋面條,飯也有了,菜也有了,吸吸溜溜兩碗吃下去,就飽了。吃過晚飯,收拾收拾,兩口子就關燈睡覺了。
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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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過了個把月,一天晚上,萬芳剛吃過晚飯,收拾收拾,準備洗洗的時候,胡雪梅來了。胡雪梅就是那天上街時,招呼萬芳過去坐的那個人。見胡雪梅來了,萬芳就從屋里拎出個板凳給胡雪梅坐。
胡雪梅是干什么的呢?胡雪梅是鎮上中心小學的老師,已經小五十了,卻不顯老,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起碼小十歲。一方面是由于工作相對清閑,需要操的心少,另一方面她心態樂觀,愛打扮,是一天一件衣服,幾乎看不出來重樣,她呢,又喜歡花紅柳綠的,整天穿得也像一只花蝴蝶。加上她又愛熱鬧,就自發地在鎮子上組織起來了一支廣場舞的小隊,說小隊,卻也不小,每天晚上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敲敲打打的,也有百十號人,在菜市場超市的小廣場上扭。
胡雪梅來找萬芳,就是為著廣場舞的事。這幾天,萬芳下午總去胡雪梅那邊閑坐,經人說道的,萬芳就迎著陳奎,坐在了他對面,也打起了麻將,這樣的,萬芳就成了胡雪梅的麻友。麻將打完了,胡雪梅又說道著,讓萬芳加入她們的廣場舞,她們兩個說得來,萬芳呢,又能跟著胡雪梅鍛煉身體。胡雪梅說著,按一按萬芳的肚皮,捂著嘴笑,說,看看,老爺們的肚皮似的,卻并無嘲笑的意思。萬芳卻不好意思,只說道,老胳膊老腿的,埋下半截的人了,還跳個啥舞。胡雪梅勸了幾次,萬芳推脫了幾次,這么的,胡雪梅這天晚上就趕到萬芳家里來了。
都請到萬芳家里來了,這可就讓萬芳無話可說了,胡雪梅說了幾句關于廣場舞的話,意思是不用擔心,跟著她胡雪梅,一個星期不要,保管她萬芳扭得有模有樣。話到了這里,胡雪梅就把萬芳的手拉住了,兩個人起了身,萬芳扭頭對著屋里的李明喊了一聲,說自己到街上去轉轉,她也沒好意思說自己是去街上跳舞,就這么著,跟著胡雪梅一路來到了街上。
原先不知道,這到了街上一看,也是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兩個音響接在小超市的門口,超市門頭上的大燈亮起來了,隊伍一眼看過去,竟也整整齊齊,多而不亂。胡雪梅就拉著萬芳的手,在人群后面扭了起來,萬芳個子高,身體胖,又大手大腳的,跳起來,就尤其顯得笨手笨腳,扭了幾下,萬芳不動了。胡雪梅拍拍萬芳說,剛跳的人,都是這樣,哪有一下子就上路的,多練練,你看看,這跳舞的哪一個不是熟人,哪一個不認識,沒啥不好意思的,來,你跟我,咱們先跳慢一點。
來回的路加上跳舞,差不多有一個半小時,回來的路上,還有同路的人,說說笑笑的,一會就到了家,也覺出這跳舞的有趣和好處來了。到了家,推門,門卻鎖了,退兩步看看樓上,樓上的燈也已經關了,看來李明還是像往常一樣,早早地睡下了。萬芳就一邊拍門,一邊沖著樓上喊,萬芳大著嗓門,手上拍門的勁也越來越大,有鄰居從樓上窗戶探出了腦袋,李明卻還沒有一點動靜,萬芳手拍得疼了,嘴里也就跟著罵起來,前前后后,折騰了總有十分鐘,李明才穿著拖鞋從樓上悠下來,萬芳的話朝著李明的后背罵過來,李明卻仿佛全沒聽見,慢騰騰的,一步一步走到了樓上,萬芳又罵了幾句,覺出了沒意思,就不吭聲了,也窩了一肚子火。
