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尾巴里總是有很多雨水,雨下不透,便像是積攢在心里的愁緒一樣濃稠地掛在心上,淅淅瀝瀝的。有的時候,刻意想要遺忘的往事固執地占據著腦海,那些不想遺忘的,卻要靠人間的蛛絲馬跡去回憶。
我生怕一不小心,那些和你相關的記憶便飄落到我尋不到的角落了。
那個傍晚回家的路上,我因為沒有帶傘而快步穿過城市的小巷。在陌生而密集的樓房間抬頭,只見天空中交錯著無數管道,像是城市的繃帶。我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這些管道間,冰冷的雨狂野而自由,我打了個寒戰。轉身發現自己偶然闖進了誰的家門,被風吹開的門拍打著門框,像是在黑暗中眨著好奇的眼睛。看過去,狹窄的客廳堆滿了雜物,一個小女孩在中間的一點空地上獨自翩翩起舞,手機里播放著當年廣場舞的熱門歌曲。不知為何,我心中竟然泛起一絲安心的感覺。
是在用音樂驅趕黑暗嗎?是在用舞蹈打敗逼仄的現實嗎?
沒有優雅,只有執著,像是在世界中獨自舞蹈。一瞬間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你在稻田里張開的雙臂,一瞬間變成了翅膀,想起你溫和的笑顏和被陽光輕拂時的明媚。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喜歡飛翔,也有人踩在泥土里的腳長成根莖,只不過我相信,你是最好的舞者。
外祖母是我見過的最沉默的人。她叫玉滿,客家人稱最小的女兒為滿女。山上雪云間月,玉石溫潤瑩潔,是一個看起來極其美滿豐腴的名字。但是打從我記事起她就是一個小小的身影,瘦瘦的手,微微駝著的背,她好像永遠都是這么蜷縮著。媽媽告訴我那是外祖母小時候被打之后留下的后遺癥。我沒有辦法去想象,再也直不起的脊背,和再也不愿說出口的話之間的聯系。但我想它們之間一定有某種關聯。或許她的人生更接近那第二個字,所謂滿即是空,空即是滿。
外祖母不是最開始就不愛說話,就像她其實不是最開始就是外祖母的樣子。
她很小的時候便與村子里一戶有錢人家訂了娃娃親,她的irvePbsecmW6CLZVeeesQw==父親早早就收了對方的彩禮并揮霍一空,她從童年開始就以某種方式被親情所遺棄了。玉滿長著一雙小小的卻十分明亮的眼睛,這雙眼睛像兩塊寶石一樣鑲嵌在她的臉上,見過的人沒有不夸獎的。但是或許就是這雙眼睛過于明亮,她看穿了許多或許是生活在這座小山村里的人不應該看穿的東西。到了適婚的年紀,玉滿卻死也不肯嫁了。
玉滿小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跳舞,可家人都覺得舞蹈是一項搔首弄姿、毫無意義的活動。她干完活兒就用家里的小收音機放著音樂在田埂上跳舞。你要說是什么舞種,好像什么都不是,但是卻有一種優美和自由。她跟著風的方向旋轉,時而好像鳥兒般活潑地穿梭飛翔,驀然張開雙翅,又合上,單純而明朗的靈魂在稻田上空描出危險卻動人的弧線。誰也不清楚她什么時候有了這個愛好,在這個風一吹消息就傳遍每家每戶的村莊,就有了很多黃色玩笑傳進了玉滿的家人耳中,于是那天回家她就被狠狠打了一頓。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她的背似乎從那個時候就開始駝了,每次努力挺起一點點就痛。
家里的錢全用來供兩個哥哥上學了,她每天在家除了幫母親干農活兒,就是對著那一大堆藤條,編一些籃子貼補家用。她的手很巧,編的竹籃又緊實又美觀,每次拿到鎮上去賣,都有一筆很可觀的收入。
有一次她從鎮上賣完竹籃回來,路過一間學校,里面的孩子們正在跳舞。她趴在欄桿外看得入迷了,就這樣看了一個早上。回來之后,母親質問她去了哪里,手里抄起的掃帚馬上就要落在她的胳膊上。玉滿說自己不小心在路上摔倒了,耽誤了時間,然后趕緊把口袋里的錢交給母親就匆匆跑開了。誰知道從那天開始,玉滿就下定決心要自己攢錢去讀書,這樣她可以學到更多的舞蹈。她開始更加賣力地干活兒,每次悄悄地從賣貨的錢里拿走一塊兩塊放進自己枕頭底下的書里夾著。
她每天睡前都把手伸進枕頭底下,摸著越來越鼓的書,發自內心地笑了。她嘴里哼著小曲兒,懷著滿足入眠。夢里她或許已經在舞臺上跳過千萬支舞蹈了。那一段時間她常常覺得自己好像每晚獨自乘著一艘小船,努力地劃著,向著親情、愛情、所有的夢想奮力前進著,哪怕眩暈的感覺時時令她想要嘔吐。
有一天,她回到家發現那本書躺在廚房背后的垃圾桶里。她連忙撿起來翻看,里面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了。她預感不妙,沖上房間,卻撞上回來的母親。
