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Chris有個嚴肅的中文名字——沈愷偉。他說這個名字的由來有些無趣。十多年前在上海一家酒店工作時,人力資源部門的同事給他取名沈家偉,他一直很少用。2023年10月,他的新書《洋盤》出版時,他把中間的字換成了“愷”,剛好與他的英文名ChristopherSt.Cavish發音相近。與他相熟的朋友則習慣叫他Chris。
《洋盤》記錄了Chris過去18年在上海的生活,包括他機緣巧合來到上海的始末,也有他騎摩托車環游中國西北的跌宕經歷,還有他不常與人提起的家族故事。在上海方言中,“洋盤”指不太了解本地習俗的外來人,英文書名“outsider”或許更加直抒胸臆。
“對一些外國人來說,我太中國了;對許多中國人來說,我又太老外了。我并不是沖著泡泡圈(在華外籍人士建立起的“舒適圈”)來中國的,但當我飄出去、融入圈外時又會想念它。我是為中國而來,但也無法全身心全時段地生活在中國。”Chris在《洋盤》里寫道。
《洋盤》是Chris的第一本書。更早的時候,他將定量框架運用到上海的小籠包上,收集小籠包的重量、湯汁的重量、餡料的質量、皮的厚度,計算小籠包的結構工藝質量,寫下《上海小籠包指南》,“如果那算得上書的話。”正式寫作前,他在邁阿密和紐約做了10年的專業廚師。厭倦了故鄉邁阿密一成不變的生活,他決意到亞洲尋找機會,繼而環游世界。
最初心儀的目的地是香港。21世紀初,他以背包客的方式游歷東南亞,順道去香港探望姐姐。他愛極了香港,“既不是徹底的西方文化,也不是徹底的中國文化。”計劃里,他要直接殺到半島酒店的后廚,提出免費打工。但半島酒店的后廚不需要一個不會講粵語的美國年輕人。屢屢碰壁,輾轉于不同的介紹人,他最后覓得一份在上海的廚師工作。就這么來到了上海。
2005年,Chris24歲,第一次來到上海,計劃只待一年。他沒想到的是,18年后自己仍生活在這里。
在上海工作一年后,他辭掉后廚的工作,騎著改裝摩托車環游西北。旅程稱得上驚心動魄。摩托車永遠在壞,他總是沿途尋找修車鋪。有次剎車片壞了,可沒有一間鋪子有戰時德產(沒錯,就是上世紀30年代)老爺款的剎車零件。他后來騎著剎車壞掉的摩托車穿越甘肅天水。
有驚無險,他結束了為期一個月的旅行。“早上還在蘭州,下午就到了西寧。一切都太快了,我習慣了在摩托車上的生活。如果再來一次,我可能會去新疆,可能不安全,但……”總之他后來坐了36個小時的火車回到上海,隔天飛回了邁阿密,“當時不確定要不要回來,我把房子租出去了。”三個月后,他重返上海。就再待一年,他想。
許多在華外籍人士也是這么想的。抱著“再待一年”的心情游蕩和生活,一次只想12個月。等到護照上貼滿每年簽發一次的簽證紙,才恍然發覺生活了十幾年。Chris管這個叫“明天綜合征”——“明天永遠不會到來。那一年永遠不會結束。”

Chris剛來上海的2005年,上海有10萬外籍居民。10年后,這個數字翻了一倍,近年來有所減少。“移民和外籍人士會自動創建屬于自己的泡泡圈——根據你祖國的貧富程度進行野蠻的一刀切。生病時看外國醫生,做飯時花重金去買進口食材。”盡管他對泡泡圈百般嘲諷,其實自己也是圈中人。
泡泡圈里最常見的問候是:你來中國多久了?你會說中文嗎?人們根據答案劃分誰是這個圈子里的老大。“在中國生活了六年的外籍人士會看不起在中國生活了六個月的外籍人士,以此類推,在中國生活了六個月的外籍人士又會看不起在中國生活了六周的外籍人士。”
諸如此類的比較也適用于工作,在那條等級分明的鄙視鏈中,教英語的外籍人士處于最底端,最頂端是商人。Chris認識幾位后者,“他們喋喋不休地抱怨阿姨,抱怨西餐,抱怨他們的中國員工。”
也抱怨變化。來得久的外籍人士常常感慨昔日上海多么美好,言下之意是眼下都不如從前。Chris不這么認為,“上海教人接受變化,這有好有壞,如果你發現一間餐廳不錯應該今天就去,因為明天未必還開著。如果你不喜歡現在的上海,沒關系,再等等,一年后它又會大變樣。”
在泡泡圈待得太久,Chris有時想出去,與友人合作完成的上海小籠包測評便是一次嘗試。那之后他常常處于一半一半的狀態——“一只腳在圈內,一只腳在圈外。”“就像我的身份認同。有時我早上醒來只想呆在泡泡圈里,于是早餐吃三明治,晚餐吃披薩,待在房間里看一整天YouTube(視頻網站)。有時我想出去,和鄰居還有朋友聊聊天。我想真正地生活在上海。”
不做廚師后,Chris跳槽到一家英文雜志工作,寫給在華外籍人士看的美食報道。從廚師到美食撰稿人的視角轉換,他花了幾年功夫。
“作為食客想要的東西與作為主廚想要的東西完全不同。”2023年10月末,我們約在一間西餐廳見面,Chris以餐桌上的肉桂卷舉例,“作為主廚,我不希望它們(核桃和糖霜)灑下來,它邊緣的折角要工整。但這些并不影響口感。作為食客,我考慮的是它味道好嗎?我享受這一餐嗎?它價格合適嗎?”