第二天晚上,萬芳臨走時,特意囑咐了李明,讓他不要鎖門。待萬芳跳完舞回到家,還好,李明這回沒鎖門,萬芳學了兩天,不好意思已經沒有了,還學出了一點模樣,回了家,就把滿身的輕松也帶回來了。
這天晚上呢,萬芳帶著輕松的身子回到家,不知道怎么的,她腦子一下子轉到了陳奎身上,陳奎手上摸著牌,嘴巴里叼著一根煙,這讓萬芳心里是一陣地跳。想起了陳奎,萬芳身體里就有了火苗子,她就主動跟李明說,上床睡覺吧(已經有多久萬芳未曾說過這句話,在他們還年輕的時候,他們也曾有過點到就明白的時候,比如早點休息),萬芳說完,還用手在李明背上摩挲了幾下,這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李明卻坐在電視機前無動于衷,電視里正放著《動物世界》,趙忠祥低緩的聲音幾乎就是催眠曲,可是,萬芳的話和她在李明肩頭的摩挲,卻讓看起來已經有些昏昏入睡的李明清醒了一下,李明就又打起精神繼續無味地看著電視。萬芳又忍不住說了聲,不早了,上床睡覺吧,這下子李明聽清了,說,我還不困,這看完吧,你先睡。李明說著還把肩膀扭了扭,把萬芳搭在他肩頭的手抖掉了,說燒人。
萬芳憋了一肚子氣,轉身去倒水喝,隔著小半個客廳,萬芳看到坐在電視機前的李明,電視里依然是趙忠祥不徐不緩的腔調,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無趣地回響著,萬芳看著坐在那里頭又垂下去的李明,僅僅隔著幾米,萬芳卻覺得中間隔了山海似的,都是荒蕪,結婚這么多年了,他們倆何曾近過呢,說起來,從來都是他是他,她是她,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也從來都是各過各的,賣衣服的時候也是,一個站在攤子這頭,一個站在攤子那頭。而此刻,萬芳難得需要他的時候,需要兩個人變成一個人的時候,萬芳也仍舊是自己一個人,更應該說,這么多年,他們倆從來都沒有成為一個人過,那么孩子呢,這個寄托了他們彼此的愛的孩子呢,能稱之為愛的結晶嗎?明明是,萬芳愛著這個兒子,李明也愛著這個兒子,可為什么到了萬芳和李明,就什么都沒了呢,說起來,在她和李明之間,這個愛的結晶——兒子——從來也不是他們倆的一座橋,假如沒有這個兒子呢?沒有了他,他們兩個的婚姻會不會有另一種樣子?他們的愛的結晶——兒子——反倒成為了捆綁的繩索?想到這里,萬芳的心里卻覺得愧疚了,兒子,兒子永遠是沒有錯的,那么,誰錯了呢?什么錯了呢?喝完水,萬芳放杯子的時候手上帶了勁,一個好好的杯子也打碎了,“砰”的一聲響,讓李明低下的頭抬了起來,他回頭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
又有一天,李明想做那件事了,翻身往萬芳身上壓,萬芳揮手推了李明一把,李明討笑,又往前湊,萬芳抬起一腳,把李明從床上蹬下去了,看著李明坐在地上,心上也有點不忍,可想起那天,萬芳就扭過身子,給了李明一個背,李明坐在地上,愣了半晌,抱著枕頭到客廳去了。
二十多年的生活是這樣,最近的生活也依舊是這樣,萬芳打了一個多月的麻將,跳了一個多月的廣場舞,各自看起來都是相安無事的,不料,這天晚上,還是出了岔子,一個岔子,又分出來一個大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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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萬芳吃過晚飯,又出去了。李明照例洗刷完,把自己收拾好了,就上樓了,他往床上一躺,摸過遙控器,打開電視,把燈關掉,準備看一會電視就睡覺,只看了沒多久,迷迷糊糊的,他就睡過去了。
