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仙（短篇小說）

歌仙的山歌演唱會一場接一場開，但依然滿足不了各路神仙的需要。玉帝建議她辦山歌培訓班招收學員，她沒答應，反過來給玉帝提要求：“我想回人間?！庇竦壅f：“在人間，人人都羨慕神仙的日子。”“仙界雖好，可人間煙火令我想念。有煙火的地方，才是日子。”歌仙說?！澳愕较山缍嗌倌炅?？”玉帝故意問?！盎赜竦墼挘甓嗔??！备柘烧f?！疤焐弦蝗?，地下一年，你離開人間已逾千年。”玉帝說?！皯┣笥竦叟鷾饰一厝碎g?！备柘烧f，“不管人間多苦多難，我都愿承受，都能承受?！薄澳阃四阍谌碎g的遭遇？”玉帝問?！皼]忘。”歌仙說。

玉帝經不住歌仙的軟磨硬泡，終于批了一天假，但讓她“只許下凡間游玩，不得留在人間”。

美麗的歌仙村坐落在漓江邊。唐朝末年，有一個姑娘，因為唱山歌唱得好卻遭受苦難而成仙。人們稱她為歌仙。歌仙本名楊山梅，她出生在別處，長在別處，在漓江邊上唱山歌達十年之久。關于楊山梅成仙的版本很多，關于她的出生地版本也很多，但關于她在漓江邊上唱歌十年的傳說驚人地一致。村頭有三尊石頭塑像，其中兩座因風吹雨打，已面目模糊，一尊卻面容清晰、楚楚動人。三尊石頭雕像都是楊山梅。新塑的這尊高大，但在漓江水面遠看，并不大，像有個美女活生生站在江邊，她像在唱歌，又像在跟遠方來的游客打招呼。

歌仙在人間的一生中，她在歌仙村待的時間最長，因此她回到人間游玩的落腳點就是歌仙村。歌仙下凡，穿一身唐朝民女服飾。游了一半，歌仙去參觀千年前生活過的屋子。屋子格局沒變，只是氣息變了。古味極淡，現代氣味太濃。老屋翻修重建，最初的建材早已灰飛煙滅，古味古韻隨之消散。她對在老屋的生活歷歷在目，在燈下繡花，在院子里對歌，在西廂房養豬，那段時光就在眼前。歌仙走進屋子，廳堂里有張供奉歌仙的案臺，畫像貼于墻上，案下香火裊裊。案臺上還有一尊較大的歌仙雕像。歌仙踏進來時，畫像和雕像沖她笑了笑。歌仙努努嘴，抽來三炷香點燃，為自己供上，鞠了三個躬。歌仙村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樣子，相對來說，只有這座老屋還是。她曾經的寢室、伙房、練功房，后人標示得沒錯，里面的擺設也差不離。每到一處，都有當年的場景在腦海中浮現，她呼叫那些人的名字，卻沒有一個應答。物是人非，歌仙已找不到千年前的他們。

歌仙村在后山建起對歌臺。歌仙參觀對歌臺，對比千年前的對歌臺，現在這座相當豪華。見到對歌臺，像饑餓者見到美食，歌仙忍不住扯開喉嚨唱起來：

豪華歌臺初相見，心情舒爽淚漣漣。

千年歌喉令又到，想問聽眾能重現？

天色向晚，行人漸稀，聽到歌聲，人們急聚，仰望后山對歌臺。他們見到有朦朦朧朧的人影，又似乎只見到幾朵彩云?！罢l在唱歌？”他們交頭接耳，相互打聽。他們第一次昕到歌仙的歌，聽到來自天上的聲音。許多人聽得醉在草地上?？吹酱迳嫌志奂撕趬簤旱娜藗?，歌仙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便收了歌喉。山上聲音不再，一群年輕人向后山跑去，他們像圍獵一般縮小包圍圈。對歌臺半臺在此山，半臺在彼山，兩群年輕人都撲了個空。不死心的年輕人在山里找，他們唱著山歌，唱著各種調子的山歌搜山。

天黑了，月亮升起來，有幾個不死心的年輕人還在那里等待歌仙。等著等著，他們唱起山歌，欲以山歌誘惑歌仙出來對歌。歌仙不上當。他們唱的山歌不入歌仙的法眼。但歌仙還是很感激他們的熱情。下午歌仙的那一嗓子，令村里愛唱山歌的姑娘生畏，她們不敢唱山歌，不敢接小伙子的茬。她們怕一開口就被下午那個唱歌的女子笑話。幾個年輕小伙子便喝著啤酒、吃著鹵菜，干唱了一夜。

凌晨，漓江水面薄霧升騰。漓江漁火正在退場。早起的鳥兒在漓江兩岸飛來飛去。甜美的歌聲從江心向四周漫開：

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蘭花盆里裝，

三月桃花連十里，四月薔薇靠短墻，

五月石榴紅似火，六月荷花滿池塘，

七月梔子頭上戴，八月丹桂滿枝黃，

九月菊花初開放，十月芙蓉正上妝，

冬月水仙供上案，臘月紅梅雪里藏。

歌仙唱的是《十二月花歌》，詞是老詞，曲卻是不一樣的老曲。曲是千百年來流行在百里漓江的老曲，又有許多不同之處。歌仙將它推陳出新，旋律動聽。兩岸正在唱歌的鳥兒自卑地閉上嘴，靜心傾聽。

天籟之音喚醒了人們，他們沖出屋子，奔向漓江岸邊。一只竹筏，一個劃船老翁，一只馬燈，緩緩行走在江心。立在竹筏一頭的歌仙盡情放歌。歌仙的身影影影綽綽，時隱時現，時濃時淡。有人記起，昨天在街上見過這個身著唐朝服飾的女子。漓江兩岸已站滿觀眾。有后生悄然開了電動小船朝歌聲處駛去。歌仙連同她的竹筏不停地移動穿行，但始終在人們的視線之內。就像人們看電影，場景如何變換都在銀幕上，都在眼睛里。后生的電動船來回穿梭尋找，總是不能接近那只竹筏。歌仙小氣，她唱不到半小時就不唱了。竹筏、漁翁、歌仙，還有馬燈的光亮隨之消失。漓江薄霧散去，溫暖的陽光打在水面上，射進水底。