其實食物只是他關心人的介質,幫他抵達那些更好奇的問題:“他們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在哪些方面是相同的,在哪些方面不同?他們的快樂是什么?悲傷呢?”

“寫作好像給了我一種許可證,讓我可以問人們一些在正常交往中會顯得過分或很尷尬的問題。”有些采訪流向了更深處,比如他與虹口的手工鍋匠陶師傅聊天時,對方自然而然地向他袒露過往的困難和掙扎。另一些就沒這么幸運。比如,他從2006年起拜訪與陶師傅同為鍋匠的岑氏兄弟,十幾年過去,對方仍像不認識他一般“從不打招呼”。
2015年,Chris與朋友一同發布了《上海小籠包指南》,他們摒棄個人主觀意見,從純粹物理的角度測量了52家店鋪的數百只小籠包,“寫美食注定會帶有主觀性,還要搞懂別人迷戀的是什么,但人都是堅持己見的(包括我自己),那讓我覺得很累。我想改變一下,想讓別人或別的東西來做判斷。”他在《洋盤》中吐露心聲。
《上海小籠包指南》令他意外收獲頗多關注。他被冠名“癡迷小籠包的老外”出現在許多人的朋友圈里、接受媒體采訪。甚至有一家專門制作小籠包的企業邀請他做奶酪小籠包的顧問。他拒絕了。上海餐飲協會的負責人在一次采訪中說,如果Chris有后續的調查研究,他們會支持他。看到那則新聞后,他走向衛生間,在走廊里哭了。在上海的第10年,他第一次感覺自己被這座城市接納。盡管后來他打電話給上海餐飲協會想要聊聊時,對方已全然忘了這回事。
《上海小籠包指南》之后,Chris意識到自己的寫作應該與中國有更多的互動,“這是邁出泡泡圈的第一步。”他的朋友圈里漸漸地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徐珺倩就是在《上海小籠包指南》發布后認識Chris的。當時后者在招募一位研究員,她發郵件自薦,但兩人都慢熱,互通郵件后第二年才見面。像測試般,Chris給了她一個人名,問她能不能聯系到。后來兩人順利出發,去了云南采訪一位制作茶葉地圖的數學老師。
因為與Chris合作,徐珺倩去過阿勒泰采訪制作駱駝奶的人,也去過山西采訪做面食的人。若非因為工作,她大概不會主動踏足這些地方。兩人合作,徐珺倩往往是采訪者,Chris在一旁默默地聽,只在最后補充提問。
透過Chris的視角,徐珺倩見識了許多,“臉皮也變厚了。”在她眼里,Chris是一個純粹的人,“不追求奪人眼球的內容,不刻意煽情。”2023年春夏,他們與攝影師一起去青海采訪制作蘭州拉面的老人韓錄,老人聊到動情處哭了,這個瞬間被他們用鏡頭記錄下來,但Chris后來沒用這部分素材。
兼職之外,徐珺倩在一家企業工作。她喜歡將兩份工作做比較,“它們像光譜的兩極,工作時服務的許多外資客戶追求回報,恨不得給每一件事安排ABCD幾種方案,可往往越是小心謹慎,員工越不敢有創意。”而Chris呢,“他保持開放的心態,反而總是會有意外的收獲。”
過去十多年,Chris輾轉過幾家媒體,其間經歷了結婚、離異、搬家和再次抑郁。2020年從一家網絡媒體辭職后,他開了一間咨詢公司,為酒店、餐廳提供服務。
公司經營得一塌糊涂,“2021年還不錯,去年就完全死掉了。”寫作者常常面臨的生存問題也越來越困擾著他。與徐珺倩一起的青海之行是他刷信用卡支付的,最近才還上。所以他會“接一些編輯的工作,或是幫一些學校打零工。我沒有選擇”。
他也想過搬離上海,去蘇州或是大理,但都不可行。一方面是他離不開上海便利的醫療體系,以防抑郁癥再次發作。另一方面,“這里有我許多的記憶。”他指著街對面一棟居民樓講起已經搬去新加坡的朋友的故事;隔壁街巷里,鎖匠季師傅救過他;再往前是他常去修衣服的小店,他每次路過都要問候。“如果不看到他們,我可能會忘了。”他恐懼失去這些生活印記(livingrecord)。
另一重困境更為隱秘,是徐珺倩告訴我的。最近兩年,她幫Chris找采訪對象時總會隱去后者的國籍,只介紹說是一個寫美食的外國作者。同樣是那趟青海行,他們還采訪了另外一位蘭州拉面的從業者,對方態度不咸不淡,只要求服務員上了幾碗拉面,“有種想讓我們吃完面趕緊走人的感覺。”