隱隱約約的,李明聽到樓下有人在吵,他愣怔著,聽不真切,心想是不是自己又把門給鎖上了,萬芳回來又罵門了,他就醒了過來,仔細聽,不是萬芳,也不是哪家鄰居,是其他的女人,李明尖著耳朵聽,是一個女人在罵,罵得很難聽。
你個不要臉的賤貨哦,晚上不在家跟自己男人浪,跑到街上跟別的男人浪,你有臉沒皮,死不要臉,一大把年紀了,騷不夠的騷哦……你男人呢?縮在屋里不出來當烏龜哦,看看你,是不是當一輩子烏龜哦,你女人給你戴綠帽子,你把個頭縮到殼里,死不要臉哦……
李明在屋里坐了起來,這罵人的聲音很近,就在自己家樓下,李明想要去推開窗戶問問,是不是認錯門了,好好的,跑到自己家門口亂罵什么,李明猶豫了一會,樓下的女人越罵嗓門越大了,越罵越難聽了。李明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推開了窗戶。聽到窗戶響,女人停止了罵聲,昂著頭朝李明看。李明用眼睛的余光四處瞥瞥,注意到有好幾家鄰居正躲在紗窗后面,朝著這邊看。
李明說,咋回事?
那個女人聲音有些哽咽,鼻子里是哼的一聲,說,咋回事,自己的女人自己也不管好,還睡得著?!
李明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說,你看清了,是不是認錯門了?!
認錯門?街上誰不認識賣衣服的萬家,砸碎了,敲爛了,也跑不掉你這家!
李明知道,剛才那女人罵了半天,那個烏龜不是別人,正是罵的李明了。李明腦袋蒙了,手足無措的找不著話說,半天又問了一句,咋回事?
咋回事,你家老婆給你戴了帽子,騷都騷到別人家去了,咋回事,我不說,等你家老婆回來,你自個問她。說完,這女人就轉過身,走了。
好半天,李明還沒愣過神,他在窗前站了一會,用眼睛余光掃了掃鄰居,站到紗窗后面盯著這邊看的人,更多了。李明心里也是火騰騰的,只是,他也不知道,萬芳真回來了,他該怎么辦?
想到這,他把窗子關上,窗簾拉嚴實,又躺到了床上。萬芳,萬芳,李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這兩個字,念叨了一會,他又給“萬芳”這兩個字前面加上了騷貨,加上婊子,加上淫蕩……一個個的稱呼加上去,他從牙齒縫里把這些字一個一個地咬出來,這些詞的后面跟著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妻子——萬芳,是自己兒子的母親——萬芳,他有一瞬間的六神無主,假如萬芳回家了,他能怎么辦?這樣一個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時時處處早已成為習慣的人,突然間,成了一個婊子!而他李明呢,頭上從此就要頂上一個綠帽子了,鄰居在窗前看著,聽著,他們都知道了,他李明的腦袋上現在很著名了,明天,也許他還是會像往常一樣,一大早跟萬芳去街上賣衣服,但是跟以前不一樣了,他李明腦袋上有一頂著名的綠帽子,人人都會知道,人人來買衣服,都會看到他頭上的這一頂帽子,他也能想到,人們茶余飯后,他李明成了眾人嘴里的笑話了。他甚至想起來他們結婚的第一夜,萬芳非要關燈,而在李明腦海里,甚至都沒有妻子的模樣,關了燈,他像是面對著虛空,做了,卻是失敗,這里面雖然有第一夜的不知所措,但也無疑給今后埋下了禍根。李明是一個從來不多想的人,這會,他想到,也許這么多年的婚姻,根本就是錯,這么一想,倒把李明嚇了一跳,他一直都是閉著眼睛過日子的,因為這一件事,突然,讓他覺得這二十年——人生的四分之一——是白過了,他活成了什么,有過幸福嗎?那么,離婚?一把年紀了,今晚已經是一個笑話了,再離婚,難道不是再添一個笑話?如果把牙齒咬碎再咽回肚子里,接下來,他們依然能夠過下去,剩下的三四十年,像以前那些日子一樣,閉著眼過下去,什么是生,什么是活呢,什么又是幸福呢,人一輩子,跟貓跟狗說起來有差別,但真說起來,還不終歸是一樣,到最后,都逃不掉是一堆灰,既然都是一堆灰,還要什么臉面呢?可是,就這樣算了嘛,他又覺得不甘,想到這,李明下樓去把門從里面反鎖上了。
