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住過不少青年旅社。二十出頭那幾年,是最熱愛青年旅社的時候。那些布置溫馨的青年旅社中,大堂吧臺旁永遠有熱情的話癆,可以一起聊天到凌晨,也永遠有沉默的男生女生,一個人,一杯酒,幾頁書,窩在沙發的一個角落,待上一整天。
去歐洲,辦一張記不得是學生卡還是青年卡,無論是去博物館還是坐地鐵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半價,然后住在青年旅社的上下鋪,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一起談天說地,放聲大笑。
和金色頭發的東歐男生一起研究西班牙馬德里錯綜復雜的地鐵線路,然后不記得倒了幾趟地鐵才最終到達了圣地亞哥·伯納烏球場,我們在各自國家里,在各自截然不同的年少時光里,熱愛的同一支球隊。
和熱情奔放的西班牙姑娘,研究意大利米蘭的二手貨集市,看那些穿越了一個世紀的發飾、手鐲,樂此不疲地流連在一個又一個小攤,到天黑也不覺得餓,然后在街頭匆匆吃下一角冷比薩,覺得這一天物超所值。
在東南亞的某個青年旅社的廚房里,堆著從市場里買來的食材,飄著各式咖喱的味道,飯友們交流著哪個人的魚攤最新鮮,要幾點鐘去光顧那個不肯講價、早早收工,卻賣著市場上最新鮮螃蟹的老頭。
這些熱氣騰騰的生活,在二十出頭的我們看來,是多么令人向往。
而我們,又是多么沉醉其中。二十出頭的我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學生優惠、博物館免費、景點門票半價,心安理得地擠在熱熱鬧鬧的青年旅社里。
我們認為世界是如此美好,生活是如此斑斕。
我們以為,生活會像我們住的青年旅社一樣,永遠熱鬧下去。不管在世界的哪里,永遠有廉價的床鋪,大堂里永遠有免費的咖啡。
我也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在,我們可以永遠過下去。
去阿根廷埃爾卡拉法特前,我和琳達照例在網上搜著便宜的青年旅社,看看哪一家有干凈的床鋪,哪一家晚上的派對最為熱鬧,哪一家的大堂吧臺有最棒的爵士樂。
到了那兒以后,照例有干凈的床鋪、有趣的年輕人;墻壁上寫著各國語言,留言簿上洋溢的都是笑容,可是我們卻不覺得像以前那么有趣了。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并沒有某一個節點,并沒有某一件具體的事情。好像就是突然,有些厭倦這樣的熱鬧了。
出游的時候,我們不想在街頭胡亂吃一口冷比薩,不想在洗澡還得等半天的青年旅社里將就了。那些紅頭發、金頭發的男生們耍個帥,我們覺得沒意思了。看著廚房里那些奔忙的小廚娘們,我們不再覺得這樣的生活熱氣騰騰了。
然后,青年旅社大堂里、廚房里、吧臺上說的那些永遠青春的話題,我們覺得不好笑了。
腦子里想到那個著名的故事。
兩個吃牛肉面的人,為了牛肉面里牛肉太少和餐廳服務員爭執起來。后來其中一人哭了起來,他說,我不是哭少給了我幾塊牛肉,而是哭為什么自己三十多歲了還在為幾塊牛肉在這里和人爭執。
我一直都覺得這個故事真實得可怕,心酸得讓人細思恐極。
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或早或晚地經歷過同樣的時刻。
不是說為牛肉面爭執,而是內心對于自己年歲漸長,卻并沒有什么本事,那種深深的焦慮,或者說絕望。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過類似的經歷,只是或輕或重,有時候,我們只是一瞬間的感受,并沒有徹底地表達。
那一次,在埃爾卡拉法特的青年旅社里,在我把窗簾不小心整個扯下來,讓本來就小的房間變得一片狼藉的時候,我們再沒有像二十出頭那樣大笑而過。琳達對我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住青年旅社了。
這該是我們最后一次住青年旅社了。
我們不能永遠都是一個窮游者,不能永遠住在青年旅社里。這和錢有關系,也沒關系。
年輕的時候,沒有比貧窮更理直氣壯的事兒了,我們坐著打折的公交車,買著學生票價的電影票,但是我們總有一天是要長大的,是得長大的。
那么后來,也許賣電影票的大媽會看不出來那張學生證是假的,依然給你一張半價票。但是你暗自竊喜之余,心里當然知道學生證是假的。
你不能40歲看電影的時候,還拿著假學生證,同樣地,你也不能40歲帶著一家老小一起住在青年旅社,和20歲滿臉青春痘的男生擠一個大通鋪。
很多人說,為什么長大以后,才發現生活如此殘酷。房價是那么高,工資是那么少。手頭的工作永遠都是機械般地重復,永遠都看不到盡頭。
歐洲辦理青年卡的年齡限制是28歲,也就是說,28歲以后,你就不能再讓社會寬容你經濟上的拮據了。
我不是要你拜金,非要你住星級酒店。我是想讓你早早意識到承擔。
每個年齡得有每個年齡的承擔。而每個人都得有每個人的擔當。
(程鴻羽薦自《現代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