觀眾在岸邊議論紛紛，直到第一艘旅游大船經過，他們才帶著不滿足離開。

第四屆歌仙大獎賽即將到來，山歌手正加緊備戰。漓江兩岸，山嶺里充滿練習山歌的聲音。美影棄了攤位，向后山走去?；蛟S在這些練習山歌的人中能碰到村草。她記不得有多久沒見到村草了。她苦著臉，一次接一次怒踢鑲進道路中的河卵石。歌仙早注意到了美影。下凡的這幾天，歌仙沒見美影笑過。因為板著臉，前去她攤位購物的游客少了。生意不好就不好吧，想心事比做生意更重要。美影想。少女心事多，少女心事重。歌仙年輕的時候何嘗不是如此？歌仙現在也年輕，人間千年，她在仙界才過了三年。她十七歲成仙，算起來她人間的年齡才二十歲。千年前，歌仙對歌求郎君，一年又一年，沒有遇到如意的。歌仙要求高，找不到滿意的郎君寧可獨身。追求她的后生一長串，可以排滿百里漓江岸邊。不是她狂傲，實在是他們沒有觸及她心靈深處的感動。一撥后生知難而退，又一撥后生補充上來。他們對歌不是歌仙的對手，想在生活上打動她，可是歌仙不圖名利，不圖享受。如何才能贏得歌仙的芳心？“只有男仙才配娶歌仙?！庇虚L者說。長者話一出口，歌仙的追求者又走了大半?！澳銈冋l都沒男仙那個能耐?！遍L者又說。追求歌仙的后生全部走了。興坪鎮上第一大戶人家肖老爺不信邪，他說他就是男仙，他有資格納歌仙為第三個妾。肖老爺帶上數十家丁，拉十馬車金銀財寶布匹糧食到沱巴寨求親。歌仙家人不在身邊，她因為唱山歌游學于此。她做自己的主，一口回絕肖老爺。三番五次被拒絕，肖老爺惱羞成怒。他報了官，給官府送了大禮，誣陷歌仙偷了他家銀兩。官府派人捉拿歌仙。不承想，消息傳出去，上百個強壯的后生擋住去路，并將官府派來的人打回去。官府再次派出人馬，鎮壓保護歌仙的后生。一時間，血流成河，大部分后生命喪黃泉。歌仙悲痛萬分，她不能再讓百姓為她流血犧牲了。她爬上高峰，朝漓江跳下去，想一死了之。不料一只白色大鳥接住她，并把她馱到了天界……玉帝對她點化成仙……

美影莫不是因為愛情？歌仙攔住美影的去路。“好大的脾氣，碰上煩心事了？”歌仙笑問。美影抬頭，后退一步，看村頭那尊高大的歌仙塑像，而眼前這個女子的長相跟歌仙一模一樣?！澳闶钦l？”美影問。歌仙笑道：“我就是我?！薄澳悴粫褪歉柘砂桑俊泵烙霸賳枴！澳銥楹涡氖轮刂兀俊备柘刹换卮穑謫?。

美影嘆氣，低頭看腳，說：“你又幫不上忙，我憑什么告訴你？我又不認識你，我憑什么告訴你？歌仙我倒認識，可你不是歌仙。我的老祖宗就認識歌仙，可你不是歌仙。你長得再像也不是歌仙。”美影說，“我認識歌仙，她天天站在那里，天天在漓江邊迎來送往。一年又一年，歌仙不說話，總是那一個姿勢，對我沒一點幫助。”

歌仙做出那尊高大的塑像的造型，變換多種表情，把美影逗笑了。美影說：“你要真是歌仙該有多好。”歌仙壓住聲音扯開嗓子唱起來：

一個雀兒毛又多，聽我唱個哄人歌：

昨天看見牛下蛋，今天看見馬長角；

鯉魚走到西街口，兔子游過南門河；

漓江有兜芭蕉樹，芭蕉樹上結菠蘿；

菠蘿上面長田螺，一個田螺三斤半；

菠蘿剝皮九斤多，切成片，炒下鍋；

拿起簸箕把湯喝。

歌仙唱的是桂林老童謠《哄人歌》，歌詞詼諧，用的調子新奇，美影是首次聽到?！澳愠谜婧?，前面三屆女歌仙得主都沒你唱得好?！泵烙百潎@說?！艾F在可以告訴我你的煩惱事了吧？”歌仙問。

美影愛著村草，可是村草不愛她。村草家在兩公里外的霧里村。第二屆歌仙大獎賽前夕，美影認識了他，看上了他。那天，他到她攤位上買漓江烤魚，她眼睛一亮，她對他一見鐘情。村草接過父親種植水果的大棒，種出了新品種，極受消費者歡迎。有個游客是水果商，吃了村草種的金橘，決定進貨到他所在的河北賣。通過美影，水果商跟村草達成合作協議，新品種一銷而空。村草感激美影，請她吃飯，她說漓江河鮮天天吃，哪還有更好吃的東西？她眼睛一眨，他知道她另有主意。他耐著性子陪她上山。村草時常給美影送水果，但不談愛情。第二屆歌仙大獎賽前，村草來得更勤。因為歌仙村是比賽地，他需要熟悉場地。第二屆歌仙大獎賽上，村草離奪取男歌仙獎只差一步?；厝ズ?，他努力種水果，努力練習山歌，在第三屆歌仙大獎賽上，終于夢想成真。村草沒看上美影。美影是單相思，對村草的愛卻一天天加深。“你什么都好，就是山歌唱得不好。”村草后來明確拒絕美影。唱不好山歌成為戀愛的障礙，歌仙能理解，美影也能理解。村草追求完美，特別是對鐘愛的東西要求高，達不到要求的，他會不喜歡。這性格跟歌仙當年一樣，歌仙更能理解村草的內心。

“你能教我唱山歌嗎？”美影問?！澳?。你唱一段，我聽聽?！备柘烧f。美影開口，歌仙笑得肚子疼。美影不好意思地說：“我太差了，我根本不是唱歌的料?！备柘蓜衩烙埃骸俺缓蒙礁璨皇悄愕腻e。你唱山歌無天分，做生意不是有天分嗎？”“我什么天分都沒有。我家祖傳的雕刻手藝，我哥繼承了，我笨，學不會?！泵烙皩Ω柘烧f，“我這輩子完蛋了。我怎么辦？”歌仙說：“你嗓子差，悟性差，骨子里卻有一股對山歌的熱愛。我教你，我能教好你。”美影牽著歌仙的手回家，進入她的房間，對著歌仙的小型雕像說：“來，姐姐，我們給歌仙磕頭，求她保佑你教得好，我學得會學得快?！备柘扇滩蛔⌒Τ雎暋Ｃ烙皣烂C地說：“不能笑，要嚴肅，嚴肅才顯心誡?！彼阆聛恚柘刹哦畾q，美影應該超過二十三歲了。美影叫她姐姐，歌仙忍不住笑。歌仙昕來順耳，也就不糾正。

歌仙從基礎教起，教美影練嗓子，尋找最佳發聲部位。美影練習到下午才歇息。月亮升起，歌仙又在漓江邊上等美影。夜晚的漓江安靜，歌仙讓美影放開唱。美影擔心影響村里的游客休息，歌仙說：“再大的聲音他們也昕不見。”美影不信，她用力喊一個人的名字，沒有回應。練完歌，歌仙說：“無論你在這里怎么大喊也沒人能聽見。”美影不信，用力喊叫，沒有人來干涉。她跑到家門口大聲叫哥哥的名字，哥哥也昕不見。美影說：“神了，這是什么道理？”歌仙說：“沒什么道理，只要他們不想聽見，只要你不想讓他們聽見，他們就什么也昕不見。以后我們可以在清晨或者夜晚在家里練唱，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練唱?！泵烙罢f：“好。”美影走進家門，她大聲喊村草的名字，邊喊，邊笑，邊罵。