8
這天晚上,劉桂云心焦如麻。
上個月,他爹突發腦溢血,暈了過去,還好送去醫院及時,搶救過來了,但卻落下了個半身癱瘓。大哥大嫂在外面打工,爹進了醫院,他們也從外面趕回來了,待爹出了院,商議好了,大哥大嫂一個月出一千,家里的事,只能劉桂云多操心了,大哥大嫂就又出去了。
爹是吃在床上,拉在床上,好幾次,爹咬著牙,恨自己,不如就這么死了好,拖累孩子,拖累一大家子。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劉桂云心疼爹,心里不是滋味,只怪爹說喪氣話,人活著,比什么都強,哪能說死的話,再苦再累再臟,那是自己的爹,娘死得早,爹辛辛苦苦,也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把自己拉扯大,臨到老了,做兒女的,為爹做什么,都沒話說,她怪爹,以后再不許說什么死不死的話!
一天三頓飯,劉桂云都是跑來跑去地送,劉桂云想把爹拉到自己家,不知道爹是咋想的,好說歹說,始終是咬著嘴,抓著床,就是不去,天天兩頭跑的,把劉桂云弄得是心力交瘁。
這天下午,原本上午還好好的活蹦亂跳的女兒,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發燒了,一量快四十度了,找一塊毛巾給女兒搭在腦袋上,丈夫呢,還在外面摸麻將,劉桂云只好自己騎上車子跑去找醫生,這頭女兒的點滴打上了,那頭還要去給爹送飯洗澡。點滴剛打了,丈夫還沒回來,劉桂云正準備打電話,丈夫嘴里叼著煙,褂子搭在肩膀上進門了。劉桂云滿肚子的火氣,丈夫看到正在打點滴的女兒,面子上也有了不堪,說,你去看看爹吧,女兒我來照顧。劉桂云想發火,聽到丈夫這樣說,就把火忍下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誰承想,回到家,女兒的藥水已經完了,回血已經回了半輸液管,丈夫的人影都不見。劉桂云趕緊把輸液管拔下來,讓血回流,然后小心地拔掉針頭,拔下了針頭,眼淚也跟著下來了。
安妥好女兒,劉桂云就出門找丈夫去了。看到丈夫,劉桂云就正好看到了那一幕。丈夫在背光處,跟一個女人調笑著,緊接著,丈夫很隱蔽的、快速的,伸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抓了一把,女人伸手在丈夫肩頭上捶了一拳,這拳頭起勢高,落下來輕,很顯然,女人沒有生氣,而是在繼續跟丈夫調笑著。劉桂云氣得心口疼,臉面也顧不上了,一個跨步邁過來,伸手拽過女人,一巴掌扇在了女人臉上,“噼啪”一聲,摻雜在響亮的歌聲里,也依然很突兀。女人抬起手,揮手要還一巴掌,回頭一看,是劉桂云,揮起的手沉下來了,丈夫和女人,兩個人的臉都變了色。
很多人還在接著跳她們的舞,旁邊的幾個人停下來了,看著她們三個。劉桂云不覺得,剛才流的淚還掛在臉上沒有干。丈夫想發火,看到劉桂云臉上的淚,也沒了話,愣了一會,披著褂子回家了。女人呢,放下手后,就去了一邊了。只留劉桂云一個人站在那里,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不能就這么算了,她快著步子朝女人家跑去,到了女人家,張嘴就罵起來。
這個女人,就是李明的老婆——萬芳。
9
萬芳一個人,在街上兜兜轉轉,好半天,才回家,她哪里會想到,劉桂云剛才到她家門前鬧的那一出呢!
