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六指

袁二走進屋時，我正躺在轉椅上刷手機。手機這東西真是消磨時光的好玩意兒。作為私營采石場的老板，我的白天遠沒有夜晚豐富多彩。袁二像個虛擬的人物一樣走了進來，遮去我面前大面積的陽光。我惱火地抬起頭，細瞇著眼才看清了他的模樣。他顯然剛理了發(fā)，衣著也考究了許多，就跟要去相親似的。

我笑了。袁二，你怎么來啦？不會是走錯地兒了吧？

袁二忸怩地嘟著厚嘴唇，我要到你的采石場上工。

那你想干啥活？

我……我……他憋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瞧在咱倆是老同學的份上，你就不用上采石場了，就在地磅房上工吧。

不！我要去采石場！

我耐心地勸導他，袁二，在地磅房上班，活兒輕松，工資不比在采石場少，而且那些運石料的販子會籠絡你的，那可是個肥差哦。

袁二向后躲閃，不！我還是想去采石場！

我知道袁二羞于與人打交道，只好說，那成，你明天就去采石場上班吧。

袁二將右手縮進袖管，向我彎彎腰，轉身而去，把陽光還給了我。

袁二長得高高大大，看上去是個很能吸引異性的家伙，可他右手長了六根手指頭，這不能不說是上帝造他時的一個疏忽。作為老同學，我深知袁二已經(jīng)被那六指整出毛病了。

多年前，穿著開襠褲的我們常在黃昏的街上玩石頭剪刀布的游戲。我們把手藏在身后，在齊整的喊聲中快速出擊，變換著手掌的造型。那些手或白凈或黝黑，或肥厚或輕盈，形態(tài)不一，就跟鄉(xiāng)下生長的植物一樣，但其中絕不可能出現(xiàn)袁二的手。那時的袁二剛從別的地方遷過來不久，一旦遇到玩這樣的游戲，他總是將右手藏在袖管里，背著黃書包飛快地往家里跑。他跑得很快，書包歡快地拍打著他的屁股，可他的右袖管總是僵硬地保持著固定的姿勢，就像用力抓著一只小鳥。偶爾會有伙伴喊他，袁二，來嘛，一起玩啊！他并不應答，跑得更快了，留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是那種游戲的常勝將軍，在“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中贏得了糖果、連環(huán)畫、鉛筆等若干戰(zhàn)利品。我沉迷其中，像個抖擻著大紅雞冠的公雞，常常游蕩在街面上，朝著迎面而來的伙伴興奮地伸出手，來！玩一把！可他們對我敬而遠之，讓我有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落寞。

某日黃昏，我站在街上，百無聊賴地斜睨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忽然，袁二從拐角處快速走了過來，他的左袖管就像一支奮力劃動的船槳。

我想起自己還從沒跟袁二交過手，急忙上前攔住他，袁二，站住！

袁二聞聲瞥了我一眼，又看向街面，干啥？

我真誠地說，咱倆玩玩石頭剪刀布啊。

他受驚了似的，臉紅了，你……你笑話我！

我趕忙解釋，袁二，我笑話你做啥？我只是想玩游戲。

不，不！我要回家喂雞呢！他沒說完就跑起來。

我心情迫切，邊追他邊說，你若贏了我，我就把綠鉛筆盒給你。

他的腳步停了停，接著，又快了起來。

我追到他家門前，高喊，袁二，你個孬種！

可他就像風一樣跑進家里，只留下銅門環(huán)“叮當”的響聲。

那時，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袁二是六指，都以為他是個左撇子——在木鎮(zhèn)人眼里，左撇子屬于器官功能紊亂，遠沒有多長出一根手指怪誕好笑。

我們發(fā)現(xiàn)袁二是六指，是在那年少先隊入隊宣誓儀式上。

關于少先隊入隊儀式，我曾寫過這樣一篇作文：“時間過得真快啊！就要從稚嫩的小朋友成為光榮的少先隊員了，我是多么激動啊！六一兒童節(jié)早上，隊歌嘹亮，隊旗飄揚，我們整整齊齊地站在操場上，高年級同學給我們系上了鮮艷的紅領巾，然后，我們把右手舉過頭頂行著隊禮……”

那時，我們都是向日葵，加入少先隊是我們的驕傲。可就是在那個入隊儀式上，袁二的六指在光天化日之下充分暴露了。當我們面對隊旗舉起右手行隊禮時，忽然有人尖著嗓子喊了聲，瞧！袁二戴著手套！我們聞聲把仰望隊旗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袁二的手，真的發(fā)現(xiàn)他高舉的右手竟然戴著白手套，就像一朵假花摻雜在鮮花叢中。我們低聲嬉笑起來。