錢沒了,夢碎了,她無法接受,第二天早上她就一口氣跑到那間學校門口,試圖翻過欄桿闖進去跟著孩子們一起跳舞。結果是意料之中的,她被趕了出來。在慌忙逃跑的時候一不小心從欄桿上摔下來,她疼得直不起腰來。從那以后,她就被關在房間里。村子里都在傳她瘋了,所以才被父母關了起來。玉滿的父母每次聽到都極力地呵斥那些造謠的人,說她只是生病了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后來,她就再也不開口說話了。
有時候無言勝過一切言語,她是被世界壓迫得什么也說不出來了。語言是希望的化身,還有話要講便是對于這個世界還有所求,玉滿她已經全然失望了,自我舍棄了追夢的雙腿,從此自己便是一個世界。
在被關著的那段時間里,玉滿一直都在想,在這個小山村外是個什么樣的世界。她想如果跑,又可以跑多遠。一開始,她越想越起勁兒,甚至開始收拾自己要帶的東西了。可是漸漸地,她發現自己跑不掉了,跑到天涯海角她也是那個人們口中的瘋子,跑到哪兒自己也是阿滿。
不久,她被退婚了。可她從來都沒有在乎過這所謂的婚姻,那都是父母之言,愛也好,恨也罷,她都不在乎了。往后她就每天坐在稻田邊癡癡地望著一切的自然流轉變化,她的雙腳永遠地扎根在這里了。只要田野在,她就永遠在,她出生便依附于土地,這些就像是她不可抗拒的命數。
再往后她又被許配給了隔壁村子里一個窮小伙子。這次她沒有反抗,反倒是很平靜,像是在完成她必須完成的任務一般。
我小時候在村子里生活過一陣子,那也是我對于她僅有的帶有觸覺的回憶了。本來以為寡言會讓她變得嚴肅和孤僻,但其實她很溫柔。她就是這樣自始至終溫柔,因為她的世界只有她一個人了,所以沒有了驚惶。
她的被窩是最溫暖的。鄉下的夜晚總是很黑,是攝人心魄的黑。這黑不僅僅來自早早熄滅的燈,也來自那一個個盡人皆知的神怪故事。每次躺在床上我都瑟瑟發抖,想著門口的井里是否會有不知名的水怪在探頭探腦尋找還沒歸家的小孩,床下面是不是會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腳踝。每次想到就會發抖,然后拼命用被子包住自己。外祖母察覺到了就用她的手將我攬過去,一下一下拍著我的后背。迷迷糊糊間,我們倆像是在一條小船上,風浪四起,但是船內卻安穩明亮;又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孩提,有外祖母在,那小小的搖籃我還可以再住一回。
記得有一次我在田埂邊遇見正在曬太陽的她,那個時候她的身體因為生病看起來無比龐大和浮腫,但是坐在她旁邊我覺得她一點也不沉重,反而是輕飄飄的。云朵,她像是無意間掉落在此處的云朵。
我靠著她的肩膀,問她為什么喜歡跳舞。她沉默了很久,像是憑著最后一口氣力訴說。她說跳舞讓她知道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很美的東西,知道丑陋的或許不是自己而是他們。
那是她跟我說的唯一的話,也是最后的話。
后來她又生了一場大病,徹底地被困在床上,不久便離開了。人們敘說她回光返照的時刻,她突然說自己想去外面走走,便赤裸著雙腳走入田野,跟和她相伴了一生的麥子一起翩翩起舞。據說那天一直下雨,母親在田邊大喊著讓她回來,她搖搖頭,肆意地奔跑起來。所有歲月的褶皺在臉上舒展開來了,那一刻好像一切都會舞蹈,雨滴會,春風會,田野也會,她到最后一刻終于可以自由地舞蹈了。她跳完便大笑起來,笑到最后笑聲已經有點接近嗚咽。淚水混雜著雨水滴落在土地上,她把這一生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在這一刻交還給土地了,托付給她馬上要觸摸的來世。她就這么沉默而堅韌地活著,如同她的稻田里被精心照顧的每一株小苗。她用沉默抵抗世界,用沉默守護自己。玉滿這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座小山村,沒有見過我跟她講的三十層高樓,沒有聽過海浪真正的呼嘯聲,可是那又如何?土地教會她踏實;高山告訴她遼闊;山間的風會吹過她門前掛著的艾草,發出“沙沙”聲,帶來遠方的消息,她只要沉默地走完這一生足矣。最后我們都會相見的。風是我們的使者,稻田為我們作證,不用言語,彼時沉默便是我們之間最后的密語。
【作者簡介】鐘鵬程,女,二〇〇四年生,廣東寶安人,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南方都市報》《深圳特區報》《寶安日報》《散文選刊》等報刊。曾獲“深圳市優秀群眾文化(散文)評選”新人新作獎。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