霧里村地勢比較高，沒有河流從村里經過，只有數條時常干涸的小溪。天上下的雨都鉆入地下河，灌進漓江了，小溪河床留不住水。小溪因此成不了漓江支流的江河。霧里村歷史上就窮。缺水的地方都窮。山多，峰林多，霧多，美是美，就是不長莊稼。這個村出山歌手，輩輩如此。有人說，村里的山歌手都是窮出來的。因為窮，日子苦，大家熱衷把壓在心里的苦水倒出來，倒著倒著就倒出了山歌，對苦難生活控訴的山歌?？嗳兆拥纳礁璩艘惠吔右惠?，山歌手一代勝一代。現在好了，有了好日子，有了富裕日子，悲苦山歌拿來點綴甜蜜生活，告誡甜蜜生活來之不易。苦也唱，甜也唱，悲也唱，喜也唱，山歌能唱任何日子，能抒發任何情感。村草就是在這樣豐富的山歌營養中長大的。

歌仙和美影去霧里村。霧里村名不虛傳，飄著霧，薄霧濃霧變幻無窮。千年前，霧里村還沒有人煙，野狼出沒，歌仙當年未曾踏進過半步。千年后的人間，像是千年前的仙境，天上有飛機，地下有汽車，還有人造聲光電，有電影電視，有網絡。在千年前人們的眼里，這些東西只有仙境才有。

從歌仙村到霧里村，通公路，美影有輛私家車，她要開車載歌仙去霧里村，歌仙提出走山道。兩村之間曾經有石板相連，石板路已經三四百年了。后來人們不走石板路了，石板路被雜草野樹侵吞。早些年歌仙村開了歌圩，人們在山上唱歌，在野地唱歌，山歌手又將石板路踩踏了回來。不是歌圩的日子，美影不走石板路。趕歌圩，美影一次不落。村草明確表示不喜歡她后，她想在歌圩場上找個小伙子來代替。歌圩上沒有這樣的小伙子。骨子里她只喜歡村草。“村草不喜歡你，你單相思有什么意義呢？”她哥哥說。她哥哥跟村草長談過兩次，質問村草為什么不喜歡美影。村草說：“沒什么太多的理由，她唱山歌難聽敗壞了我對她一切美好的印象。”理由荒唐，不能理解的永遠理解不了。他們都是唱山歌的，能理解，因此就不怪村草。哥哥叫她放下村草，她放不下。放不下不光因為村草山歌唱得好，還在于他聰明、善良、勤勞。

美影與歌仙走在通往霧里村的石板路上。石板路兩旁奇峰林立，有霧時就像仙境。在歌仙眼里，漓江美景真能跟仙境相比。所不同的是，仙境中的美景，神仙可以隨心所欲地改造，人間的美景人不能隨意改變。人想改變山水，改變大自然的布局，最后帶來的只有破壞。走了一公里，美影對歌仙說：“姐姐你走累了嗎？要不要歇一歇？”歌仙說：“不累?！泵烙罢f：“我也不累，但我心狂跳不已?！备柘烧f：“在村草面前你特別緊張，說明你很在乎他?！泵烙罢f：“姐姐你肯定累了，我背你吧。”美影彎下腰強行將歌仙背在背上?！澳阍趺礇]重量？”美影說，“只有鬼怪神仙才沒重量，你是鬼怪還是神仙？”美影放下歌仙。歌仙忘記自己像輕煙一樣輕了，于是將旁邊一塊石頭挪到身上。歌仙伏到美影背上。“姐姐，你怎么這么重？”美影問。二人嘻嘻哈哈，穿行在山林間的石板路上。

村草在果園里。他身邊有一個水果專家和村里的幾個果農，他們正在談論水果種植技術。他們認出了美影，一個果農對村草說：“你老婆來了?！惫r愛拿村草開玩笑，他們知道村草沒有看上美影，是美影一廂情愿。這種錯位本身就有樂子。他們一天不拿村草開玩笑，日子就過不去。村草回擊說：“你老婆才來了，你兩個老婆都來了！”美影、歌仙都是沖村草來的，水果專家及果農知趣地走開?！澳阍趺磥砹耍俊贝宀葸€是一副不歡迎美影的樣子。“許你去歌仙村，不許我來霧里村？”美影說?！澳愕倪@位朋友是誰？我看著好面熟?！贝宀菡f?！暗谝淮我娒妫埗嚓P照?！备柘山舆^話。村草細看了看歌仙，嘀咕說：“我真在哪里見過你。你會唱山歌嗎？”村草問，“我們是不是在歌圩場上對過山歌？”美影搶過話：“她不會唱山歌，一句都不會。她長得像歌仙楊山梅，塑像你看了二十多年，當然面熟啦！”村草恍然大悟，說：“對對對，我對歌仙的塑像太熟了。你一定是歌仙投胎，可你不會唱山歌，所以不是歌仙投胎。”

美影和歌仙捂著肚子蹲下去笑個不停。笑夠了，歌仙問村草：“你真的會唱山歌？還得過第三屆歌仙大獎賽男歌仙獎？”村草哼哼，不屑地笑著說：“我為什么要向你證明？并且向你身邊那個唱歌比殺豬還難聽的人證明？”“愛唱山歌的人，想唱就唱，開口就唱，還需要向人證明什么嗎？”歌仙說。村草說：“唱就唱?！彼_口便唱：

果樹花開朵朵鮮，果花香在峰林間；

蜜蜂飛舞三足浪，怎不叫哥想聯翩？

前面是男唱，唱完男唱，村草扮女唱：

三月飛花迷亂情，四月起風浪不平；

柳絮吹進青草地，老牛競起嫩草，心。

村草嗓子清脆干凈，掌握了很高的演唱技巧。歌仙暗暗叫奇。歌仙唱興被勾起，但她剛想張嘴，嘴巴便被美影的巴掌封住了?！澳悴荒艹?，你唱得比我還難聽，不要壞了村草哥的雅興?！泵烙皩Ω柘烧f。歌仙與美影又捂著肚子蹲下長笑。

村草一唱剎不住，唱了一曲又一曲。他唱山歌時，村里的果農和水果專家又回來了。需要和聲時，他們為他和聲，需要伴奏時，他們為他伴奏。附近十來個村莊成立了水果合作社，去年他被選為社長。他在合作社里成立了一支山歌隊，種果唱歌兩相悅。

回來的路上，歌仙評價說：“村草不錯，值得你愛?！薄拔乙煤酶銓W唱歌，把他的心奪過來?！泵烙罢f。

歌仙一身分二，一身跟著美影回家，一身返回霧里村。村草說：“你怎么回來了？”歌仙說：“我想聽你唱山歌。我想跟你對山歌?！贝宀菡f：“剛才我唱過了。我不跟不會唱山歌的人對山歌。”歌仙想唱，但忍住了。

