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在水邊長大的孩子,每年夏天傍晚,小伙伴們都相約到洛清江游泳。游累了,就躺在河灘上,有人問:“我們這的河水啊,到底會流到哪兒?”誰也回答不上來,這遠遠超出了我們童年時的認知。
多年后,父親的拜把子兄弟、我的同年爺將一條在柳江捕撈到的大鯉魚送到我們家時,我才知道,洛清江的水匯人了大河。
大人們嘴里的大河就是柳江。同年爺在柳江以打魚為生,他祖上三代都是以江河為家的漁民。他們以柳江為軸,以洛江、清江、融江為點,在一條條江河里謀生。魚兒未成年,漁民們是不會捕撈的,哪條河的魚長大了,才將小艇嘟嘟地駛過去,或撒網,或放釣。十天半個月后,他們才離開這條河流,駛向另一條河流,捕魚的喜悅把皺了些許日子的臉面沖得舒展開來。
第一次看見柳江時我很激動,柳江遠比家門口的洛清江寬闊。那時我跟著父親到市區沙街看望同年爺。吃過飯,同年爺便領著我們到江邊漫步。但見柳江從容舒緩地流淌,宛若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豁達、通透、神秘,又如一個深藏于閨中的少女,帶著一份羞怯與活潑。
初見柳江,江岸邊垂柳青青,江水清澈,江風習習。不知道為什么,我竟對它一下子產生了許許多多難以言說的感覺,我扯著同年爺的衣襟問:“你認得柳江里的水,哪里的是洛江的水?哪里的是清江的水?”同年爺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連說:“認得認得,我哪能不認得眼前的洛江、清江的水呢?這柳江里的水至少有一小半來自洛江、清江,不信你去江里捧起一捧水,每捧水里都有洛江、清江的水。”
從此,我對柳江的認知就是同年爺口中的柳江里的每一捧水都有洛江、清江的水。同年爺在我們家的酒桌前教我念過的“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更是一種家國情懷。念得多了,它們便根植于我的內心深處。我便想象著柳樹和柳江,應該與課本上的插圖一樣漂亮。當柳江、柳州,還有我尊敬的同年爺,在這樣的地方,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一下子迷上了柳江與柳州。它們跟我想象中的大河與大城市完美地重合在一起。所以等我回去見到滿臉向往的哥哥姐姐時,我絮絮叨叨地告訴他們我對柳江和柳州的諸多感受。大河有大河的樣子,柳州有柳州的熱鬧,柳江里也流淌著洛江、清江的水呢!我還喝了好幾口柳江的水,跟洛江、清江的水一樣甜。
南方江河湖??v橫交錯、水系發達,自然也有很多愛與痛的故事一如河流里繁茂的水草,都在這里葳蕤生長,在這片土地上植入每一個人的內心。
水總是往低處流的,一去不復返,就像時光一般,不會等待遲到的人,沙街地勢低洼,位于柳州城外靠墻的一條臨江街,在柳宗元筆下的“江流曲似九回腸”的北岸。柳江上通湖南、貴州,下接珠海、廣州,沙街這一帶設置有小南碼頭、義渡碼頭、五顯碼頭、明月碼頭、中元碼頭、益昌碼頭。碼頭一多,裝船運貨更方便,往來的客商也便多了起來。所以在這個地方生活比別的地方要容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柳州發展成桂中商埠,靠的就是這條母親河。憑借這條黃金水道,沙街迎來了鼎盛的時期。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柳州成為全國重點防洪城市,是國家防總的棋盤中一枚重量級的棋子。這張城市建設的藍圖埋藏了沙街人的居所,也埋藏了沙街人一段段生命的過往。
某一天,柳州市防洪工程河西堤破土動工。推土機率先將沙街夷為平地,同年爺居住的房屋、曬漁網的木架、門前高大的石榴樹,一轉眼便消失在殘垣瓦礫之中。街坊們起初舍不得搬離沙街,沙街上到處都是他們滿滿當當的記憶。但有舍便有得,當沙街居民看到白沙堤、三中堤、蓮花堤、竹鵝堤、崩沖堤、航監、雅儒泵站等相繼投入轟轟烈烈的建設,河北、河西、河東、白沙、雞喇防洪工程也陸續開工,他們的內心既不舍又感慨。不出半年,一座又一座的防洪排澇閘和排澇泵站建成了,洪魔終于被擋住了。再大的暴雨,也絲毫影響不了這座城市的日常煙火。人們這時才發現,日復一日的雨露甘霖,才是母親河被萬事崇敬的魅力。一座城市同水更加幸福地共處著,一座城市的人們和江河更加和諧地共生著。
沙街已被徹底改造,取而代之的是臨江新筑的長長河堤。堤坪上種有垂柳、楊槐、小葉榕、魚尾葵、蒲葵、木棉、夾竹桃、竹子,建有抗洪紀念碑、望江亭、柳浪榕蔭亭,還點綴有時令花卉和園林雕塑。雄偉的大堤、高聳的紀念碑、輕盈的園林建筑、婀娜的秀木、如茵的草地,給青羅帶似的柳江,鑲上了絢麗的花邊。在過去,沙街是柳州的一個標志,如今作為百里柳江的一部分,它依然延續著自己的使命。沙街的變遷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來形容最為貼切了。
如今,美麗的柳江和百里江堤早已成為柳州一張靚麗的名片,江岸邊建有一個個親水平臺,沙街一帶還曾有水上舞臺,對面有人工瀑布,同年爺最愛沿著江堤散步。我只要來了柳州,也喜歡到柳江邊走走,看看柳江里淌著的洛江、清江的水,它們讓我的靈魂找到歸宿,或許這就是同年爺心中的鄉愁吧。
江水無言,卻孕育著柳州的文明,孕育出這座工業城市敢為人先的精神。
小雨中,我登上了望江亭,眼前的江流水波不興,仿佛是一位沉思者。柳江連同柳堤早已成為中外游客紛紛前來柳州打卡的旅游勝地。面對一條大河,我的胸懷也會變得大氣,柳堤環翠染綠了我的心情。
[作者簡介]廖獻紅,士,壯族,廣西鹿寨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山花》《黃河文學》《青年作家》《廣西文學》《南方文學》《紅豆》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轉載。出版散文集《鹿城圖譜》、長篇報告文學《信仰與決裂》及“非遺廣西叢書”之一《侗族大歌——多聲部的合鳴》。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