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池夜月

古羅池“廣裹可數(shù)里，澄波汀蓄，準(zhǔn)平而鑒照其外”。——明代李西涯《羅池書屋記》

羅池，古時是柳州城北的一池野水，凄涼野浦，寒雁飛渡，廣袤數(shù)里，水可溉田。相傳這泓碧水，挹清掬秀，澄波汀蓄，每至朗月升空、高懸東臺山之時，月影浸入池中，時而皎月綽綽，時而碎金閃耀，境界冷峻、空靈。如此勝景，人稱“羅池夜月”，為柳州“古八景”之一。

韓愈的《柳州羅池廟碑》記述了柳州刺史柳宗元生而澤民、死而為神的功績，從此，羅池聞名于天下。徐霞客就曾經(jīng)到柳州尋找八景之一的羅池夜月，這更使羅池在歷史上留下了珍貴的人文姿態(tài)。羅池盡管只是一汪池水，卻使得那些訪古尋幽的游人心生向往，觸景生情。

茫茫天地間，羅池就如一只慧眼，鑲嵌在大地上，靜寂、靈秀、澄澈。

這只慧眼，容納過什么？鑒照過什么？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佇立在羅池邊，第一次仔細(xì)辨認(rèn)那些靜默的碑文時，就曾經(jīng)想過這個問題。

那時的我，處于人生最失意的低谷。抱著一種隨波逐流的心態(tài)，被命運(yùn)席卷著，來到了這個城市。當(dāng)站在羅池邊凝望那汪碧水時，所有那些曾經(jīng)讀過的子厚的詩文、子厚的故事，仿佛香火上的煙霧，裊然升騰，緩緩盤旋。

一千二百多年前，柳州展開雙臂，迎接刺史柳宗元。而初到柳州的柳宗元卻是滿腹惆悵。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被一貶再貶，最終遠(yuǎn)赴柳州。“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南行。”這片百越之地，野林籠罩，暗無天日，人煙稀少，瘴癘流行，“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字句里，是政治抱負(fù)幻滅的絕望與黯然，也是一個才華卓著的詩人不被接納和理解的孤獨(dú)與愴然。

“館我于羅池”，柳宗元去世后夢囑屬下之語，讓我們可以盡情想象他生前和羅池的密切親緣。愁思無可告，出戶獨(dú)彷徨。也許，一千多年前，他一次次來到羅池，獨(dú)自徘徊。四野林木蓊郁，月光與水色相融，眼前這泓冷峻的池水，對面開元寺不絕的磬音，天上皎皎的明月，能不能消釋或容納他無處排遣的絕望與孤獨(dú)？

他的身是孤獨(dú)的。被朝廷拋棄，妻子因難產(chǎn)早就離他而去。在永州期間，母親和女兒又相繼去世，他連為母親扶柩回鄉(xiāng)，或是祭祖掃墓都成了奢望。他孤身一人，身處異鄉(xiāng)，長安已不可回望。柳宗元的人生在冰雪之中，寒冷至極。縱觀天地間，孤身一人。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柳宗元寫下這首詩的時候，也許無意藏頭，卻在潛意識里將濃重的情感，化作了這“千萬孤獨(dú)”的江雪。“絕”與“滅”之上的“孤”“獨(dú)”，“千”與“萬”之下的“孤”“獨(dú)”，孤獨(dú)到了極致。這種孤獨(dú)不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形單影只，也不是“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刻骨相思，而是一種“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的滄海一粟，不知所蹤，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一種對自己是否存在的深重懷疑，一種面對即將被長河湮沒的不屈與掙扎。

一千多年的時光，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也許是因?yàn)樵律珡膩矶际沁@般寧靜，東升西沉，不悲不喜，與它靜默對視時，我竟好像透過這輪千年的夜月，隱隱讀懂了子厚的這份孤獨(dú)。

單位舊址距離羅池不過咫尺。下班后步行至此，看著碧水依舊幽幽的羅池，心中驀地一驚，觀池之人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孤獨(dú)失意的青年。十五年蛻變的時光，早已讓這個異鄉(xiāng)成了“吾鄉(xiāng)”，我也已在“吾鄉(xiāng)”中領(lǐng)悟到人生的精彩絕倫。我再次仔細(xì)辨認(rèn)那些模糊的碑文，翻閱著柳侯祠內(nèi)那些被游人冷落的書籍資料時，忽而醒悟，或許一千多年前在柳州的子厚，我并不曾真正讀懂。

他是孤獨(dú)的，可他不僅僅是孤獨(dú)的，他還有著比孤獨(dú)更重要的使命。羅池的夜月，固然鑒照過他的孤獨(dú)，但更接納了他的孤獨(dú)，甚至給他的孤獨(dú)鍍上了一層永不消逝的光。

