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輪齊轉

劉正權

大清早又跑哪里去尋魂？生貴剛推摩托車出院門，天玉的聲音追了出來。

跟誰說話呢？生貴從院門外甩進來一句，硬生生的。

天玉惱了，能跟誰，難不成跟你的魂說話？

能跟生貴的魂說話，得有四姑婆那樣的道行。整個黑王寨能跟魂靈打交道的，除了身上通神的四姑婆，找不到第二人。

手機！天玉雖不能跟生貴的魂說話，可生貴的那點心思，她看得透透的，瞧你那忘事掉魂的樣兒，還自告奮勇當什么灣長。

誰自告奮勇啦？我這是群眾推舉的！生貴不服氣地說，群眾呼聲很高的。

罵聲更高吧！天玉擠兌生貴。

生貴不吱聲。天玉這話不是空穴來風，灣長上任第一天，就被史國強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唄，能把我的肉罵折一兩秤，算他的本事！生貴擼起袖子，不信治不了他，咱兩個輪子未必跑不過他一雙腿。

最好買個四驅的車，以數量上的絕對優勢碾壓他！天玉想買車，生貴一直不松口。對他當灣長，天玉自然有情緒。

先擱置爭議。生貴搶過手機，嗚啦踩響油門揚長而去。

那句硬生生的“跟誰說話呢”，天玉再清白不過，生貴提醒她注意他的灣長身份。

天玉是唯一一個從外省嫁進黑王寨，還活成人尖子的媳婦，本地媳婦除辦廠的春分跟她有得一拼，其余的，還真入不了天玉的眼。寨子里推舉生貴當灣長，實際上是看中天玉這個幕后指揮。

得，讓生貴臺前風光風光再說。男人，誰不好點面子？

有面子的男人，會更聽女人的話，走進婚姻不是為了享受，而是共同建設。在這點上，天玉不單跟得上時代步伐，甚至做到高度一致。

上面不是號召共同締造嗎？這精神還是鄉長何東海回黑王寨傳達的，當時天玉在場。天玉耳朵尖，聽見何東海傳達完上級精神后，沖陳六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從精準扶貧到美麗新農村建設，黑王寨兩次都拔了頭籌，這次要再整出個新名堂，那可是大滿貫了，全縣第一，黑王寨名垂青史都有可能。

何東海是黑王寨走出去的干部，巴不得黑王寨什么事都第一，給陳六肩上壓擔子是再平常不過的。

知道躲不過，陳六干脆把胸脯拍響，鄉長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就是拉稀擺帶，咱們黑王寨都能甩其他村幾條街。

得，當你的車有五個輪子呢？動不動甩人家村幾條街！何東海上車時戲謔了這么一句。

周志山順嘴咧咧，管他五個輪子七個輪子，咱們只管把車推起來往前跑就行。

陳六有底氣這么夸嘴，精準扶貧期間的黑王寨夢，美麗新農村建設時的黑王寨路子，哪次不是大家伙擼起袖子扎著腦子，把車推著跑到前面的。

共同締造的實質，就是發動群眾、組織群眾，充分發揮群眾的主體作用，探索決策共謀、發展共建、建設共管、效果共評、成果共享的方法和機制，打造新時代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新格局。

共建，黑王寨一直在路上，駐村書記周志山說，共治才是黑王寨目下的當務之急。

周志山不是無的放矢，黑王寨路子說得好好的，把凈化當家事辦，把綠化當產業辦，把村莊當公園扮，把文明當家常飯。偏偏有人不文明，不把凈化當家事辦，不把村莊當公園扮。

身為灣長，生貴怎么可以袖手旁觀，灣長可是黑王寨共同締造中最為重要的一輪。

老話說得好，挖樹從根起。

灣長可是黑王寨共同締造中的最底層的根系，生命力再頑強的樹，沒了根系提供養分，能枝繁葉茂，能茁壯成長么？

隨便一輪停止轉動，都能讓黑王寨在共同締造中止步不前。

灣長，說白了，就是灣組信息員，村民有什么事，不等風吹草動，灣長第一時間就能知曉，戰爭電影看過沒？負責放哨打探信息的。天玉面前，生貴很驕傲地對著自己胸口豎起大拇指。

生貴都灣長了，配置得跟上，舊手機淘汰掉，換了新的不說，卡也升級成4G的，方便跟村委會聯系。一個手機，哪怕間隔著再遠的山路，聯系都是分分鐘的事兒。

“天涯咫尺”這個詞，老祖宗咋想到的，莫非那時就預測到后人能發明手機？

黑王寨的人家，講究獨門獨戶，一個自然灣，會綿延幾里路。望山跑死馬，騎著摩托車竄來竄去，太費油。

天玉算長遠賬，燒油可不是燒水，燒水只要柴，黑王寨多的是柴禾，可油得掏錢買，見天往外使錢，那是敗家婆娘的行為。

過日子，得細水長流。黑王寨把日子過得最最細水長流的人，是史國強。史國強這會正在地里趕麻雀，倒春寒呢，他搬著個小板凳坐在油菜地里。去年天干，幾個月沒下雨，黑王寨把油菜種上的人，不多。油菜能長成他家這樣的，沒有。結果就引起麻雀的眼紅，呼朋喚友來打牙祭。史國強一家，用陳六促狹的話說，屙屎都得用做飯的竹筲箕篩一遍喂雞，生怕有什么沒消化的糧食給糟蹋了。史國強這會兒將響竹竿放在一邊，聽見麻雀嘰嘰喳喳飛來，就把響竹竿高高舉起，啪啪搖響，麻雀轟一聲，飛到油菜地旁邊合秀的圍林中商議對策。

合秀是鄉長何東海的娘，早不種地了。不種地的人不知道種地的艱難辛苦，合秀娘每年柿子樹上的柿子從不摘完，留著向陽的大柿子給鳥吃，就是最好的證明。

鳥能知道感恩，還是咋的？

史國強從不希望誰來感恩自己，他這輩子，可以欠別人的，但絕不允許別人欠他的。錢打手里過，日子數著來。史國強邊剝花生種子邊數節氣，一月立春和雨水，二月驚蟄又春分，三月清明谷雨天。清明前后種瓜點豆。