第二天清晨，霧里村前的山上飄來歌仙的歌聲。村草爬起來，朝歌聲沖去。村里人也朝山歌聲沖去。歌仙唱了兩段，隱了身，在心里默唱。歌聲還在村草耳邊回響。人呢？唱山歌的人呢？他們在山里搜尋，歌仙在暗處大笑。從這天開始，每天的清晨和傍晚歌仙都在霧里村的山上唱山歌。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像誰在山上放高音喇叭。村草站在村頭跟歌仙對歌。村草使出渾身解數，翻出幾本山歌手抄本，又借來別村山歌手為參加歌仙大獎賽準備的山歌，一本本研讀，卻仍然對不贏歌仙。歌仙善良，他對不贏，她不挖苦不諷刺，總是用山歌來鼓勵他，并且對他現場教學。歌仙來頭不小，村草想，他日夜想見到她。

美影得歌仙真傳，演唱水平直線提高，演唱技巧接近完美。美影到霧里村來尋村草對歌。美影將身子藏起來。村草昕到有人點他名對歌，趕來應戰。因為合作社山歌隊隊長在此，這里時常聚集唱山歌的人，有人稱之為小歌圩。現在是早上，按對歌規矩，男女初次對歌不得現身。美影在暗處，村草在明處。美影按尋找情人的套路出牌。

美影唱：

妹是荒地野山梅，無人施肥無人培；

請哥移田園里種，免受路迎風雨摧。

村草唱：

星星總把月亮追，金雞幻想鳳凰隨；

心想金絲織籠子，又怕籠空鳥又飛。

試探對方之后，二人用山歌互相介紹自己。歌詞里隱藏許多信息，但含蓄、多義，不能一猜就中。美影對村草的情況爛熟于心，因此一說一個準。這勾起了村草更大的好奇心。他心想，歌唱得這么好，對自己又如此了解的姑娘，他竟然不認識。難道是前三屆女歌仙得主？不可能，她們的聲音自己熟悉不說，也不可能跟他談情說愛，因為她們都已嫁人或名花有主。根據推測，村草進行了多種試探，卻一一失敗。是那個長得像歌仙的女子嗎？他又一試。被美影譏笑回來。也是，那個美如歌仙的女子也不是這個聲音呀。美影練成了新的嗓子，唱歌不是平時說話的音調，村草聽不出，且沒往這方面想。都知道美影唱歌難聽，對歌的這個妹子怎么可能是她？

村草處處被動。美影在暗處調侃戲弄村草，樂得不行。村草雖被美妙的山歌戲弄，但開心得不得了。

傍晚，美影再來霧里村。村草還待在山下的果園里，他期望聽到早上的歌聲，期待爬上山去跟她再對唱一場。如他所愿，還是早上那個聲音。幾回合下來，村草假裝認輸。其實，村草有些力不從心，不假裝，也馬上就要輸了。他希望對方明示身份。美影就用了淺顯的歌詞將自己的身份透露大半：

美麗影子歌仙來，不用想來不用猜；

愛哥愛得胸口痛，還要妹妹等幾載？

村草用歌詞回應，說：“你不可能是美影，你想裝扮成美影跟我談戀愛，目的不會達到，替人戀愛，只有尷尬一條路。”美影回應一首歌，譏笑他愚笨，珍珠卵石不會辨。

如此一連幾天。

美影和村草對歌，歌仙在一旁觀戰，她心癢癢的。她羨慕美影，甚至產生了一絲嫉妒。歌仙開發出美影的唱歌能力，把她從迷糊中拉上正確軌道。美影不僅能唱，還能現場編詞，一沓沓歌本被歌仙輸進美影的腦海。美影的腦海儲存海量歌詞曲調，可隨時組合創造。像人們常說的，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

美影和村草對山歌，圍觀者不少。無論白天還是晚上，美影都躲在暗處。她的身份和相貌引得人人想探個究竟。美影不主動現身，誰也不能強迫。這是對歌的規矩。村草對不過美影，美影見好就收，不讓他出洋相。村草心想這女子心細，能為對方著想，心靈真美啊。他的心弦完全被撥動了。漓江邊來了兩個神秘女子，山歌水平一個一流，一個超一流，村草感覺神秘的背后有好事要發生。

半夜，歌仙進入村草的夢里。他一直想做一個有關尋他對歌的女子的夢。他唱不過歌仙，但再努力一把，跟美影還有得比。歌仙離他遠，美影他可及。他想不到那個對歌的女子是美影，因此想象了多個女子的形象。這些對象相當模糊，飄浮不定，他又氣又好笑。他心里想，這個主動撩撥他的女子，可能將來就是他的老婆，因為他必須娶她當老婆。歌仙人夢，形象清晰。村草問：“你怎么又來了？”歌仙說：“我來跟你對歌?！贝宀菪α苏f：“你不會唱歌，拿什么跟我對？”歌仙二話不說，張嘴就唱。村草吃驚不小，他說：“你不是人，你是仙，是歌仙村成仙的楊山梅。”歌仙說：“你眼力好，我就是歌仙。”

能跟歌仙對山歌，村草三生有幸。二人對了一首又一首，對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歌仙說：“我們只對歌，不喝茶嗎？”村草說：“對對對，我們休息一下，喝喝茶。”村草取鐵鍋打油茶，茶香裊裊，兩人面對面喝茶聊天。

“你真是歌仙嗎？”他問?！罢媸??！彼??！澳阆路瞾砀墒裁?？”“跟你對歌呀?！薄笆悄阕屩?，其實我對不過你。我一個凡人，一個假歌仙，怎么對得過你這個真歌仙？”“對不對得贏沒關系，關鍵是我們能一起對歌。”

喝過油茶，二人繼續對歌。對歌一陣，歌仙說：“光喝茶不喝酒嗎？”村草應了，從雞籠里提出一只雞宰了。二人對坐著喝酒吃肉。歌仙說：“千年前，我還沒成仙時，只喝茶不喝酒，重游人間，我終于喝上了美酒。千年前，規矩多，女子哪得上桌吃飯？哪得酒喝！千年后的人間不一樣了，繁文縟節改了。男女平等，女人照樣當家作主。千年前，我沒談過戀愛。這次回來要談一次。我看上你了，你一定要答應我?！贝宀菡f：“你真是歌仙嗎？”“真是。”“真是從仙界下來的嗎？”“真是。”“我不能跟仙境的女子談戀愛。我不想過牛郎織女一樣的生活。我聽過許多仙女下凡找男人、仙男下凡找女人的故事，他們最后沒一個有好結果，甚至沒有好下場。”村草說。“我們不一樣，我們一定會有好結果?！备柘烧f。歌仙向他靠近，他拼命掙扎，逃跑。奔跑著，跑出了夢境。他睜開眼，躺在床上。床前站著父母?！澳愕貌×恕Ｗ蛲韷粲纬礁瑁蛴筒瑁瑲㈦u，喝酒。你的對面擺著一只油茶碗，又擺著一只白酒杯。”父親說，“然后你拼命奔跑，奔跑一圈躺回到床上。你能醒過來，真好。”