一向和藹可親的校長急了，氣急敗壞地沖上來，喊，笑什么笑？這是多么光榮神圣的時刻，你們還能笑得出來？那個誰，快把手套摘了！

我們趕緊噤聲，看著袁二的右手就像斷翅的鳥在空中搖擺不定。

校長怒喝，還不把手套摘下來！

袁二臉色發(fā)白，緩緩放下右手，摘去手套，又畏畏縮縮地舉了起來。

校長愣住了，我們也愣住了。我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袁二的右手小拇指開了個小叉，藏了個小尾巴。驚訝了片刻之后，我們紛紛大笑起來。

就在那歡快的笑聲中，袁二的眼淚決堤而出，然后他突然轉身跑了。

當然，我是不能把這樣的細節(jié)寫入作文的。

此事發(fā)生后，袁二就更加沉默地游離在我們之外了，可他的六指沒法讓我們忽略他的存在。我們又多了個游戲，就是圍著袁二喊“六指，六指”。在木鎮(zhèn)鄉(xiāng)間，六指被叫作“生姜指”，是專門對小偷的稱呼。而從生理學上來說，六指可能來自隱性隔代遺傳，可能是由于基因突變而成，也可能是因外界輻射而導致——袁二的六指是因何而生的呢？

每天黃昏，都會從木鎮(zhèn)北山上傳出三聲巨響。巨響來自我那座點石成金的采石場。我是采石場老板，也是個擅長制作歷史人物雕像的雕塑家。

袁二到采石場上班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就接到了個電話，是打眼工明仔打來的。他說，老板，袁二不適合在采石場干！我沒說話，只是用溫度計測量起自己的體溫，這是我每天醒來必做的事。根據(jù)慣例，如果體溫超過三十七度八，不吃退燒藥我是不會開口說話的——我不想說胡話。其實我并不經(jīng)常感冒，只是對那些流行的疾病懷有警惕而已。

我下床穿衣洗臉，把自己收拾停當后，去采石場找袁二。

炮手正在采坑里用空壓鉆機打炮眼，眾多婦女在掄錘打釬砸石頭。袁二腦袋被白紗布纏著，看起來像個阿拉伯人。他孤零零地坐在石頭上，攏著雙臂，皺著眉，看著打炮眼的炮手。

我走過去，袁二，你這是怎么了？

袁二轉臉看我，沒說話，又把目光移向遠處。

一串響亮的笑聲從人群中傳來，那是抑制不住的嘲笑。接著，一個婦人邊狠狠地敲打著石子邊說，他啊，是被放炮的石頭砸成這樣的。

哦，怎么回事？我急了，這可是安全事故，不可小覷。不是讓你們放炮時全都跑到警戒線外嗎？

可袁二膽子比雞仔還小，一聽炮響就慌了神，就在采石場上瘋跑，就跟雞炸窩一樣……還算他走運，要是一塊大石頭砸到他頭上他早就沒命了！

我直直地盯著袁二，袁二，放炮聲你都怕？你還是個男人嗎？

打眼工明仔笑，嘿嘿，恐怕袁二兄弟還沒機會證明他是個男人呢！

袁二的臉由紅而白，在哄笑聲中轉身向坡下跑去。

我只好朝著他的背影喊，袁二，下回你等放炮后再上采石場。但是我的喊聲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

說起來，我對袁二是心懷愧疚的。少年時代，袁二總是深居簡出，沉默地游走在我們之外，他的身影成了我們迷茫、苦悶時光的歡樂源泉。他小學一畢業(yè)就做了木匠，很熱心地幫助左鄰右舍修理老舊家具什么的。某日，他家隔壁的明仔告訴我們一個驚人的秘密，說袁二躲在家里做木匠活，就是要攢錢去北京做六指切割手術。這個秘密傳開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袁二蒼白的臉色竟然紅潤了，嗓音奇怪地變粗了，干癟的胸脯也比以前挺得直了。原來他沉默的身影里竟然藏著秘密，那是對我們的冒犯，讓我們不快樂了。可我們對他毫無辦法，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圍追堵截他喊他六指了，甚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小撮同伴在偷偷央求他做高蹺。我們裝作對他熟視無睹，卻暗中窺視著他，想揪出讓他原形畢露的尾巴來。