家里需要剝的種子，只有花生。這種活兒，黑王寨稍微會過日子的人都不會專門騰出時間來干，趕麻雀時正好捎帶做了。下雨天打孩子，手上閑著也是閑著。

史國強這人，稍帶做的事更多。

他手腳不怎么干凈。最可惱的一次，他捎帶著把事做到村主任陳六名下，大前年的事。干打苞，濕抽穗！哪怕當了村主任多年，陳六種地，照樣依著老祖宗留下的教導。從鄉里開會回來，望了望綿綿的陰雨，陳六想了又想，還是扛上鐵鍬上了北坡崖。

崖下的沖田向來不保墑，雖說連日的陰雨讓田里沒曾缺過水，可口子也該打上了。黑王寨這地方氣候特怪，一旦過了梅雨期，旱老虎會不請自來，沖田那土質，不提前灌水保漿，能保證抽穗時不出秕谷？

走到崖下時，陳六明明白白地見有個人影在他田里晃了一下。過去后，卻沒見半個鬼毛。田里的水滿滿當當的，只剩幾根秧尖在水田上搖曳，自己明明打的平水口子，什么時候成了平田埂的口子？正尋思著，崖邊有人影迅速向樹林里鉆去，看那背影像史國強。

是史國強就對了！陳六的田夾在史國強的兩塊田中間，史國強一定是把上下兩塊田的口子挖到了底，他的苗正打苞，一直沒趕上曬田。史國強上面田里的水沒處去，不把陳六田里灌滿才怪。

陳六苦笑了一下，幸虧媳婦大枝沒來，她那竹葉火的脾氣一點就燃。保準三兩鍬把口子扒了，把水全放進史國強田里。用大枝的話說，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

陳六又望了望天，雨滴還是密密的，從早上到現在，一直沒間歇過。忍兩夜，秧苗不會受太大損失，大不了多抽幾粒白穗。頭天不住點，二天曬破臉，明天就該放晴了！若晴個十天半月，史國強就慘了，抽穗要水呢。

扶了扶頭上的斗笠，陳六轉身上了回家的路，他知道史國強還躲在崖上樹林里看他的舉動。何苦呢，天都快黑了，土聾子蛇就要出洞了，這是黑王寨罵懶人常用的話。早上露水大，中午太陽熱，晚上還有土聾子蛇！史國強不是懶人，只是為人太奸狡。當初分田時，村里這塊田沒人肯要，是陳六接的，那時陳六還不是村主任，不是他覺悟比一般群眾高，是他這人好說話。

大枝已經在燒晚飯了，問他，田里有幾面水啊？陳六說，兩面水！一面水是平秧腳的水，二面水是齊秧稈的水，三面水就平秧葉了。

二面水，深了吧！大枝說，不怕發稻瘟病？

哪那么巧，我八百年不管一回水，就能得病！陳六開玩笑，當村主任后總有芝麻綠豆事纏身，田里都是大枝管理。

大枝虎了臉，我可丑話說前頭，要發了稻瘟病，你就把村主任給辭了！干這賣屁股的事，還不如跟我上山挖一天蘭草。大枝會挖蘭草，曉得哪樣的值錢，所以就看不上村主任那點破工資。

行，一切聽主任夫人的！陳六沖大枝做了個鬼臉，大枝忍不住笑了，你這破主任，咋沒個正經呢？

陳六心說，正經要藏心里，掛臉上，你一下子看破了，還不得跟史國強拍大腿示威啊。

第二天，真放晴了。吃完早飯，大枝扛了鋤頭要上北坡崖。陳六嚇一跳，忙說，干啥去？大清早的。

大枝說，上山尋蘭草啊，順便看看田里的水。陰雨后，山上的蘭草長勢好，夾雜在草叢里很好認，蘭草香在濕潤的空氣中很好聞，平時可得費老大工夫才尋一棵。

陳六說，明天吧，電視上說了，雨后容易山體滑坡，晴穩當了再去。

大枝狐疑地看了陳六一眼，喲，曉得關心人了？

陳六有點心虛，嘴里卻說，關心你是我分內之事，村主任夫人也是村民，出了事我得擔責任。

大枝就沒再勉強，放下鋤頭把兒，說道，明天啊，明天不許攔我上北坡崖。

放心吧，明天我陪你上北坡崖，行不？我也徇回私，去挖蘭草！陳六總算把大枝摁在椅子上坐下。

多曬一天田，苞打得就飽滿一些，陳六似乎聽見史國強田里秧苗打苞的聲音。史國強精明過頭，一準懶得上山打口子，他還在等老天爺再給他下雨。

雨沒十天半個月別指望，能指望的是陳六田里那一滿田的水。

陳六是在第三天趕早上的山，他順路叫上了史國強。

史國強跟在陳六屁股后面，著臉。

水下去了一面，陳六田里的秧葉有些叫水漬的白斑。水又下去了一面時，陳六心揪了一下，有的秧腳發黑！肯定會減產，他心里清楚。

陳六沒能清楚的是，為了史國強心里的壞念頭，他寧可減產，稱得上仁至義盡。可史國強卻沒半點羞愧之心，敢情，他的臉不過是權宜之計。

老伴過世后，合秀沒著臉跟寨子里大人孩子拌過嘴。兒子何東海當鄉長，這個嘴不好拌，人家會說仗勢欺人。一忍再忍的結果，史國強欺上了門。這個門，是后門。

黑王寨公路沿線搞旅游開發，合秀把圍林讓出來，做了景觀帶，紫薇、三角楓、樟樹、桂花，一年四季青蔥，紫薇花能看半年，讓合秀美氣得不行。每天早上都先開后門，聽鳥語聞花香，用陳六打趣她的話，西天上的王母娘娘都不如你快活。偏偏這天早上后門一打開，花香沒聞著，一股垃圾味撲進鼻子，一堆垃圾鉆入眼簾。