回到家,推門,門又鎖上了,因為剛才那件事,萬芳心里沒了底氣,拍門的手,也就不像往常那樣風火一般了,嗓子雖然也響,但是已經換作正常的語氣了,這次反倒沒有多等,一會,李明就把門打開了。
萬芳進了屋,李明在她身后把門關上,關門時,他用余光掃了一下鄰居,有幾家又到了紗窗前了,朝著他家看。李明心里還是憋著火氣,關門手上就帶了勁,卷閘門“咣”的一聲,嚇了萬芳一跳,萬芳心里壓抑著的火也躥起來了。
回頭朝李明罵道,你神經了,關門那么大勁,想嚇死人啊!說完了,眼睛瞥了一下李明,發現李明的臉色不對勁,心下一驚。
李明并不吭聲,鼻子出的氣卻不對了,“呼哧呼哧”的,像兩門風箱。
萬芳的心掛了起來,想岔開這個岔子,準備去后院洗漱。
別慌,李明的聲音起來了,你干啥去了?李明的聲音直通通的。
萬芳站住了,說,干啥去了,管你啥事?說著又往外走。
站住,李明說完,腳步跟著往前走了兩步,剛才……剛才,李明頓了下情緒,接著說,剛才街上的劉桂云來了……
萬芳不言語了,背對著李明不動。
頭頂的燈管發出耀眼的光,燈絲燒得“刺啦啦”響。
到門前罵了半天,鄰居們都聽著呢,你說,到底咋回事?李明上前拉著萬芳的胳膊,把萬芳的臉轉向自己。
萬芳的力氣也不小,一甩手,把李明的手丟掉了,眼睛直逼著李明,說,咋回事,啥事沒有,她是神經病!
神經病,呵呵,李明鼻子里哼了兩聲,神經病,人家沒到別人門前罵,點名道姓的,罵的就是你萬芳,街坊鄰居都聽見了,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其實說實話,也真的是沒什么,就調笑了幾句,要說有什么,也就是陳奎不該在她屁股上抓那一把,偏偏的,讓他老婆劉桂云看到了,不過,要是沒有今天這事,她和陳奎會到哪一步,還真是不好說。話到了這里,本來沒什么,萬芳沒想到,李明硬生生的把屎盆子往她頭上扣,以后要真是給他留這么一個莫須有的把柄,他還不騎到萬芳頭上啊!
李明,沒有的事,別血口噴人,我萬芳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那就見鬼了,劉桂云沒說別人不要臉,沒說別人是不要臉的B貨,她說的就是你萬芳,你看看,戴綠帽子的是我,是他媽我!李明!
李明,你別蹬鼻子上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說著,萬芳用右手食指點著李明,說,本來就沒啥事,你別給我找不痛快,綠帽子?天天自己沒個男人樣,別說沒有的事,就算是有,我看,你也是活該!萬芳一邊說,一邊拿右手食指點著李明的臉。
李明揮手把萬芳的手拍了下去,火“騰”地躥了起來,說,我活該?你不要臉還有理了,你再給我指一個試試!
萬芳就又把手狠狠地指過去,不但指,還把食指點在李明的鼻子前,說,我指你怎么了,我說錯了嗎,你自己看看,你有男人樣嗎?
李明說,你別逼我,你再指一下,我剁了你的手!