那天黃昏，我們在木鎮(zhèn)中學對面的油菜地里追逐蜜蜂。我們撞倒了鎮(zhèn)磚廠列成方隊的磚坯，踩倒了迎風招展的油菜花，歡快地奔跑著。忽然，明仔從街頭跑來，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喊，去看啊！去看啊！六指騎自行車了——明仔跑得飛快，胖墩墩的身子就像個球在滾動。我們驚訝地站住了，那個時候自行車可是小鎮(zhèn)少年們夢寐以求的。我們不約而同地向街上跑去，遠遠看見少年袁二騎著一輛褐色的自行車，在青石板上一路飛駛。他攥著車把，挺直了身子，像只鷹一樣從身后的夕陽里突圍而出，向我們飛來。他駛過我們身邊時，竟然齜牙笑了笑，并按響了自行車鈴鐺。沒想到袁二的牙齒那么白，而自行車的鈴聲那么悅耳。我們受挫地愣在巷角的屋檐下，看著少年袁二揚長而去。半晌，明仔突然說，袁二的右手沒戴手套！這一發(fā)現(xiàn)更讓我們惱怒了——在我們看來，袁二不戴手套去遮掩他的六指，就是對我們的公然挑釁。于是，在我的主持下，我們密謀了許久，醞釀出一個計劃。

第三天黃昏，我們埋伏在鎮(zhèn)東的石拱橋下，擺放好沖天炮，等待著袁二的到來。正如我們期待的那樣，當袁二騎著自行車奔到橋上時，橋上傳出一聲爆響。袁二猝不及防，尖叫一聲，張皇失措地擺動車把，自行車頭一歪撞在橋欄上。接著，他像被一陣風拋起，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落入了水里。

從那以后，袁二再也沒有騎過自行車，并且一聽到過大的響聲就會發(fā)慌。多年過去了，不知為什么，他想去北京做六指切割手術的愿望一直沒實現(xiàn)。我現(xiàn)在還記得，袁二的那輛褐色自行車是金獅牌的，那石拱橋橋欄上清朝嘉慶年間的龍紋被自行車撞出了豁口——作為雕塑家的我曾想把撞壞的“龍”補好，可一直未敢動手。我想，袁二一聽到炮響就發(fā)慌的毛病跟我有關，我得去找他談談了。

袁二的家仍是當年的模樣，木板墻，銅門環(huán)，在新建的水泥磚樓的夾擊下顯得狼狽不堪。我知道自從袁二的母親——那個風風火火的鎮(zhèn)供銷社營業(yè)員，那個曾一次次當選為“三八紅旗手”的小鎮(zhèn)風云人物——去世后，那個老屋就冷清了。而袁二仍是單身，這使老屋顯得更加冷清。

我站在門外，透過雕花的木窗看見袁二正撅著屁股做飯。

我喊，袁二，咱倆喝酒去。

袁二沒應聲，卻熄滅了灶火慢慢走了出來，跟著我走向街上的酒館。

在酒館里，我倆沒說上幾句話，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那種氣氛就像喝酒比賽似的。

我忍不住了，說，袁二，現(xiàn)在做切割六指的手術很容易，我?guī)闳ャy城走一趟吧，費用我全包了。

袁二抬頭盯著我，半晌才搖了搖頭說，我不去，我自己有辦法。

我看見他的眼睛驟然一亮，心里有些慌，便借著酒氣問，就你？你有什么辦法？

袁二再也不說話，似乎跟酒較上勁兒了。

其實，我有許多話想跟袁二說。比如，那些木鎮(zhèn)的往事只是少年的惡作劇而已，切不可掛在心上；比如，六指真的沒什么，就算是不好看，可又能怎樣？可這些話我一句都沒說出來。