合秀，老眼昏花的一個人，都能看見的垃圾，堆頭肯定不小。誰這么缺德，患失心瘋了，還是咋的？合秀在屋檐下順手拿了根響竹竿，黑王寨家家戶戶后門口都有根響竹竿豎著，春上用它打蛇，傳說竹竿是蛇的舅舅，蛇最怕竹竿，當然，偶爾也趕狗。黑王寨老話，春上走路不空手，拿根棍子趕瘋狗。

合秀拿了響竹竿，卻什么都沒趕著，垃圾袋一聲不吭趴在地上，一副無賴表情，黑王寨搞美麗鄉村建設，每隔三五百米就有一個垃圾點。多走一步能死人？合秀站在那兒，眼光瞟向坐在油菜地趕麻雀的史國強。

做賊心虛使然，史國強站起來，說不是我扔的。

典型的不打自招，合秀嘴角爬上一絲笑，是不是你扔的，垃圾會告發。

垃圾會告發？史國強嘴巴硬，你以為你兒子當個鄉長，垃圾都向著他？

合秀不理他，用竹竿挑開垃圾袋，一點一點往外扒拉，得，半個破窯碗現了眼。這可是老古董了，黑王寨家里還有這玩意的，找不到第二家。

史國強臉瞬間黑了，窯碗天底下就我有？

不然呢？合秀懶得揭他底，扒出來的垃圾都八十年代的生活水平，說句不好聽的，現在黑王寨養的貓狗都頓頓帶葷，這個垃圾袋里，幾個雞蛋殼是最大的葷腥，難得還有一匹罐的茶葉。平時，史國強家一匹罐茶葉泡完會撈出來曬干，填進灶膛里，當引火柴用。

雞蛋不算葷，姨夫不是親。這句話在黑王寨成了人所周知的典故。史國強家來了客，從不舍得到鄉里買菜。新姨夫強志登門，史國強讓婆娘菜珍炒了盤雞蛋，配了碟醋泡花生米下酒，其余都是菜園子長的蔬菜，一個葷菜都沒有！強志是走百家門的手藝人，不沾親帶故的人家都雞鴨魚肉相待，這下好，新親戚落得這個招待。

強志當時冷著臉把酒杯放下，筷子擱起，哎呀，我這記性，你們寨子還有個上臺飯等我去呢。

黑王寨對上門做活兒的手藝人向來敬重，有上臺飯和下臺飯一說，上臺飯隆重，手藝人十八般武藝都會拿出來，下臺飯講究，手藝人會在工錢上打點折扣。

史國強不曉得強志是嫌被怠慢了，還拉著袖子留客，這雞蛋都上了桌，好歹你伸個筷子。

強志呵呵一笑，我還以為雞飛上了桌，雞蛋嗎，葷不葷素不素的，伸不伸筷子無所謂。

史國強摳，但腦袋瓜不傻，生氣地說，你還曉得雞蛋不算葷啊，你這個不算親的姨夫，能端上我的筷子碗，已經是給足了臉。

是真的，黑王寨的人，別想端史國強家的筷子碗。陳六當村主任這么多年，水都沒喝上他家一口。

冷水要人挑，開水要柴燒！史國強很得意，他這是遵從老祖宗明訓過日子呢。

老祖宗叫你把垃圾倒人家圍林了？合秀把雞蛋殼拿腳踩得啪啪響，說道，國強，你有點敗家呢。

敗家？史國強一怔，合秀這話讓他摸不著頭腦。

雞蛋殼燒成灰，沖水喝了可以治軟骨病，特別是這種綠殼！合秀慢條斯理說完，故意矮下身子，拿舌頭嘖嘖著。

史國強孫子有軟骨病，鈣片大把大把地吃，史國強要多心疼有多心疼，疼自己孫子是一個，疼買鈣片的錢是一個。史國強心里那個悔啊，這會兒他肯定想不起老祖宗還有句明訓，叫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財，是他的命根子。把垃圾袋扔合秀圍林，不是他對合秀多么看不順眼，他就是不想多走那幾步路，省得費鞋。黑王寨村道路面都硬化了，不同早先的黃土路，特別費鞋底。一雙解放鞋，過去怎么都能從年頭穿到年尾，第二年春上買新鞋，如今不行，年尾就得置辦新的，不然就得腳踏實地，鞋底穿了洞。過去鞋底有窟窿無所謂，土路，不傷腳。而今不行，瀝青路面，走不了多遠，腳板心就破皮。

生貴不怕腳板心破皮，更不怕摩托車胎破皮。有官在身了！灣長也是長，長志氣的長。必須滅了史國強的歪風，合秀那天早上跟史國強爭嘴，他剛好路過，大路不平旁人鏟修，生貴忍不住多了句嘴，史國強，你這是拿豬尿泡打人呢。

史國強還嘴，我咋拿豬尿泡打人了？

你都把垃圾丟人家門前，還不承認。

這是門前？你家大門開屋山頭啊！史國強攪嘴道。

生貴被噎著了，總之，你這么做不對，村規民約怎么寫的，你史國強不是沒長眼睛。

史國強脖子梗起來，我倒想問問你，哪只眼睛看見是我丟的這垃圾？

還真把生貴問著了。

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你啊，可長點心吧！天玉見耷拉著腦袋回家的生貴，心里又疼又氣，現成的手機，白給你買了。

