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雪芳
中國作協會員,出版詩文集多部。作品發表、入選多種刊物及選本。部分作品譯成英、日、德、法等文字在國外發表,部分詩作譜成歌曲在中國、德國、瑞典、挪威等演出。現居深圳。
廣東陽江的閘坡漁港是全國著名漁港,也是東南亞為數較多的疍家人聚居地。
疍家人對大海懷著對地母般的敬畏,水的蕩漾讓他們充滿激情。在水上,他們完成了一切人類的生命歷程,出生、成長、就學、習得生存技藝,就像人類千萬年馴服著土地一樣規馴著大海。最終,他們自己被馴服。成長起來的疍家人了解了大海的脾性,大海不是土地,永遠不會被征服,被改造。他們將網撒向大海時,就像農民把鏵犁插入土地,土地響應農民的勞作,生長芬香的食糧,大海則向疍家人奉出人間美味。
多少世紀以前,第一批疍家人拒絕回到陸地上。他們動了安頓在海上的念頭,可畏又可敬。大海賜予他們生存,安慰,接納,卻從未對任何人做出承諾——這里的生靈太多了,暗處的風暴可能隨時傾覆而來。疍家人的命運與海系于一端,大海強大的意志存在于它的沉默與呼嘯中,這種意志的元素注入疍家人的基因。所以,在風平浪靜,或者狂風驟雨的天氣,疍家人的食物是流動的,游曳的,成群的,孤離的。當他們生活在這片流動開放的空間,也進入了時間,進入了歷史,進入了過去和未來對生命的雙向引領。
現在,疍家人的后代,有的不愿意再服從這種不確定的生存法則。他們逃離祖輩的水域,離船,上岸,走向堅實的沉甸甸的陸地,他們不希望像父母一樣將命運托付于波濤上,任憑大海在瞬間吞沒所有。然而,大海對疍家人的賜予卻是一筆持久的自然的財富,充足又豐盛。它的現實和詩性,亦是疍家人的神話和傳統,給予他們安慰和希望。曠美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大海,接壤一千倍藍的天幕,風平浪靜,擴展的陽光如碎銀,接納大海的欽慕者,如同接受我的到來。
幾乎每個人對大海都有所想象,朋友告訴我,相對于山,他更喜歡海,最好是站在山頂看海。大海以開闊和單一覆蓋了我們生命的布景,暖陽輝照,在這種盛大的儀式下,生命跨越了現實的平庸與精神的抗爭,趨向平緩寧靜。就像此時,我們與大海面對面,整個暴露在陽光與海風中,水面閃爍的銀光、撒下的網、山頂轉動的風車,這些構成風景和游樂的內容,是否在特定時刻也變成了一種象征?如果我們的精神尋索在某些外部的物象中投射出來,這意味著什么?我對大海之愛,是一種平緩的熱烈,一種持久的激情。大海的波浪,海底的生物,那些生活在此處的人們,如同住在舊書里的靈魂,給我以啟示。
大海是開放的,也是封閉的,它提供風景和美食。
在深圳鹽田,沿街開張海鮮食府,人們享用各式海鮮美味,酣暢淋漓,紅光滿面,那些物質的愉悅被解構、消弭,而后,再度召喚起生活的熱情。街道對面,人們沿著沙灘散步嬉戲。在深圳,海灘成了一個悠閑場所,人們到那里享用美食、踩著沁涼的水浪、彎腰拍攝從海面緩慢升起的月亮,而不遠處的東部華僑城,則提供人造異國風情的溫泉體驗。但是,在閘坡漁港,除了為數不多的游客,幾乎看不到有人在散步,白鷺成群棲息在半山坡。偌大的漁場就建在路邊,熱風吹來,充滿著海腥味,漁場上或蹲或站著漁民,他們等待滿載的漁船歸來,分類,過秤,搬運,上車……日常勞作在這里進行。他們沒有過多時間去打量,去思考,他們生命的空間朝向大海敞開,大海以喧響的濤聲應和著,這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和諧。
薄暮正在來臨,天空好似燃燒的海水,潑灑出燦爛的金光,云朵像一擎火焰,接踵而來的,將是一個熱鬧的暮晚。然后,人們依次歸去,從家里點亮燈盞,與遠方的漁火遙相呼應。
當我們出海回來,經過碼頭商場,狂歡的購物像極一次商家與顧客的合謀。夕陽毫不吝嗇地奉獻出它的黃金,打捕歸來的小舟零星散布在海面。岸邊,一家擺賣海螺工藝品的小店門前,兩個穿著紅色毛衣的中年女人在聊天,見我走近,用帶方言口音的普通話問了一聲:“買嗎?”大紅折扇、海螺號子、貝殼陳列品,我看了一眼便離開。在鼓浪嶼、東山島、紅海灣,人們將海產品的骨骼假以世俗的審美,旅游小商品粗制濫造,海螺貝殼,這些曾經充滿活力的空間,在生命消退后,被制作成毫無情趣的擺件,隨處可見。
大海未曾止于從波浪的回聲中獲得覺悟,以及命運的維系,如同天空與大地,天宇運轉的恒星,何曾不是某種獨立的生靈。繁殖、孤立、凹陷、爆炸、墜落、噴發,星辰以某種方式維系彼此的命運,宛如漁民、魚群與大海,三位一體,彼此牽系又各自獨立。換個角度去看,大海仿若流動的鋼水,太陽的光照使海面發黑,輪船也成了黑色堅硬的航行物。
我望著海,游離與孤獨,波浪有著無限重復的遠方,它們像溺泳的海獸,天空低垂廣闊,而我只是匆促的觀光者。
大海面前,我嘗試建立與自我的對話,在遼闊、敞開的境地,人對自我的理解,也許使命運變得真實可靠。清醒、理性,以及對美的純粹激賞,直接觸及和感性想象,兩種完全相反又并蒂共生的東西,猶如清涼的陽光和海水交相融匯,在我生命的某一天。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