那天晚上，不知袁二有沒有醉，反正我是醉了。

第二天，我從宿醉中醒來，叫來那個依然肥胖的明仔。

我說，明仔，你把袁二給我看緊了。

明仔習慣性地應了聲是，接著反問，老板，你今兒量體溫了嗎？

我點點頭，我的體溫正常，沒發(fā)低燒。

那為啥要盯住袁二？你是怕他收集證據(jù)，到政府那兒告我們污染環(huán)境嗎？

屁話！我們破壞環(huán)境是明擺著的，還用收集證據(jù)？再說，這種事袁二能做得出來嗎？

那為啥要看住袁二？

我是怕他聽到放炮聲瞎跑，被石頭砸死。

說實話明仔真的很適合做地下工作，后來的日子里，他盡職盡責地監(jiān)視著袁二，每天都向我匯報袁二的情況。

他說，袁二干活很賣力，就是太費手套了。

他說，袁二從不跟人說話，獨來獨往，沒事就把自己關在工棚里。

他說，袁二有個癖好，看見零亂的東西總是忍不住要把它們整理得一絲不茍，就連采石場上的石子堆都要橫堆豎堆，非堆出個規(guī)整的圓錐體才肯罷休。

他說，袁二真的害怕炮響，他在坡下躲避放炮時，就像個刺猬，閉著眼，牙齒打戰(zhàn)，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嘴里還數(shù)著一二三。可袁二喜歡往炸藥房跑，喜歡聞硝煙味兒，一旦炮響之后，就沖向采坑，追著硝煙跑……

他總結道，老板，不會出事的！袁二只是有些腦筋不正常。

他笑著，說著。我聽著，笑著。我倆為我們是正常人而驕傲。

可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那天黃昏，我正在雕塑工作室里制作人物石雕。石雕是應銀城市政府邀請而創(chuàng)作的，銀城市政府要在街心公園建一個以當?shù)厥髿v史名人為景觀的雕塑園。可是那些歷史人物所留下的影像甚少，要想表現(xiàn)出他們真實的音容笑貌幾無可能，我只能憑借想象還原了。就在此時，北山的炮聲響了。我看見我正在制作的歷史人物的手似乎痛得顫了顫。我一陣恍惚，趕忙開車向采石場駛去。

我走進采石場時，一場事故已經(jīng)發(fā)生。還未等我開口問，砸石子的女人們便嘰嘰喳喳地向我說起了當時的情形。

媽啊！那炮真響呀！響過后，我們趴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針尖大小的石子飛過來的動靜都能聽得見，那才叫一個靜呢！

就是就是，還是明仔一聲喊，才讓大家醒過神來。大家跑到采坑里，看見袁二手上滿是血，趕緊把他拉了上來，用運石子的貨車把他送去城里醫(yī)院了。

根據(jù)眾人的描述，我能大致上拼湊出袁二被炸時的情景。首先我得申明，打眼工明仔是個退伍軍人，他在部隊從事過炸藥方面的工作，有爆破作業(yè)資格證。他身材魁梧、技術精湛，如果必須得有點毛病的話，那就是他患有便秘。明仔在約兩米深的采石作業(yè)坑里實施完爆破的準備工作爬到坑上后，警報就響了。警報拉響三遍后，大家都躲在安全位置，等候著如約而來的爆炸聲。可十五分鐘過去了，仍未聽見一絲響聲。大家漸漸失去了耐心，但又不敢亂動。明仔懷疑那是啞炮，謹慎地上前欲去查看。就在這時，袁二從山下跑來。在眾人的驚叫聲中，袁二推開明仔徑直跳入采石坑中。隨后，炮就炸響了。

我醒過神來，趕忙給明仔打電話。明仔急切地說，老板，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袁二沒有生命危險，但右手恐怕廢了！說完就掛斷了手機。我掏出一支煙，可采石場上的風大，打火機打不著火。我不明白，既沒有爆破作業(yè)資格證，又害怕炮聲的袁二為什么要奮不顧身地沖向啞炮呢？我猜測可能的原因有三個。一是袁二被等待已久卻遲遲未到的炮聲逼得發(fā)瘋了。他害怕炮聲，又不得不在山下心驚膽戰(zhàn)地等待每日必至的炮聲，可是今天的炮聲久久不能如期而至，他受不了那種煎熬就發(fā)瘋了。一些歷史事件證明，高懸于頭頂?shù)睦麆λ鸬目謶郑瓤斓稓⑷烁鼌柡Α６窃胍宰匀缤龅姆绞剑蛲掌廴柽^他的我實施報復，讓我的采石場因重大安全事故停產(chǎn)。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那么干就有些舍生取義的意味了。三是袁二生活艱難，他不過是想借此讓自己殘廢了，好讓我來保障他的未來生活。可是，這種猜測是不是有些小肚雞腸了？