跟手機有什么關系？生貴一臉警惕，以為天玉借這個由頭想把新手機誆了去。以前生貴用天玉淘汰下來的手機，說得過去，疼媳婦的表現，而今不行，灣長了，身份擱那擺著。

拍照啊，瞧你這腦子，成天琢磨啥呢？天玉見生貴把手機往后面縮，立馬曉得他那點鬼心思，忘了網上說的？

網上說的東西太多，生貴有點迷糊，等著天玉指點迷津。

手機時代，人人都是記者啊！

記者是干什么的？生貴腦洞大開，對啊，想要史國強認賬，必須抓現行。

咔咔咔，在摩托車的轟鳴聲中，生貴腦海浮現出這么一組電視畫面：記者對著犯罪現場一通猛拍，囂張的犯罪分子看見鎂光燈閃過，嚇得雙腿打顫，癱瘓在地。

史國強癱瘓在地是什么德行？肯定屎尿一褲子。那場景，生貴想起來，就想笑。

黑王寨有句掛在嘴邊的老話，最適合史國強這家伙，腰里系根繩，一輩子不求人。都什么年代了，史國強還用根布條子當褲腰帶。

想到這兒，生貴差點捂鼻子，好像有屎尿臭撲鼻而來。不是好像，是真有屎尿臭味在空氣中彌漫，鼻子沒有隨著生貴的大腦神經陷入臆想，很負責地行使著自己的嗅覺功能。

油菜地的邊角，有擔糞桶立在史國強身邊。這就是史國強過日子的能耐，頭天積下的糞便，第二天早上兌水，挑到地里給莊稼上肥。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

史國強兒子史貴都接媳婦五年了，還沒當上家，兩口子一氣之下，出門打工，逢年過節都很少回來。媳婦發了話，幾時大小便不用在糞桶上解決了，幾時回家。黑王寨雖說廁改三年了，可史國強家的廁所依舊是聾子的耳朵，他壓根不舍得花錢通自來水，擺設都算不上。

通自來水要交一千多的費用，而且不管你用不用，每月保底十元水費是必須出的。十元，一百角，一千分呢，史國強從來都是鱔魚簍子，哪輪到別人在他手里長倒刺。過年家里來了客，挑擔水放在一邊，沖廁用，誰耐那個煩，上個廁所還得費那番功夫，村道邊有旅游公廁，方便著。再者說，他家，哪有留飯的客啊。

那個姨夫不是親，隨著強志做手藝，傳到四鄰八鄉，可謂聲名遠播。換個人，肯定要找強志還自己名譽，史國強巴不得大家都曉得。飯菜，煙酒，還有工夫，哪個他都舍不得。

土里刨食，就得一分一厘計較，犁田看田角，挖田看邊角。史國強的計較從他地里的田角邊角可以看得出。油菜地的邊角，因為是旋耕機耕地，就不可能那么靠邊，史國強用鍬順著邊角挖了兩耥地，點了百多棵蠶豆。別小看這百多棵蠶豆苗，可以供孫子半年的零嘴。

孫子三歲出頭，正是逮著什么都往嘴里喂的年齡，花錢買，史國強不樂意，嘴上說得好聽，現在東西，都化學原料炮制的，哪有自己種的東西吃了放心。

他現在，不放心的是麻雀，一旦蠶豆角長出來，麻雀不得惦記死。一門心思想養肥蠶豆苗的史國強，沒發現把他惦記得要死的生貴。

圍林旁的那堆垃圾早叫合秀收拾干凈了，合秀是清爽人，見不到腌的東西。她家門口，糞桶糞瓢，都藏得緊緊的。

史國強莫非學合秀，也把垃圾藏得緊緊的？生貴腦子一激靈，這幾天，縣里要下來對鄉村人居環境搞檢查，檢查組可細心了，邊角死角都不會落下，冷不丁冒出堆垃圾，黑王寨美麗鄉村牌子不得蒙塵，全省美麗鄉村建設示范村呢，那比當眾打臉都難堪。

當上村主任后，陳六很少被人當眾打過臉。可這次，陳六被時三打臉了，怎么說時三都是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養殖大戶，別以為跟著駐村書記周志山，跑了幾次縣城，城里人入合作社，掛個社長名分，就不把村主任放在眼里。有些事，由不得你時三，得大家議。

發動群眾，陳六是強項，當初黑王寨夢就是他發動群眾編出來的：農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銀行，務工收入奔小康，特色產業圓夢想！

有了灣長，灣子議事應運而生，這樣就不至于大事小事都搬到村委會上說。國家出臺了分級診療政策，小病不出鎮，大病不出縣。灣子議事則是小事不出灣，大事不出村。

時三所在的灣子，灣長是貴堂，兩人不那么對路。原因很簡單，年輕那會兒時三不學好，偷雞摸狗順過貴堂家的大公雞。貴堂知道是時三，沒有罵街，卻逮了個機會，趕上寨子里有人家做紅白喜事吃酒席，貴堂故意攔住時三伸向雞肉的筷子，說這菜在你眼里還是稀物啊。

時三臉上潑了血般難堪，打那以后決心金盆洗手。四姑婆也是看他有心走正道，才撮合六姑跟時三做了一家人。六姑憨，時三精，只要心往一處想，日子還是有得過。果不其然，時三辦起養雞場后，日子紅火得不行，雞鴨魚肉是家常菜，孔雀肉金貴不，隔三岔五端上桌待客。

貴堂想讓時三把養雞場辦公樓前的空地讓出來，支援村級建設，黑王寨公路沿線人家為了村里建設，每家讓出兩米圍林地，做景觀帶。

時三老屋不在公路沿線，但他養雞場辦公樓卻在北坡崖下，在去黑王寨自駕游的必經之路旁。于情于理他應該做出表率，好歹是鄉里數一數二的養殖大戶。

結果，灣子議事時，人家根本沒到場。

陳六電話打過去，對方一直忙線中，便說，搞得時三日理萬機似的。

貴堂冷笑，可不是日理萬雞？眼下，雞在時三心中，只怕比你這個村主任有分量。

陳六尷尬得不行，掛了電話，等時三回撥，從太陽起等到日頭落，這個電話也沒回撥過來。

太不合禮數了。陳六氣哼哼地扒拉兩口飯，出門，跟媳婦大枝招呼都沒打，往北坡崖走。

太不合禮數的不光時三，還有他媳婦六姑，傍黑去四姑婆家，同樣是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撞開大門，沖進院子。