母親摸了摸他的臉，伸出三根手指問：“這是幾？”他回答說：“三?！蹦赣H又做了個“OK”的手勢，他也做了個“OK”的手勢。他對答如流，腦子沒有毛病。但夢游是一種病，該如何治療呢？母親準備外出問問醫生。村草起床看了看，昨晚他真的打油茶、殺雞、喝酒了。夢里的情境清晰無比，像剛剮發生一樣。

“我夢見歌仙了?！彼麑胰苏f，“歌仙跟我對歌，和我喝茶喝酒。漓江上、霧里村山上的無名歌手就是歌仙，她下凡回到了歌仙村?！薄澳愕米锔柘闪税桑拷裉熠s快去她的雕像前道歉叩拜?！备赣H說?！斑@兩天真來了個跟歌仙長相一樣的女子?！贝宀菡f，“不過，她不會唱山歌。我想她就是歌仙，假裝說不會唱山歌逗我玩。或者我想多了，她就是一個普通女子，是我夢到她是歌仙?！?/p>

村草沒聽父親的話，早飯后他進果園干活兒去了。他聽到山上有歌仙甜美的山歌聲。歌仙，跟她對歌的女子，是兩個人嗎？他想也許是歌仙一個人扮兩個角色，轉念再想，歌仙有必要扮演兩個角色嗎？

“聽，又從山上飄來動聽的歌聲。”村草說。同伴說：“山上哪有歌聲？”別人聽不見，他能聽見，歌詞清楚，調子明朗?！昂寐牐寐?，好聽。”他說。同伴笑他唱山歌唱得走火入魔了，滿腦子的幻覺。村草不跟同伴爭辯。他走到一邊，坐下來，望著歌聲飄來的山上，享受歌仙的歌聲。他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醒著，也不知道是在人間還是在天上。他被歌仙的歌聲融化了。

當晚，歌仙又進入村草的夢境。他倆在果園里唱山歌，一同勞動。千年前，歌仙跟姐妹們在茶園里采茶唱山歌，跟放牛郎在草地上對歌，跟打魚后生在漓江上對唱。村草的果園開著白的花黃的花。同樣的故事，同樣的歌詞，可以用彩調來唱，也可以用桂劇來唱。今天，二人唱彩調，山歌的詞，彩調的調。水果聽著山歌搖頭晃腦，如癡如醉。美妙的歌聲有營養，聽了山歌，水果今年掛果率將更高、品質更好。

夢中村草跟歌仙分手后，他醒了過來。母親說：“昨晚你又唱山歌了，唱的是彩調。好聽是好聽，就怕你得了怪病?！贝宀葑鄙碜?，說：“只聽見我一個人的聲音嗎？”“你一個人做夢，難道還會有兩個人的聲音？”“早些天，在我們村山上唱歌的聲音沒出現嗎？”“沒有。就你一個人在唱。但聽上去，你像在跟人對歌。”

連續幾天，歌仙都會進入他夢里，與他同吃住同勞動。村草自言自語說：“人不可能連續做同樣的夢?！币欢ㄊ歉柘蛇M入了他的身體，控制了他的夢。他沿石板路走向歌仙村。自從石板路又成為路后，他喜歡踏著石板去歌仙村，去漓江邊。石板路直，公路得繞山繞水。行至半山，見到歌仙。村草說：“你在這里等誰呀？”歌仙道：“我等你呀。”她的容貌跟夢里一樣。村草說：“我夢見的就是你？”“不是你夢見我，是我進入了你的夢?！备柘烧f。歌仙說著唱了一段山歌。她的音質跟他夢里的一樣，跟從山頭飄來的一樣。村草說：“你不僅會唱山歌，還唱得那么絕妙，還能人我夢中，我相信你就是歌仙下凡了?！薄拔蚁矚g上了你。我想在人間談一場戀愛，我的對象原來就是你，果真就是你……我知道，美影一直喜歡你。”歌仙說?！拔也荒芟矚g你，盡管你是我的偶像。我也不喜歡美影，她人好，可她唱歌太難聽了，想起來就想吐?！贝宀菡f?！案艺剳賽郯?，我好想談一場戀愛。我們不能再在你夢里偷偷摸摸談了，我們要光明正大地談?！备柘烧f。“我不能。我不能愛上仙女。仙女與凡人戀愛，沒有好下場?！贝宀菡f。“你不想偷嘗禁果嗎？”歌仙問?！安幌搿Ｎ沂欠踩耍抑贿^凡人世俗的生活。”村草說。“也許跟我談戀愛，玉帝他老人家一可憐我們，就把你點化成仙，或者把我還回人間呢?！备柘烧f?！拔也蛔鱿扇?，我只做凡人。”村草說?！跋山绲拇_不是人們想象的那么好。那里沒有山歌，沒有煙火，沒有猛烈的愛恨情仇，沒有濃烈的七情六欲，沒有深厚的情感，沒有起伏的人生，只有無盡的平淡的生命。”歌仙說?！叭碎g、仙界，像圍墻內外，一方惦記著另一方的世界?！贝宀菡f，“你回去吧，或者走開吧，只要不纏著我，干什么都行。只要離開我，我寧可不聽你的歌，寧可不跟你對歌?！甭酚龈柘桑宀菡J為沒必要去歌仙村向雕像道歉鞠躬了，他轉身往家里走。歌仙跟著他，說：“你答應跟我談戀愛，我就離開?！贝宀菪ζ饋碚f：“我答應跟你談戀愛，你就更離不開了。”歌仙跟村草回到家里。父母以為他帶回了女朋友，非常高興。村草說：“你們不要高興太早，她是歌仙下凡，她要跟我談戀愛，我不答應?！备赣H說：“原來是這樣。我也不答應。仙女嫁凡人，互相傷害?！蹦赣H說：“我也不答應。仙女跟凡人結婚，都是傳說，你們注定不長久。”村草對歌仙說：“聽到了吧，我家里人都不答應，家里的雞鴨狗都不答應，我的果園也不答應，你可以走了?！?/p>

美影刻苦訓練，再經仙人指點，唱功精進。她閱讀了數十本山歌集。她讀得快，記得牢，能融會貫通，都是歌仙的法力起了作用。歌仙大獎賽，有一個環節就是比拼即興對唱。五個評委老師各出一道題，決賽雙方現場編詞，首唱者有權選擇調子。山歌調子有多種，參賽者每種都得掌握。美影經過模擬訓練，變得特別優秀。

這天，美影唱著山歌又來撩村草了。村草快樂應對。歌仙站在中間當他們的裁判。歌仙能看到他倆，他倆也能看到歌仙，但他倆互相看不見。他倆對了情歌，對了婚慶歌，對了斗牛歌，對了勞動歌。村草明顯感到美影讓著他、提攜著他，他心存感激，心急火燎地要求美影現身。美影拒絕了。美影告訴他，水到渠成，船到橋頭自然直，讓他忍著等著。