剁,你剁,誰不剁,誰是狗娘養的!說著,萬芳把食指戳到了李明的鼻頭上,又把食指放到了飯桌上。
李明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廚房。廚房頂上一盞渾身油膩的燈,原本就渾濁的燈光,更顯灰暗了。李明的腦子里——太陽穴那個部位的一根大筋——像攥足了油氣的火焰一樣燒著。廚房太亂了,鍋碗瓢盆疊著羅漢,以一種危險的姿勢做著搖搖欲墜的守恒,油鹽醬醋集中在一處,卻你一條胳膊我一條腿地彼此膈應著,傾倒了的醬油瓶也沒人扶起,整個桌面沉積著時間和生活的灰垢,那是面條、包子、油條、臘肉、青菜、肥腸、腥魚……交織出來的爆炸一般的積垢,在時間之上,在生活之上,一層層堆疊,一層層覆蓋,時間和生活的真相就在這日復一日的瑣碎中消失了,只剩下一日三餐,茍且在這油膩、灰暗、壓抑、悶熱的三尺之地。
往日里,他竟然沒有發現生活竟然如此不堪,他吃下的一日三餐竟然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吞咽下的,竟還吃出了滿腰肢的沉甸甸油汪汪的贅肉,他白慘慘的肚皮,竟靠著這樣一間屋子的喂養,這不是蛆蟲的生活又是什么呢?這肥碩、臃腫、白慘的肚皮,不是一條碩大的蛆蟲,又是什么呢?
好吧,這就是生活的真相,這就是時間的真諦,他活成了一條蛆蟲,一條窩囊的蛆蟲。她把指頭都戳到他的臉上了,二十多年,夠了嗎,不夠,生活繼續下去,他相信,她還會一次又一次地把指頭戳到他的臉上。
那根手指如此明晃晃,一下又一下,像火焰點燃著引信,沒什么可畏懼的了,他腦門上的那根大筋灼燒著,腦袋里漲漲的,像是一座海洋整個地被顛倒過來,他的雙腳踩上了天花板,整個腦袋倒掛下來。
就這樣,他拎起菜刀,一腳又一腳地砸著地面,像是石夯一樣沖到萬芳跟前,鎖一樣攥著萬芳的右手,眼睛銅鈴一樣猩紅著,一刀剁下去。他的力氣全回來了,像剁著一塊豆腐,剁著一根面條,瞬間就骨肉分離了。
萬芳的食指蹦跳著,像一只被人攆著的青蛙,“呱”的一聲,從手上蹦了起來,只一下還不夠,李明的力氣太大了,那手指又“呱”的一聲,竄動了一下,才慢動作一樣,玻璃彈珠似的,從半空中躍到桌子上,又在桌子上“呱”的一跳,這才落到了地面上,打著滾,像一只地老鼠又竄動了老遠。
萬芳愣怔了一會,那疼才從指尖上傳遞過來,血像一個引信,閃耀著幾乎稱得上絢麗的煙火。萬芳“啊”的一聲吼叫起來,血順著斷掉的食指,躥出去,李明把菜刀剁到了桌子上,就站在那里,看到血往外躥。萬芳左手捂著,嗓子里吼叫著。
李明聽著萬芳的痛苦的吼聲,腦袋像木頭被電鋸鋸開了,萬芳的聲音像砂紙一樣打磨著李明的耳朵,李明的腦子都像要炸了,他一個跨步走上去,右手往萬芳的嘴上捂,說,你他媽別叫了,你他媽別叫了!你沖我吼了這么多年,還沒吼夠嗎?!你他媽別叫了!我不是男人,這會算不算個男人?!
說完,李明像是從心里卸下了一塊背了許多年的石頭,他終于癱坐在了地上,他突然想要抽煙,抖索著右手去摸,哪里有煙呢,他癱坐在那里,天靈蓋上,仿佛有一道氣騰空而去,直覺得萬物都空明起來,真是輕快極了!