得罪四姑婆事小，得罪四姑婆身上的神，事大。

照六姑這架勢，怕是攤上了大事。四姑婆趕緊迎上來，把六姑往香房里引，孰料六姑連連擺手，把四姑婆往門外拽。

干啥呢？四姑婆有點意外，六姑你發哪門子憨？

能讓六姑發憨的，除了雞，沒別的。自打時三辦起養雞場，六姑眼里只有雞，但凡跟時三拌嘴，鐵定是為了雞。

這次，不鐵定了。六姑發動電動車說，四姑婆你勸勸時三，他在養殖場辦公樓前挖塘呢。

四姑婆年歲大，腦子不糊涂，“門前不守塘，屋后不開窗”，這是黑王寨流傳千年的習俗。時三那么精明的人，犯這個傻？

都挖了三分多田！六姑補充說。

你早先在干嗎？不攔著他。

早先我在山上喂雞啊！六姑委屈得不行，我一天到晚在北坡崖上，您曉得。

這倒是，山上的那些散養雞，還有新建的孔雀園，全憑六姑照看。

挖掘機的聲響，六姑不是沒聽見，黑王寨這兩年搞美麗鄉村建設，哪天聽不見挖掘機叫喚？六姑沒承想，挖掘機叫喚著把養殖場辦公樓前挖了個那么圓的池塘，自己這個老板娘竟一無所知。

偏偏時三還不見蹤影，打電話，忙音，死都不接。

只能搬四姑婆出面，時三偷雞摸狗時最怕的人，就是四姑婆，改邪歸正時養雞場的啟動資金，可是四姑婆聯合村主任陳六暗中幫襯的。吃了果子忘了樹的事，時三做不出。

仿佛曉得四姑婆會出面，六姑騎著電動車前腳拖了四姑婆回來，后腳時三的皮卡車嗚嗚地從寨下飛馳上來。

要死了，六姑你作什么妖，讓四姑婆這么晚了跟你后面踩黑。踩黑是黑王寨土話，走夜路的意思。

讓四姑婆踩黑怎么都強比我心里踩著黑，你倒說說你安的什么心，在門口守塘？六姑氣憤憤的。

門前不守塘，不消我老婆子多嘴，時三你該曉得這話怎么個講究吧。

時三當然曉得各種講究：一來門口水塘多是死水，容易散發異味；二是門前有水塘對于家中孩子安全不利，孩子天性比較愛玩水；再者門前水塘容易滋生蚊蟲，到了夏季容易傳播病毒；最重要的是門前距離水塘太近很容易破壞到房子地基。

那咋辦？時三假裝恍然大悟，瞧我這腦袋，只記住四姑婆您跟我說的山管人丁水管財，把這茬兒給忘了個一干二凈。

四姑婆是什么人，身上有神是一個，真正讓寨子里老老少少信服的，是她能一眼看到你心里，想在她面前玩眨眼動眉毛的把戲，時三還嫩了點。

四姑婆眉毛一挑，山管人丁水管財？這話她確實說過，難不成時三挖塘跟這兩宗事有關聯？

管財，我看你這叫破財，挖這么大個池塘，不要錢？六姑不服氣。

填回去同樣要錢啊！時三笑嘻嘻的，依我看，反正破了財，干脆破到底！

破到底？六姑滿臉警惕。

時三把四姑婆拉上前，說，您給拿個主意，按風水講，挖了再填肯定對主人家不利。

這倒是，挖了再填，太容易讓人想到給亡人打井填墳。六姑最迷信這個。

四姑婆的主意是順著時三的思路走，已經挖到這份上了，干脆弄個小觀賞池吧，養睡蓮，放幾條觀賞魚，黑王泉的水一年四季不斷流，引過來就成。

四周用不銹鋼欄桿圍上，時三一邊用腳步丈量，一邊嘴里嘀咕，單單一個觀賞池，太單調，引泉水不劃算……

不劃算？四姑婆眼睛一亮，腦子響起時三的那番話，城里人真的會過日子啊，廣場中心弄個噴泉，夏天一打開，水花四濺，好看又好玩，還驅趕蚊蟲。

誰叫你沒生個城里人的命呢！四姑婆記著自己順嘴給了時三這么一句。

時三當時怎么回的來著？

城里人的命是命，咱們鄉下人的命就不是命？遲早有一天，我讓鄉下孩子跟城里孩子一樣，生下來就是同樣的命！

莫不是，四姑婆心里一動，時三想在養殖場辦公樓前弄噴泉？

還真叫四姑婆猜準了，時三說，我家六姑眼下不是剛讓貓子咬了腳嗎。貓子咬了腳，在黑王寨特指懷了孕。

我打算整個音樂噴泉，時三從懷里掏出一張設計圖，我山上不是有孔雀觀賞園嗎，這組噴泉就叫孔雀開屏，由十二組孔雀尾巴造型的水柱圍成圓形，噴高三米，在音樂變頻控制下，高低起伏變化莫測，配上七彩流光，有如色彩鮮艷的孔雀開屏，象征著咱們黑王寨新農村建設美麗動人，光彩奪目。

這樣一個塘，得專人守！六姑在一旁用老板娘口氣發了話，噴泉每天開關時間，我說了算。

一句“我說了算”，讓時三淚水漫出眼眶。當年兩人在縣城領了結婚證，轉到廣場中心想看一眼噴泉，結果錯過時間。時三央求半天，都沒讓六姑如愿，人家一句話差點把時三噎死，啥時開噴泉，你能說了算？想看很簡單，廣場上守著唄！

黑王寨的孩子以后想看噴泉，壓根兒不需要守著，有六姑看管，隨到隨開。

這個事，絕不能大張旗鼓拿到灣子上來議，一來，時三不想讓寨里老老少少承自己人情；二來，怕六姑憨勁上來，不愿當冤大頭。畢竟那錢，不是三千五千能完事的。

灣子議事，也得講究方法。

事后，時三擺酒給陳六和貴堂賠罪，請了周志山作陪。滴酒不沾的周志山那天舉了杯，咂巴著舌頭說，灣子議事確實是個好東西，是我們黑王寨建立的一個村事共謀共建共管共評共享機制。這個機制激發了群眾投身鄉村振興的積極性，凝聚了民心民力。