村草深深愛上了美影。他對美影的相貌想了又想，刻畫了又刻畫。有一天，他去到歌仙村，求美影的哥哥為他雕刻一尊對歌女子的雕像。美影哥哥不說話，想了許久，然后隨手拿來一塊樟木板，揮手雕刻起來。美影哥哥雕刻時，村草到街上玩?？从稳?，抬頭看歌仙雕像。他盯久了，似乎看見歌仙有了豐富的表情。接近美影的攤點，美影叫他，他裝作聽不見，想拐過去。美影上前說：“不認識我了嗎？”村草說：“認識?！泵烙罢f：“就那么煩我？”村草沒說話。村草不討厭美影，但就是不想跟美影走得近，尤其不想回憶她唱山歌的情形。美影遞給村草一條漓江小烤魚，說：“如果想喝啤酒就過去拿?！贝宀葑陂L椅上，把玩烤魚，并不吃，想著心事。

一個半小時后，美影哥哥將雕像雕刻好了。村草說：“你雕的什么呀？跟我對歌的絕不是你妹妹美影！”美影哥哥說：“你描述的對方那么虛、那么飄，我抓不住。對不起，我只會雕刻我妹妹。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材料費、手工費我都是要收的?！贝宀莘e極付款，卻不積極拿雕像，而是走到美影攤位前把雕像送給她?！澳悴唤邮埽瑫蠡诘??！泵烙罢f。“我們永遠是好朋友?！贝宀菡f。

歌仙繼續走進村草的夢，繼續在他現實生活中出現。歌仙是神仙，村草趕不走。歌仙給村草講仙界生活，講發生在仙界的動聽的故事。村草不聽。但村草講人間生活、世間故事，歌仙聽得津津有味。她后悔成仙。也不是后悔成仙，她是被迫成仙。當年大白鳥不救她，她會淹死在漓江，進入陰間。陰間是什么樣，她不知道。她有意將仙界描述得完美無缺，弘揚仙界正能量，引誘村草向往仙界。先解決村草的心理問題，他才可能跟她談戀愛。所以她大力傳揚仙人的好、仙界的美。村草不上當，村草堅持說人間美好賽仙界。

“生活幸福的人，才不把仙界當回事?！备柘筛袊@說。“人間也有許多不幸的人，你去跟他們談戀愛吧。他們夢想成仙，你能實現他們的理想。”村草說?！跋蛲山?，其實跟生活幸福不幸福沒關系?！备柘捎终f?！斑@話說到我心坎上。仙界有仙界的好，人間有人間的美，喜歡就好，不能對立。我不向往仙界，因為我眼前的世界就是仙界?！贝宀菡f。

歌仙沒想到，她回人間游玩竟然遭遇一場單相思。她變得愁眉苦臉，親身體會到美影內心的苦。

第四屆歌仙大獎賽報名工作開始。這個大獎賽有著廣泛的國際影響力，從第二屆開始，參賽者來自世界各地，有獨自來的，也有組團來的。報名繼續采取淘汰的方式，經過三屆比拼，高水平者越來越多。參賽者如果唱一小段不入評委法眼，報名資格都沒有。美影排隊報名，輪到她時，三個評委都笑起來。美影唱山歌難聽，唱山歌跑調，很多人都知道。她偏偏不服輸，從第一屆歌仙大獎賽開始每屆都去報名，但全都止步在報名階段，還惹出了一串笑話。美影跟著三個評委笑，三個評委笑得止不住了。

“別笑了！”美影突然收斂笑容，開口唱：

天上喲有一道銀河，

地上喲有一條漓江。

天上的銀河喲星光燦爛，

地上的漓江喲清澈透亮咯。

喲咯哩喂。

船在山頂行，人在云共唱，

水中倒映美，兩岸飄花香。

百里漓江百里畫廊，

百里漓江百里畫廊。

喲咯哩喂。

天上喲有一道長虹，

地上喲有一條漓江。

天上的長虹喲絢麗多彩，

地上的漓江喲一路風光咯。

喲咯哩喂。

水清一心純靜，景美精神爽，

愛耍漓江水，江長情更長。

百里漓江百里畫廊，

百里漓江百里畫廊。

喲咯哩喂。

三個評委抻長脖子聽完《百里漓江百里畫廊》，都傻在那里。

“你是美影嗎？你是以前唱歌難聽的美影嗎？”評委問。“是我，是我，就是我?！泵烙罢f?！鞍パ窖窖健茸鰤暨€靈異。”

評委讓美影再唱兩段。美影連唱了三段。報名現場成了舞臺，報名者成為聽眾。美影唱完，有好幾個山歌手表示退出比賽。評委將他們勸回來。評委會主任說：“奪不了歌仙獎，拿個百靈鳥優秀獎也不錯嘛。重在參與，重在參與，不要在乎名次，重要的是對藝術的虔誠和享受?！?/p>

村草沒來報名現場看熱鬧，不到初賽他是不會來的。美影突然能唱，還唱得那么好，消息一下子傳開了。好事也傳千里。村草不信，他趕到歌仙村美影的攤點前。她哥哥為村草雕刻的美影的木頭像擺在攤位上，村草看了看雕像說：“你要賣掉？”美影說：“是啊，只要價錢足夠高，我就賣?！薄澳阆胱屓税涯惝斉枷?？”村草問?！安桓?。能賣錢，為什么不賣？”美影說?！八麄兌颊f你突然會唱歌了，唱得像歌仙一樣好，我不信?！贝宀菡f。“誰說我唱得好？他們瞎說。”美影說?！昂貌缓茫愠獌删洌襾砺犅牎！贝宀菡f。“憑什么？”美影說。“就憑人人都說你唱得好?！贝宀菡f?！皯{什么我要唱給你聽？說呀，說呀，說呀！”美影說。村草愣在那里，說：“只要你真的唱得好，我就跟你談戀愛！”“說話算數？”“算數。”美影卻沒好好唱，怎么難聽怎么唱，怎么跑調怎么唱。村草嚇跑了。美影哈哈大笑?；氐届F里村，伙伴調侃村草說：“見到你老婆美影了？”村草非常生氣地說：“以后你們再聯合起來耍我，我對你們不客氣！”美影突然唱山歌好聽，同伴也是聽說。村草這么認真地生氣，想必那是謠傳。但是等村草什么時候不生氣了，他們還會找機會拿他跟美影來取樂的。