鄰居在拍門,剛才萬芳異樣的吼聲,讓他們紛紛從紗窗前走了出來,拍了好一會,李明癱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萬芳的血漫開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鄰居依然在拍著門,李明反應過來,他撐起身,去開了門。
鄰居們沖進來,首先看到的是一條血,那血似乎懂事,似乎曉理,徑直朝著來人的方向淌過去。鄰居躲過徑直淌來的血,才看到倒在地上的萬芳,和癱坐在地上的李明,大叫著,送醫院,送醫院。一屋子的人,擠著,嚷著,腳步聲,說話聲,人人似乎都很慌張,人人似乎都很著急,只有一個李明,癱坐在那里,不言不語,不知所措。
到了鎮上的醫院,他們醫療條件達不到,不接收,就又往縣里醫院趕,離縣城太遠了,三折騰兩折騰,三跑兩跑,時間耽誤過去了,萬芳的食指沒能接上,在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萬芳出了院。
右手食指沒了。
一塊圓溜溜的傷,像樹疤一樣淤結在萬芳余下的一小截指頭上,那剩下的一小截時常勾動著,似乎那虛無的空氣中,還有一截手指在潛滋暗長,要把生活的某些部分重新生長出來。
10
那截廢掉的食指——萬芳的食指——李明不知怎么想的,竟一時間有了感情似的,不舍得丟了。
他先是花錢從醫院租了一個手提的冰盒,拿冰塊鎮著,可那食指還是一日一日地灰白下去,皺縮下去,表層的皮縮成了核桃皮,里面白慘慘的骨頭就露出來了,切斷的岔口清晰可辨,李明真是下了狠力氣了,那岔口均勻、平展,如同天然。
后來,李明背著萬芳出了趟醫院,找到了附近的建材市場,買了一點水泥,又去超市買了一個新嶄嶄的玻璃瓶子,把水泥和均勻,在玻璃瓶子里先用水泥打個底,把那截皺縮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又均勻、厚實地堆滿水泥,食指就瞧不見了。
一個玻璃瓶子滿滿當當,李明揣著瓶子回到了醫院,出醫院時輕飄飄的一截食指,回到醫院就滿口袋沉甸甸的了。
出院回到家,李明仍舊背著萬芳,把瓶子藏了起來。萬芳不在家時,他無事可做,就時常把那瓶子拿出來揣在手里,像把玩一塊璞玉。
一日一日的,玻璃瓶子仍舊這樣沉甸甸。
隨著時間的推移,水泥結成的塊,卻皸裂開了,順著那皸裂的縫隙,一小截白慘慘的光,透出來。
怎么說呢,自從萬芳的食指被剁掉后,萬芳和李明的日子好像是,又能過到一塊去了。他們也想著,過日子嘛,說白了,不是過從前,而是過以后,黑夜了,白天了,即使今天只是昨天的復制粘貼,而明天不過是今天的再回首,又能怎么樣呢,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生活早已有一個清晰的坐標,朝著終點指過去,而他們,不過是一步步朝著終點走向人生的結局,說到底,對于他們來說,生活就是閉著眼往下走。
這樣想著,生活就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李明仍舊整下午整下午地坐在屋門前。萬芳呢,有時候也還是去打打麻將,只是換了打牌的地方。廣場舞呢,她是再也不去跳了,到了晚上,關了燈,他們倆就早早地上了床。
這天晚上,兩個人的興致都不錯,關了燈,萬芳像剛結婚那時候,枕著李明的胳膊,在他臂彎里小鳥似的說了一會兒話。話說完了,屋里很安靜,一些東西在彼此間,滋長著。李明感覺到了,他伸出手去撫摸萬芳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慢慢地動作著。萬芳溫柔地貼了過來,嗓子里發出痰液黏滯著的呻吟聲,李明也已經有了反應了,是那種許久都未曾這么強烈的反應。
這時,它感到了那段空缺,如此突兀地橫在那里,如同時間的黑洞。李明突然覺得有一個東西,像是被他小心藏在玻璃瓶中的食指,透過水泥的皸裂縫隙,那一截骨頭的慘白——濃縮成二十年的生活——瞬間洞穿了他,李明登時泄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