一語驚醒夢中人，灣長跟灣長交流經驗時，生貴腦洞大開，像他這么每個角落去找史國強亂扔的垃圾，大費周章不說，還抓不了現行。

每年清明節黑王寨護林防火怎么宣傳的，森林防火重防范，嚴控火源是關鍵。

嚴控火源，嗯，有門兒，人居環境檢查要過關，必須嚴控垃圾源。

說白了，只要把史國強這一關堵死，黑王寨人居環境絕對杠杠的。負責村里垃圾清理的老書記遠柱大爺，對工作可上心了。遠柱大爺是雞扒命，垃圾堆里都能找出變錢的東西，哪容得半點垃圾礙眼。

史國強把垃圾丟到合秀圍林旁，用黑王寨土話怎么說，叫“假愛干凈，尿洗鍋”，能腌死人。

生貴在合秀圍林前后左右巡視一番，啥都沒發現。回家后，自言自語道，奇怪，難不成史國強曉得自己要來捉現行，唱出空城計給自己看？

什么空城計，要我說，你完全是腦子太空，一點東西都不裝造成的！天玉拿筷子敲一下生貴的碗，史國強那種人家，八百年不上一次街，上了街不買魚不砍排骨不稱水果，家里能有多少垃圾？

史國強沒想到，跟他打嘴官司的生貴，會登上他的門。沒空手，提了香蕉，足足三斤重的一大掛。當官不打送禮的，惡狗不咬拉屎的。史國強心里歡喜著，面上不冷不熱，他孫子早歡天喜地撲上來，小家伙吃過香蕉，曉得蠶豆味道跟這東西沒法比。

生貴臉上堆笑說，那天是我不對，沒調查，沒發言權。

史國強倒不客氣，我就說嘛，灣長不是你那么當的。怎么當，史國強沒說出個所以然，生貴更沒聽下去的意思，香蕉送上門，等于埋下個定時炸彈。

這個定時，所言不虛，香蕉皮跟別的垃圾不一樣，惹蒼蠅，惹螞蟻，甜的東西最惹蟲，必須及時清理。

生貴算死了，史國強第二天一早，準得丟垃圾，自己只管守株待兔就行。

人算到底沒能干過天算。生貴第二天雞叫頭遍就起床，把頭天晚上擦干凈的自行車騎上，摩托車動靜大，生貴擔心會打草驚蛇。瞅著蒙蒙的晨光，生貴藏身于合秀圍林屋檐下的陰溝里，等到合秀煙囪里都冒出火星子，自己喉嚨干得冒煙，史國強連個影子都沒讓他見。

難不成，香蕉皮都讓史國強吃了？

生貴這么揣測不無道理。史國強家的水果從來不削皮，蘋果、梨子、桃、杏，都水里洗洗，手上擦擦，喂進嘴里。削皮，那得有多大的家當來敗。這話，是史國強對媳婦菜珍說的。

菜珍有個兄弟德高，沒出五服的那種，在縣城做生意，家當有點大，大得對史國強這個倒插門的姐夫基本不拿正眼瞧。

史國強吃水果不削皮，讓他很是不屑，那天生貴前腳走，德高后腳進門，說是回寨子游玩，順便跟老親戚走動一下。德高一家很早從黑王寨搬出去，算是從黑王寨拔了根。這么說時，德高順便從車的后備廂搬出一件煙臺紅富士，一箱子新疆香梨，還有兩瓶二十年陳釀的白云邊。

看這出手，就顯示出德高的家當大，只怕好幾輩子都敗不完。面對德高口中的小意思，史國強腦子轟一聲響，有好多麻雀飛起來，在德高眼中，自己可不就是落在油菜地邊的麻雀，瞅空子啄一口，還忙得四腳朝天。

轟一聲響沒結束，德高手機叫喚起來，德高神情很不耐煩，摁下接聽鍵，就你一人有農行卡啊，不是跟你說了嗎，沒八張十張的卡，我跑趟路都不劃算。你只曉得你要掙錢，當我的車燒水呢？

銀行卡，掙錢？史國強對錢可敏感了，馬上接口套磁，就是就是，德高兄弟你說得對，這熱水要人燒，冷水要人挑。

媽的，走個親戚都不得安生！德高憤憤然掛了電話，這親戚貴在走動，資金貴在流動！

嗯呢，資金貴在流動！跟史國強過了大半輩子，菜珍自然知道史國強心里想什么，立馬順著話頭打探，兄弟，你要這個農行卡做什么用？

幾個窮親戚，找點門路弄幾個錢零花！德高四處張望一下，噓聲說，我哥們不是農行行長嗎？透露消息給我，只要誰愿意把農行卡借給農行系統做內部結算，一次性付2000元的出租費。

史國強腦子一激靈，他手里有張農行卡，在抽屜里睡了兩年覺，每年還得交年10元卡費。

2000元，就借一下？史國強確認。

別對外亂說啊，德高站起來作勢欲走，這話就到你們耳朵里為止。

史國強趕緊沖菜珍使眼色，他是男人，低不來架子求人。

菜珍一把拽住德高的袖子，兄弟你只記得別的親戚窮，忘了你姐家里水洗般干凈。

德高做為難狀，別的窮親戚我能當家，姐你這家我可當不起，姐夫說的話我可記得真真的。

姐夫的話，真真的？

腰里系根繩，一輩子不求人啊！德高把話挑明。

史國強心里明白，德高這是要自己表態。這個家我說了算，史國強很大氣地一叉腰，菜珍你把農行卡給兄弟，要不是德高這會兒電話催得急，怎么都得殺只老母雞，德高都好幾年沒端過我們家碗了。