“人們更不友好了嗎?”Chris也自問過。“我不覺得。即使他們討厭美國,但他們至少對我是禮貌的。如果你這兩年去美國,情況可能更糟,針對亞裔的仇恨愈演愈烈。”



2006年,父母與姐姐來中國旅行時,Chris第一次聽說家族故事:
1867年,24歲的海勒姆·哈里森·洛瑞從基督教會學校畢業后和妻子離開紐約,作為傳教士被派往中國福州。兩年后,他們奉命去北京建立衛理公會在中國華北的第一個傳教所。
洛瑞在中國一待就是五十多年,經歷了戰亂、疾病、強烈的排外情緒、清帝政府的崩潰,以及個人生活的種種困難。他們是可以返回美國的,但他們選擇了留下。他們為當時貧窮的中國人建了學校、教堂和醫院,還擔任了匯文書院(經由復雜的演變,這所書院被納入燕京大學,再被納入當今名校北京大學)的院長。
我的祖輩的遺骨就埋在北京的某個地方,在老城墻的西邊。
——《洋盤》
初次聽說外高祖父與中國的神秘聯結時,Chris覺得很陌生。一家人行走在天安門廣場附近的胡同里尋找亞斯立堂(外高祖父留下的遺業,現在的基督教會崇文門堂)時,Chris的媽媽開始用磕巴的中文數數。Chris和姐姐呆住了,“媽媽會說中文?”他隱約知道能講一口流利普通話的外公“與中國有一種古怪的牽連”,但外公與家人的關系冷淡,信奉1950年代的美國男人哲學,認為女人應該照顧小孩,也從不與子女聊太多自己的事。Chris的母親21歲時,外公自殺。線索也就中斷。后來Chris問過家族別的親屬,他們嘗試聯系亞斯立堂,“或許是語言障礙,最后放棄了。”
這件事一擱置就是16年。直到2022年春天,Chris決心打撈這段歷史。他視之為某種家族責任。搜集資料的過程好似偵探挑戰,許多日記或遺失或破損,他花了很多精力——“往往是每天12小時的工作”——追尋洛瑞的人生。最終,他在《洋盤》里用兩個章節的篇幅、通過詳實的史料梳理再現了洛瑞夫婦一百多年前的生命經歷。
寫完《洋盤》,他不停地問自己,“DoIstay?DoIleave?”一直沒有答案。實際上這樣的問題他每年都問,在每個農歷新舊年交替他去續簽的時候。新春長假常常被虛擲于焦慮之中,他擔心“簽證官覺得自己盡責繳納的稅太少,或嫌棄公司的辦公室太小”。焦慮一年比一年更甚,他想守住自己的家。
近幾年因為新冠疫情,Chris的許多朋友離開了中國。簽證愈來愈難辦,飛回國的航班數量和價格不可同日而語,他覺得現在是近年來在華外籍人士數量最少的時期,“留下來的都是更嚴肅(對待中國)的人,他們可能已經在這里結婚生子,或是經營公司。”
剛過去的這個夏天,他過得并不好。抑郁與慘淡的經濟狀況折磨著他的身心,他借錢回了一趟邁阿密。時隔四年回到故鄉,許多事他都不再熟悉,比如究竟該給多少小費,還有一些他不大理解的議題及其背后的語境,比如跨性別。他尷尬地發現飛去青海采訪一位制作蘭州拉面的老人要比驅車10分鐘去家附近的哥倫比亞餐廳采訪當地人更有吸引力也更舒適,“在青海,人們默認你是外來者。”
他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留在中國。梳理外高祖父的生命經歷給他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我們的困難根本無法相提并論。”有別于一百多年前祖輩的傳教使命,他對自己的使命愈發清晰,“這里有很多寶貴的知識,我希望它被世界上更多人看到。我有簽證,可以旅行,理解東西方文化不同的智慧,我可以做點什么。”他最近在策劃一個視頻賬號,也在準備一本關于面條的書。
回到2006年。結束了騎摩托車環游西北之旅,重返邁阿密時,Chris心想,“一年對中國來說遠遠不夠。”十多年過去了,他笑著說,“現在我覺得18年也不夠,我不知道怎樣算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