外界傳美影能唱好山歌傳得神乎其神，不像是說謊。村草想起了歌仙，想起美影帶歌仙第一次來見他的情形，猜想美影唱功突然提高是有可能的。他又返回歌仙村。他去雕刻工作室見美影的哥哥。他問美影的哥哥：“美影唱歌真的好聽了嗎？”美影的哥哥看著村草：“你什么意思？美影唱得不好你就不喜歡，唱得好了就要死乞白賴追她？什么邏輯？愛情怎么就跟唱山歌纏在了一起？”村草想問問歌仙，可是歌仙不再進入他的夢，不再出現在他的現實生活中，當晚他倒是做夢了，夢見跟人對山歌，然后雙方現身，對方一會兒是美影，一會兒又不是美影。夢醒后，村草明白過來美影的確是把山歌唱好了，因為歌仙附體。歌仙鉆進了她的身體，代替她唱歌。跟他對山歌的是美影也不是美影。

歌仙大獎賽初賽開始。村草來看熱鬧。輪到美影出場，美影一亮嗓子，評委就大喊：“過，過，過。”村草鼓掌。人們的眼神聚集在他身上，理解他，卻不喜歡他在這種場合鼓掌。村草一偏頭，看到歌仙。原來歌仙一直坐在他旁邊?！皠偛攀悄愠?，不是美影唱的?！贝宀菡f。“不對。就是美影唱的?！备柘烧f?！澳銢]進入美影的身體？”村草問?！皼]有?！备柘烧f?！澳憬痰模俊贝宀輪枴！笆俏医痰摹！备柘烧f。“她把山歌唱好了。我愛上她了?！贝宀菡f。“我早料到這個結果。我就是奔這個結果教美影唱歌的?！备柘烧f?！澳闶亲宰髯允?。”村草說。“可以這樣說。我幫美影是真心的，愛上你也是真心的。”歌仙說?！懊烙耙缓冒俸?。我心里只有她，你可以回到天上去了。待在人間，你除了傷心，沒有什么好處?！贝宀菡f。

決賽時，美影輕松拿下。這匹黑馬太令人震撼了。決賽中產生兩名歌手，兩人最終競爭歌仙獎，勝者獲歌仙獎，否則就是百靈鳥優秀獎。毫無懸念，美影輕松拿下了女歌仙獎。

村草在頒獎現場向美影求愛，美影答應了，二人得到所有在場者的祝福。村草將美影抱在懷里，走出頒獎現場。他想抱她回家，但被美影的家人攔下了。不能太便宜村草，美影不能這么輕易就讓人抱走。

按照漓水人家的規矩，村草、美影的婚姻大事要走程序，儀式感不能少。這些都沒問題，都是雙方長輩的事。長輩樂意辦這種復雜煩瑣但快樂的事。村草跟美影商量，婚禮那天舉辦一場山歌會，他倆要以對山歌的形式答謝前來祝賀的親友。這個創意好。男女歌仙成一家，天南地北人人夸。

村草美影戀得如膠似漆，在一起少不了要唱山歌，搞山歌競賽，日子比蜜甜。

一天，二人進山里玩，鉆山林涉小溪，擇山頂一塊石頭坐下。腳下漓水悠悠，游船來來往往，一派繁榮景象。遠處峰林密布，不是仙境勝過仙境。二人又唱起山歌來。唱著唱著，美影的歌聲變了，變得像從前一樣難聽。

“是你在唱嗎？”村草盯著美影問。美影說：“是我呀，奇怪了，我怎么就把山歌的調唱跑了呢？”她又唱了一句，再唱一句。村草說：“別唱了，難聽死了！”“我又唱回去了。怎么辦？”美影問。“我明白了，其實你根本就不會唱山歌。一直是歌仙替你唱。她潛在你的身體里?！贝宀菡f?！安豢赡埽膩淼母柘桑克趺纯赡茔@進我的身體？”美影說。“教你唱歌的就是歌仙楊山梅，她下凡來了。”村草說，“她說她愛上了我，要跟我談戀愛。我沒答應。她一定是附在你的身體里，借助你跟我談戀愛?！钡绞值膼矍橛忠轀耍烙皞牡乜蘖耍骸拔以趺崔k？怎么辦？”“歌仙，你出來。你好好解釋，不是這么耍人的。”村草環視一下說。

歌仙現身?！敖憬?，你好壞?！泵烙翱拗f。“別說了，我跟你一樣難過。”歌仙說。“你在天上好好的，下凡來做什么？一下來就搞事。”村草說?！拔乙彩巧聿挥杉海也⒉幌敫闶?。”歌仙說，“你倆恩愛，我吃醋了，嫉妒了。請諒解?！闭f著，歌仙消失了。

村草家人正在積極籌備婚禮。村草對父親說：“我的婚禮可能要取消了。”父親問村草：“為什么？”村草說：“美影唱山歌又唱回去了，那個難聽??！我想吐。”母親說：“那怎么辦呢？都準備妥當了，就等選好的那個日子到來了?！泵烙暗母改负透绺缟祥T來興師問罪?！懊烙安皇切?，不能說丟就丟！要么不開始，既然開始了，就不許丟！”“山歌唱得好是美事，唱不好就活該得不到愛情？”“唱山歌能過日子，不會唱山歌就不能過日子了？”美影一家的話語像機關槍射來。村草一家無回擊余地。

“只要你回心轉意，我家美影從此不唱山歌。不唱山歌不惹你煩，你能接受吧？”美影母親說。“可是我們不能剝奪一個人唱山歌的權利。”村草說?！盀榱诵腋?，美影甘愿放棄這個權利。”美影的哥哥說著打開一段視頻，是美影。視頻里，美影說：“村草，只要你能重新喜歡我，我永遠不再唱山歌?！?/p>

美影將房間那尊歌仙雕像搬到院子里，準備退回專賣店去。她哥哥坐在面前，他神色晦暗。兄妹倆坐了好一會兒，他們雖沒說話，心里卻在爭論不休。

“哥你替我把歌仙雕像捧回去，退款我不要了?！绷季?，美影說。她哥哥遲疑一下，答應了。當哥哥要捧走時，美影又叫住了哥哥?！拔腋淖冎饕饬恕Ｄ惴畔隆Ｄ銖澭醺柘傻裣竦哪且豢?，我心里猛然涌出一種負罪感……我要將歌仙雕像重新請回房間?！泵烙罢f。哥哥點點頭，說：“這才是最正確的態度。”“我能理解歌仙。愛上一個人幸福而變得自私，是可以理解并原諒的?！泵烙罢f，“歌仙從沒談過戀愛，好不容易愛上一個人，她有權利愛，她有權利為了愛情做出一切。”“那你呢？怎么辦？到手的愛情泡湯了?！备绺缯f。“愛一個人有理由，也沒有理由。愛就是感覺。在擇偶上，村草不喜歡不會唱山歌的，是他個人的事，他沒有錯。既然我愛他，就不能強迫他，要給他自由。”美影說?！懊妹媚闳绱藘炐悖纬钫也坏饺缫饫删俊备绺绨参空f。美影捧起歌仙雕像說：“對不起，歌仙，我小氣了。我錯了。走，我們回家。”美影將歌仙雕像安放在原處，向她叩拜三次，點燃一炷香。美影希望歌仙現身，二人說說話。村草不說，美影真不知道突然來到身邊教她唱山歌的女子就是歌仙。美影曾經懷疑過，但很快否定了。仙女下凡，只是在故事中聽過，在影視劇里見過，能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美影想不到，從來沒去想。能夠見到仙女、聽她唱山歌，已經夠幸運了。自己會不會唱，又有什么關系呢？