被貶的歷程中，永州十年，柳州四年，可是這四年似乎在柳宗元的生命里鐫刻得更深。一個孤獨(dú)的靈魂并沒有放棄為官的責(zé)任，孤獨(dú)與責(zé)任是他生命的張力。來到這個“百越文身地”，面對比永州更偏僻荒野的柳州，面對山窮水盡的境況，他的政治熱情被重新喚醒。“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發(fā)待流年。”在柳州，柳宗元充分利用他的實(shí)權(quán)，創(chuàng)下了一系列利民的政績，釋放奴婢，開鑿水井，開荒建設(shè)，整治街巷，修筑廟宇，重視文教，興辦學(xué)堂，甚至親自講學(xué)，使柳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所做之事，又以筆墨加以闡釋，梳理義理，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在種柳樹之時，留下了他輕松俏皮的一首詩——《種柳戲題》：“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談笑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陰當(dāng)覆地，聳干會參天。好作思人樹，慚無惠化傳。”

“惠化”，恰恰正是柳宗元在柳州四年一切政績的精粹。“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他身處逆境之時，留給柳州人民的卻是大愛。遇到柳宗元，是柳州的榮幸。當(dāng)柳州人民因?yàn)椤敖裉煨一萑屎睿舨换覄t非人”而各自勤奮努力改變現(xiàn)狀時，當(dāng)各家各戶都以“吾侯聞之，得無不可于意否”為做人做事的準(zhǔn)則時，當(dāng)這個小城呈現(xiàn)出“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園潔情，豬牛鴨雞，肥大蕃息”的勃勃生機(jī)時，這就是一個為官者最大的存在意義。時間增益柳宗元的魅力，他死后，重蹈他覆轍的貶官在南下途中，會因他而檢點(diǎn)自己的行止，探問存在的意義。

“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生于長安長于長安的柳宗元多么思念故鄉(xiāng)！客死柳州的他，終于歸葬故里。可是柳州四年，柳宗元是否也產(chǎn)生過“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感受？他沒有想到，當(dāng)年在繁華的長安，為民革新的理想和未竟的遺憾，會在這遠(yuǎn)離朝政喧囂的僻靜之地得以撫平。正是這一汪灑滿月色的羅池碧水，洗滌了他的孤獨(dú)；正是這寧靜偏遠(yuǎn)、樸實(shí)無華的小城，悅納了他的“不合時宜”。被命運(yùn)浪潮推至南蠻之地，竟然成就了他人生中最合時宜的一段時光。柳州已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吧！“館我于羅池”，這個漂泊的孤獨(dú)的靈魂，也許早就想過，這個偏遠(yuǎn)的小城，這方羅池，終將成為他最后的安居之所。

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他離去的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他成了柳州人民心中永遠(yuǎn)的父母官。當(dāng)年長安城里被繁華簇?fù)淼哪切┻_(dá)官貴人，早已消逝在歷史的塵土中，灰飛煙滅。他們也絕不會想到，那個背負(fù)著孤獨(dú)的柳宗元，卻在柳州這個小城，安放了他漂泊的靈魂，至今仍永生在粉霞漫天的紫荊花海里，永生在千年拂天的碧柳中，看車水馬龍、人潮來去，看華燈璀璨、人間煙火，“千萬孤獨(dú)”永遠(yuǎn)不再。柳州有過這樣一個刺史，是柳州的幸運(yùn)。遇到柳州，同樣也是柳宗元的幸運(yùn)。共生共榮，互相成就，交相輝映。所以我們會看到，在星光燦爛的文化長河里有一個人與城市如此合一的名字閃耀其間——“柳柳州”。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在柳宗元漫漫的貶謫歲月中，山水于他，早已不是“樂”可以注解的了。歐陽修的“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王維的“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用山水印證了自己的夙愿；而柳宗元眼中的山水，往往是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因此，永州的山水在他眼里就是美而孤獨(dú)、寂寂而不合時宜的。羅池夜月于柳宗元，并不只是山水之景了，也不再是他的人格化身，而是他無法言說的、安放他孤獨(dú)靈魂的精神家園。

這片包容寬厚的土地，安放的，何止是柳宗元的靈魂？又何止是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的第二故鄉(xiāng)？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當(dāng)年的羅池廟，今天成了柳侯祠，和羅池一起，靜靜地躺在一座花木扶疏的公園里。“苔錢漸有凝珠露，月到羅池好共吟。”夜晚，乘著月色來到羅池旁，看銀光灑在池水中，借著這曾朗照過古人的月，回到一千多年前。隔著長長的時間，隔著遙遙的空間，歷史記憶流注而來。仿佛可以看見千山萬徑渺渺茫茫一片素白，雪花落進(jìn)江水里，寂靜無聲。江邊一葉孤舟，一個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背影，孤獨(dú)卻倔強(qiáng)。那一刻，那呼嘯的人生風(fēng)雪，驟然無聲。

羅池，將一個偉大詩人的靈魂安放了千年。羅池的水，涵納萬象，鑒照古今；羅池的月，光華流布，皎皎如玉。這輪月，是自然之月，是文化之月，是永恒之月。

[作者簡介]駱建宗，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柳州市作家協(xié)會第二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xué)》《參花》《金田》等刊物。曾獲柳州市散文大賽一等獎等獎項(xiàng)。

責(zé)任編輯 藍(lán)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