我站在那里想著，驀地發(fā)現(xiàn)敲石子的女人們都在疑惑地望著我，似乎我是個外星人。我醒過神來，一口氣跑下山，開車而去。

去醫(yī)院看望袁二之前，我想先去一趟他家的老屋，也許那兒能給我我想要的東西。

走進袁二家的老屋，就像跌入黑白的記憶。客廳里，刨子、鐵鋸、墨斗等一些木匠用具掛在墻上，就像某個年代的標本，它們都已生銹了，卻仍閃著細細的寒光。臥室里，衣物、剃須刀之類的生活用品井然擺放著。我看到墻上有張獎狀，紙張泛黃了，但獎狀中的紅五星仍熠熠生輝。我想起入學第一年，袁二挺著胸脯站在講臺上接受獎狀的情景。那是冬天，木鎮(zhèn)下了一場小雪，風吹得蒙在教室窗戶上的塑料薄膜發(fā)出嘩嘩的響聲。小小的袁二戴著手套，接過大紅獎狀，望著漂亮的女老師傻笑，臉紅得像蘋果。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發(fā)覺他是六指……我站了好一會兒，才有些慌張地跑了出來。

明仔媽不知什么時候鉆了出來，看著我，狗蛋，你在袁二家做什么？

我急忙掩飾，沒做啥……想找?guī)准路▊耍チ酸t(yī)院，我要去醫(yī)院看他，想順便給他帶幾件衣服。

明仔媽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郏吡恕?/p>

我羞愧地發(fā)現(xiàn)我的手里空空如也。

我去醫(yī)院看望袁二時，袁二已經(jīng)做完手術，度過了麻醉昏迷期。

真是奇怪，袁二與啞炮近距離接觸過，除了右手被炸掉外，其他部位竟然都毫發(fā)無傷。難道他比石頭還硬？

我走過去，艱澀地笑了一下，袁二，對不起。

啥？袁二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聲音低了下去，不過，你放心，我會對你的手負責的。

袁二搖了搖頭。

我盯著他，你不相信我？說吧，你要多少補償？

不，我不要補償，不要你的錢。

我松了口氣，但接著心里就是一顫。袁二不要錢，那他要干什么？我強笑著說，袁二，這事發(fā)生在我的采石場，我當然要負責了。

袁二靠在床上，一字一頓地說，這事跟你們沒關系！

那你為什么跳進采石坑去碰啞炮呢？

我不曉得當時怎么了……當時腦子里就一個念頭，炮要響了，那東西能炸掉我的右手……我早就不想要右手了！袁二說得很平靜。

我們面面相覷。半晌，明仔問他，你把右手炸掉了，今后怎么生活啊？

袁二從白被單里抽出完好無損的左手，手指靈活地動了動，我只要左手就夠了，就算有右手，我也很少用它，那只是個累贅。

我像被雷擊中了，這是何必！袁二，我不是說過要帶你去銀城做切割六指的手術嗎？再怎么著，你也不能用炸藥炸手啊！

袁二笑了，笑得胸脯起伏，像里面藏了鴿子，我就要炸！就要炸掉我的六指！為啥別人的指頭是五個，我的右手偏偏要多長出一個？這不是老天爺戲弄我嗎？做手術有啥用？就算切了那一小節(jié)指頭，右手不還是那么丑嗎？以前我想用鋸子鋸掉它，可我怕疼……用炸藥炸掉它不是最好嗎？哈哈哈……袁二從沒有說過這么多話。

我不敢看袁二的眼睛。

明仔突然感嘆說，袁二，要不是你沖過去，我可能會被那啞炮炸死的。

袁二緩緩靠回病床，欣慰地閉上了眼睛，那并不健康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片火燒云。他慢慢地說，這么說，我的六指毀掉是值當?shù)牧耍?/p>

我們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袁二成了采石場炸藥房的保管員。他變了，不再害怕炮聲之類的響動，也開始經(jīng)常走出老屋，坦然自若地出現(xiàn)在街上了。他還經(jīng)常站在鎮(zhèn)東的石拱橋上看夕陽，沒有了右手的他行動更自如了。

有天早晨，我去了炸藥房，想找久未見面的袁二聊聊。炸藥房在遠離人群的孤零零的山崖上，門口寫著“閑人免進，嚴禁煙火”幾個字。我走到炸藥房前，看見大門被鐵鎖鎖住了，剛想高呼袁二的名字，卻看見袁二正站在不遠處的崖頂上。他對著從崖底升起的淡霧，對著從淡霧中升起的太陽，挺直身子，張開雙臂，就像要飛翔一般。過了一會兒，他慢慢舉起了右臂，一動不動——那姿勢像極了敬禮或宣誓。我默默地看著袁二，然后我聽見他高聲喊道，時刻準備著——我看見他的右臂融入了升起的紅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