德高想笑，在心里道，怎么叫好幾年沒端過你們家碗，打你們結婚后就沒端過。

史國強留客，有技巧，三根指頭往外推，兩根指頭往里拉。

德高把銀行卡拿在手里彈了下，說這樣吧，省得車跑來跑去費油，2000元的出租費我先幫銀行墊給你。這可是看在咱們都是沒出五服的親戚份上，別肚子里裝不了四兩豬油，到處嚷嚷。

黑王寨跟德高沾親帶故的人，可不在少數。

史國強巴不得德高只進他一家的門，悶頭吃肉都來不及，怎么會四處嚷嚷。

那一天的香蕉皮，還有香梨蘋果皮，史國強悄悄帶到鄉里存錢時丟的。2000元的飛來橫財，讓史國強一家迅速邁進吃水果削皮的時代。

財不露白，家里的香蕉皮蘋果皮香梨皮一旦出現在黑王寨人的眼里，不等于昭告天下，他史國強吃了夜草。

陳六在群里輪番發布反詐小程序，要求每個村民點擊下載，可以有效防范各種網絡詐騙。史國強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眼瞅著別人都回復“收到下載”，除了史國強，生貴著了急。

他這個灣子不能落后。惱火歸惱火，生貴該負的責任還得負。為說服史國強，生貴特意請了沈方留出面，沈方留是老教書先生，為人公正，算得上寨子里唯一跟史國強說得上話的人。

好歹，史國強讀書認字，沈方留是他的啟蒙老師。不湊巧，史國強這次給沈方留來了個大啟蒙。

下載那個，流量錢誰出？

史國強手機流量卡得死死的，一早一晚只開半小時，定時讓外地打工的兒子媳婦跟孫子說話。

沈方留說，我出。

史國強不領情，你出？我平白無故承欠你個人情，找誰說理去。

生貴沒轍，找我說理唄，我是灣長，沈老師人情我來欠著。

嘖嘖，生貴你當灣長才幾天，跟我玩心機，當我腦子不會轉彎，是吧？史國強嘴角斜起。

玩心機？生貴不明所以，讓你下載個反詐小程序是為你好，真上當受騙，我又不掉一根汗毛。

得得，我最討厭別人打著為我好的旗號，為我好，村里干嗎不把垃圾點設我屋后面？

敢情，史國強故意亂扔垃圾，是為垃圾點的事耿耿于懷。

為建垃圾點，周志山陳六帶著村委會一班人，磨了多少嘴皮子，沒人愿意跟垃圾點為伍。冬天好說，夏天就難熬了，味道難聞，蒼蠅橫飛，下雨刮風污水橫流。

后來上級給配的設備讓人大吃一驚，垃圾點都用很高級的硬塑料垃圾桶，一米五高，桶下有滑輪，桶上帶蓋子，合上去，什么味都漏不出。等垃圾點位置選好，為獎勵那幾戶人家，給每家贈送一個垃圾桶。

黑王寨會過日子的人，不止史國強一個，這垃圾桶裝米裝油裝面什么的沒得說，老鼠絕對偷不著。

等史國強回過神，悶虧早已吃定。

不就是一個垃圾桶嗎？把我家里的拖來！沈方留表態。

這不合適吧？生貴出言相勸。

有什么不合適的，沈方留嘆口氣，我咋教出這種學生。

史國強半點都不覺得難為情，你說的啊，我真去拖了。說著準備去開動三輪車。

你先下載了反詐小程序，再拖！生貴堅持。

才不，我要下載了，你們不給桶，不白白被忽悠了？史國強脖子一梗，我這就是最好的反詐。

正僵持著，有輛警車飛馳而來。

史國強氣咻咻的，你們喊警察來，我也不怕，我又沒犯法。

生貴奇怪，陳六有點小題大做吧，村民不愿下載反詐程序，犯得著動用派出所？之所以這么尋思，是生貴看見陳六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給警察指路。

你就是史國強？

嗯！

你是不是把農行卡借給一個叫德高的人？

這個……史國強警覺地看了眼沈方留和生貴，還想玩悶聲發大財。

有沒有？問你話呢！警察加重了語氣。

有這事！史國強把聲音壓低到只讓那個警察能聽見。

那麻煩你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配合調查！

調查什么？史國強蠕動嘴巴，去派出所？油菜地里的麻雀還要人趕呢。

麻雀，你還是先把自己身上的麻亂絆趕走再說！陳六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史國強，群里再三通知，下載反詐小程序，就你能，不下就算了，還頂風作案，有本事當主犯啊，從案犯，黑王寨人的底子都被你掉盡了。

原來，德高搞電信網絡詐騙，租借了好多個農行卡，讓受害人把錢轉到這些賬戶名下，史國強的那張卡，短短幾天就有十幾萬進賬。

占小便宜吃大虧，史國強這才曉得，銀行卡是不能租借的。

好在史國強的違法行為尚未達到刑事立案標準，最終公安機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電信網絡詐騙法》第三十一條、第四十四條規定，對史國強作出罰款一萬元，拘留三天的行政處罰。

一萬元！

從派出所出來，史國強如喪考妣，對著菜珍一通臭罵，以后給我把你娘家的路豎起來，還兄弟，還沒出五服，狗屁不是。

菜珍不吭氣。

我跟你說，這一萬塊錢，我是不認賬的，你哪只手借的，哪只手還！

正罵得嘴角白沫翻飛，一只手遞到史國強跟前，是陳六。

拘留所住得是不是很逍遙啊？

面對陳六的調侃，史國強勉強閉了嘴。

不認賬是吧，我馬上找所里把錢要回來，你再回拘留室待大半年！陳六作勢往派出所走。

別，別！史國強將腦袋扎到褲襠下。

這年月，看熱鬧的都不嫌事小，史國強腰里那根繩，進拘留所時被警察給抽掉了，好不容易才系上。

拘留所里，得提溜著褲腰過日子，史國強怕了，人，臉皮可以厚，羞恥心必須薄。

厚此薄彼的事，我們鄉里絕對不能干！何東海電話里對陳六交代說，縣上搞人居環境檢查，別說我不知道具體時間，就是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們。