思想一通，全身輕松。美影想通了，全家就想通了。一通百通?；槎Y籌備工作全都放下來。家人準備去通知親友，美影暫時不結婚了，等找到新的男人再結。這不是什么丑事。親友都知道村草因為美影不會唱山歌而看不上她。美影把山歌唱好了，村草愛上了她?，F在美影又不會唱山歌了，他辭婚，再正常不過了。

美影感謝歌仙下凡，感謝歌仙教會她唱山歌，哪怕又使法力收走她的唱功。沒有歌仙她永遠在那里單相思，有了歌仙她能正式跟村草談戀愛。更重要的是，她明白了事理，將自己從苦海般的單相思中解救出來。

村草遲遲不來辭婚，美影一家不等了。美影眼界打開來，重新尋找愛情目標。親友們幫她留意，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小伙子。她決定不唱山歌了，放棄唱山歌不丟丑，不適合唱山歌硬要唱才丟丑。

村草來不來正式解除婚約，這對美影一家來說都無所謂了。當他出現在美影眼前時，美影心如止水?！澳愀覌屨f去，讓他們知道你來過，正式來過?！泵烙罢f?！拔覜]開口，你知道我要說什么嗎？”村草說。“大家心知肚明，不說也罷。你要說也沒人攔你。我家親友都得到通知，我倆的婚禮取消了，叫他們都不要來了。”美影說?！板e了，我來告訴你，讓親友們那天必須來，我們的婚禮照常舉行?！贝宀菡f?！澳悴幌游也粫礁?？”美影問?！拔蚁胪恕Ｕ移鋵嵭U傻的，固執又討厭，為什么要一根筋呢？生活可以有山歌，但不僅僅有山歌。山歌是調味品，現在能調味生活的東西太多了?！贝宀菹蛎烙吧斐鍪帧Ｃ烙暗氖滞蠖悖幌嘈胚@是真的?！笆钦娴?。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村草說。

村草去告訴美影的家人?！昂冒?mark id="azu6T3wgpKIGk1tBZqvqXQ==">，既然有緣，我們不反對?！泵烙暗募胰吮響B說，“婚禮上的山歌會就不要舉行了?！泵烙罢f：“怎么能不舉行？舉行，按原計劃舉行?！泵烙罢f，“我不唱山歌，親友們還要唱呢?！?/p>

婚禮如期舉行，最后是山歌會。參加婚禮的人都會唱山歌，唱得好壞另說，但大家愛唱。山歌會開始后，后生打前站。后生和姑娘也想借機尋找心愛的人。樂過一陣，有個喝得半醉的后生壓住全場聲音說：“請新郎新娘為大家唱一個！”美影說：“我不會再唱山歌了，我一唱，你們就想吐，好酒好肉就白吃了?！薄俺?，唱吧，我們樂意聽。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怎么唱都好聽。”親友說?！俺桑?，我愛聽，以后你想唱就唱，我都愛聽?！贝宀莨膭蠲烙罢f，他帶頭鼓掌。親友們情緒被調動起來，集體尖叫鼓掌。

美影拒絕不了親友的熱情，特別是村草的真誠和肺腑之言。她開口唱起來。她一張嘴，掌聲雷動。她唱道：

山里老虎美在皮，林中百靈美在啼；

繡花枕頭美在外，種果能人美在心。

村草急忙跟唱：

山上挑得花一枝，河里挑得魚一條；

歌圩相中一個妹，貌美心美賽仙桃。

美影又能唱山歌了。她的功力恢復，唱得跟比賽那天一樣好。那種天上的聲音絕無僅有?，F場無人一般安靜，只有美影和村草的歌聲回蕩。美影也感覺奇怪，不會是歌仙又鉆進身體了吧？親友雅興高，美影唱了一曲又一曲。她要將最美的歌聲獻給前來祝賀的親友，獻給她此生最隆重的一天。

歌仙一定在現場，村草用目光搜尋時，看到了角落里的歌仙。別人看不見，只有他看得見。因為她只為他一個人現身。歌仙向他招手，村草待在美影身邊不愿過去。歌仙飄過來。歌仙說：“我把美影交給你了。身體是她的，歌聲也是她的。她會永遠帶著跟我一樣動聽的歌聲跟你在一起。美影替我在人間唱歌，唱出人間的悲喜，唱出人間的美麗與感動。”歌仙回到仙界。她去向玉帝銷假。玉帝說：“天上不到一天，人間不到一年，你怎么就提前回來了？人間不好玩嗎？”“人間太好玩了。我怕貪玩，忘記回仙界，觸犯條律?！备柘烧f，“玉帝您老說得對，仙界就是仙界，人間就是人間，兩界不要混淆。仙界的人不應該到凡間攪亂他們的生活。”

玉帝閉上雙跟。歌仙知道，玉帝一閉眼，就是她該離開的時候了。

故事是村草剛剛講的。此時，我們坐在大輪船上。我們的大輪船開往歐洲，船艙滿載村草和他的社員們種植的金橘、布朗李、玉龍梨、漓江桃。歐洲人喜歡吃產自漓江邊的水果。村草講故事的時候，我錄了音，還用筆一字不落地速記。村草講完故事，我請他唱一段山歌。他應允唱了兩段。他唱第二段時，我沒能阻止。因為他唱得并不好。

“明年，我還要參加歌仙大獎賽。老盤，你覺得我能如愿拿下男歌仙獎嗎？”他問我。“不能。你唱山歌水平太一般，能拿個百靈鳥優秀獎就算運氣好了?！蔽倚南?，嘴上卻說：“能啊，一定能?！薄拔业膲粝刖褪悄脗€獎，哪怕末等獎。美影等著我呢，她說只要我把山歌唱好了，就嫁給我?！贝宀菡f。原來村草把他和美影的故事反過來講給我聽，很多地方講串了。我能理解。他是個有追求且要追求好結果的人，就像他當初大學畢業回鄉種植水果一樣。

“你天天盼著歌仙下凡教你唱歌？”我問。村草點點頭。他抬頭望天。大海上的天空遼闊無際，白云涂抹著藍天。“并不是所有的追求都會有好結果，也不能對每一種追求都要求有一個好結果?！边@話我想跟他說，此時一朵浪花打過來，我急忙將話壓回了心里。

[作者簡介]光盤，本名盤文波，廣西桂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后三劍客”之一，廣西作協原副主席。小說被多家選刊轉載并多次入選各種文學選本。著有長篇小說《失散》《英雄水雷》《眼睛里的聲音》等十余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廣西當代作家叢書·光盤卷》《桃花島那一夜》等多部。曾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廣西第五屆、第十屆文藝創作銅鼓獎，《廣西文學》年度獎，廣西第七屆青年文學“獨秀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