陳六耍賴，鄉長你在黑王寨還沒拔根，就不盼著黑王寨拔尖。

何東海當然盼著黑王寨拔尖，但不想靠弄虛作假拔尖，共同締造不是要鄉鎮干部和村委會聯合起來共同造假。

水中月鏡中花的東西，不能增強老百姓的幸福感、獲得感、安全感和滿意度。民心就是江山、人民就是靠山。陳六深諳這個中道理，他知道以史國強在家里的霸道，菜珍壓根兒不敢動用家里的錢去交罰款。再者說，錢都由史國強掌管著，菜珍想動一分都得跟他嚼半天牙巴骨。

村委會上，陳六征求大家意見，這樣史國強的罰款由村里先墊付。

周志山說不大合適吧，村集體資金本就緊張，不說干部工資，清潔工的費用都沒地方出。

陳六知道，周志山意思是他出面到縣里化緣。

實在不行，從我工資里慢慢扣！不能什么事都找上面伸手，何況這是黑王寨的家事。傳出去，丑化黑王寨形象不是，全省美麗新農村建設示范村啊，就這么示范的？老祖宗都要從地下爬出來指著自己鼻子罵。

老祖宗沒爬出來，倒是有罵聲爬進陳六耳朵，是菜珍。史國強我告訴你，這個人，你求定了！

又出什么麻亂絆了？大家伙迎出去，見史國強正坐在村部那輛垃圾轉運車上，著臉，沖大家露出討好的笑。

曉得要臉，咋做那么多不受說的事？菜珍一反常態，對著史國強喋喋不休。

生貴眼尖，圍著史國強打轉，穿戴這么整齊，這是誰要召見啊？

還真是，生貴這一提醒，所有人才發覺，史國強腰里那根繩子，沒了！

我想，想求，求大家一個事！到底是沒求過人的，史國強舌頭直打結。

求大家一個事？一干人面面相覷。

我想把村里垃圾清理的活兒承包下來，用工資抵我的罰款。

這就是史國強，寧可人吃虧，絕對不能錢吃虧。

垃圾清理，是老書記遠柱承包的，既發揮余熱，也弄點煙酒錢。

陳六正要給史國強甩臉，遠柱大爺咳嗽兩聲，從人群后擠上前，一把抓住史國強的手說，太好了，我這段時間身體不行，正愁找不到人接手，畢竟清理垃圾這個活兒，臟，說不好聽點，掙的是臟手臟衣服的辛苦錢。

遠柱大爺身體幾時不行了？周志山正疑惑，見遠柱悄悄沖自己使個眼色，心里便明白八九不離十。老黨員，高風亮節呢。

何東海帶著全縣十幾個鄉鎮的檢查組，悄無聲息摸上黑王寨，那會兒太陽才爬到北坡崖頂。

人居環境檢查，瞅的就是大清早。早，才能發現問題。

如同一個人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梳妝打扮，才能真正以本來面目示人。

布谷鳥的叫聲中，利舊利廢而成的生態路、彩繪墻、有機菜地格外吸引眼球。健身場、兒童游樂園、夕陽紅敬老院和鄉村大舞臺等場所讓人眼前一亮。印象中那個污水橫流、垃圾滿天飛的黑王寨，跟眼前花果山一樣的仙境壓根兒對不上號。

何東海都有點不知置身何處了，正蒙圈，他娘合秀打開后門，聽鳥語花香來了。

一聲“娘”還沒落音，史國強開著垃圾清理車風馳電掣來了，老遠就叫喚，嬸子，求你麻利點，快點把垃圾給我裝車上。

史國強啥時說話變得這么中聽了？村委會上，何東海悄悄沖陳六咬耳朵。

這有什么，把文明當常家飯，你以為就是嘴上說說？

得得，瞧你嘴硬的！何東海心里還是生疑，不會村里用錢買活了史國強，拿他當遮眼法？

這種事不鮮見，2019年春晚，孫濤、句號、林永健合演的小品《演戲給你看》，扯的不就是這檔子事嗎？

想求證，找女人，黑王寨的婆娘肚里都藏不住話。

正尋思，有女人找到何東海名下，何鄉長你給壓生貴一下，我想買輛四驅車，他硬是不同意。

這是你們家事，我怎么壓？何東海好笑。

生貴是灣長，你是鄉長，大了兩級，垂直管轄，他敢不聽？

灣長？何東海第一次聽說這個官銜。

哈哈，周志山大笑，這灣長可是黑王寨五輪齊轉中最關鍵的一輪。哪五個輪子？怎么個齊轉法？何東海想起自己曾用這話戲謔過陳六。

為了共同締造，能領跑全縣，甩別的村幾條街，黑王寨真裝了五個輪子，天玉掰著指頭數，這村黨支部是一輪、包村干部是一輪、灣組信息員也就是灣長算一輪、加上片區黨員比如遠柱大爺，還有諸如沈方留般的鄉賢村民……

就你能，三兩句就把黑王寨共同締造密碼給賣出去了！生貴責備天玉。

何東海瞬間悟出來，這“五輪齊轉”，可不就是黑王寨共同締造出的民生產業、如畫村貌、文明鄉風、美好環境與幸福生活的新動能嗎？

人的動力是共同締造美好環境和幸福生活的重要推手！縣人居環境檢查組長站在時三養殖場辦公樓前，望著孔雀開屏般絢麗多彩的噴泉，高屋建瓴地總結說，鄉風文明建設就是讓居民口袋鼓起來的同時，腦袋也富起來。

富起來？還要怎么富？史國強開著垃圾清理車剛好路過，黑王寨家家戶戶的廚余垃圾中，雞鴨魚骨再平常不過，好多水果皮都是以前沒見過的。

天堂也不過如此吧，再富下去，黑王寨還不得改名天堂寨？

一念及此，史國強把個垃圾清理車開得都要飛上天了，明明三個輪子的垃圾清理車，乍一看，生出兩個翅膀在村道上滑翔。

責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