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夜話

◎重李

乘索道去往江的另一頭

太陽緩慢地爬上山頭，金光四散。鳥啼刺耳，游蕩山林，飄蕩江面。沉睡的人們與索道一同醒來。乘上最早那班索道，將自我與城市融合。江面從腳底穿過，山城一覽無余，燈光忽明忽暗。暗示著新一天的起伏、未知，與魔幻。

鐵索穿過，傳來機器碰撞的沙沙聲，遠處大橋，挑著扁擔叫賣的老人，飛馳的黃色出租車，以及拿著早餐奔走的人們，不同聲響組成山城交響曲，在長江上，或高昂，或低沉。江面奔流，寫下一筆一劃，與三點一線的人生一樣，尋常，又非常。

爬山，汗流滿面。忽而坐車來到嘉陵江對岸，斑駁的巨石，刻滿歲月與長江的滄桑。席地而坐，江水緩流，看著對岸建筑，視野構成平行線。將思緒折成紙飛機，隨長江飄往不知名的遠處，最后沉沒、消解。

夜晚，坐上最后一班長江索道。五彩燈光給予了城市與長江最為夢幻的衣裳，望著穿梭而過的一切，想象江的盡頭在何方。行人一一原路返回，漫長的夜晚就此度過，只是城市與江面依舊喧囂。而自我，將所有的未知、幻想、希冀，包裹著巨石，交給遠方的長江。

事情的另一半

寫日記是最初覺醒，以獨白的方式訴說。將最為簡單的字句、想法，以筆墨寫在泛黃的紙上。

沾染千絲萬縷的味道，免不了被家長偷看，以此掌握孩子內心想法與秘密。

后來，想法長在腦里，腦里便種下了一棵樹，每到特定時候就結果，一顆顆掉落。小步過去，撿起，或酸或甜，各有滋味體會。許多時候，腦子都像在放風箏，視野隨風越飄越遠，果子便越變越淡漠。

一直被困擾的問題，是為什么我永遠只知道事情的一半？

另一半哪里去了呢？

或許是長出翅膀飛走了。或許，它躲在某個角落悄悄凝視。抑或它一直藏在背后，我永遠也無法找到它。

我看天空，看見飛鳥。

你看天空，看見大樹。

我發現，你看到的東西，我看不到。我看到的東西，你也看不到。于是，我們互相都無法準確知道彼此知道的事情。我只能看見前方，朝著未知，那蘊含著挑逗意義的方向走去。我看不見后面，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知道，事情的真正面目。

這樣一來，世界就有無數個角度，無數首歌曲。我彈響祖父留下的老鋼琴，灰塵，一直沿著暗光纏繞。

我扒開暗光，隱隱看見了一條沒有盡頭的，漆黑的道路。

夏天、煙火

在熱氣席卷的大地上席地而坐，渾身滲汗。

翻箱倒柜的，找出去年春節沒放完的煙火。偷出爺爺的老式打火機，機身與燃油彼此摩擦，撞出零散星星，飄到天上。金黃的火忽而浮現眼前，將煙花小心翼翼地試探。

窸窣地，炸出五彩繁星。

我們歡呼，驚動樹上休憩的鳥，揮揮翅膀走開了。

田里的牛蛙，草里的螞蚱，樹上的知了，以及院里圈養的公雞，都齊聲啼叫。這章交響樂，如海浪似的，一波接連一波，驚起了塵灰與月亮。

我望著深藍長天，太祖母是不是早化作繁星與我對望？

我們開始捉迷藏。

我爬到樹上，你躲在土泥墻角落。是誰說過，躲在角落會有隱身術，這樣，就不用害怕父母找尋后的責罰。

我在樹上，將夜晚與你盡收眼底。

月光潑墨般揮灑，煙花盡數燃燒。

我雙眼緊閉，假裝自己入眠，期待你靜悄悄爬上樹，將我倆對長大的期盼、幻想與渴望，一起交給遠處明晃晃的月亮。

棄書庫

人聲鼎沸，日子流逝。

萬千字句埋藏在地下二樓，撲面襲來的昏黃燈光，與齁人氣味包裹著我。

人棄我取，身份高低，于書面前，皆平等。雜亂背后，藏著無數雙隱喻的眼睛，打量、觀察最為誠懇的過客。書本相互夾雜，構建起一座亂中有序的高樓大廈。

玻璃與鐵架折射歷史厚重的影子。

老板的四分長發早有了白絲的端倪，那幅寫著“棄書庫”的字畫高掛門前。屋里懸掛著書本與小人連環畫，梯子半搭，爬上尋找，別樣地界，將我拉回三十年前，獨屬于老板和寫書人的歷史敘事中去。

我左挑右選，看見不少熟人，一一與我對話。

以合適的價格，換取不菲的精神食糧，拿著牛皮袋子，滿載而歸。

我擁抱幾本舊書，充當讀者，想起兒時做過的作家的夢想，便低著頭，用雙眼和大腦，靜靜撫摸字句，無聲無息地，去書庫，穿行。

肯德基工作手記

站在前臺，將自身化作攝像頭，反復地工作，凝視，觀看來往的顧客與行人。

規章制度給予我最為原始的編碼。

我的日子三點一線。

配餐、發餐、補貨，緊接著大喊，將“請、謝謝、慢用”當作口頭禪一一兌換給顧客。

觀察他們的服裝，推測他們去往的目的地；

聆聽他們的語言，分辨是否來自南方或北邊。

許多時候，礙于工作繁忙，加之身份隱秘，我與他們，也許此生都只擁有一面之緣。

心里默念：陌生的朋友，一生平安，再見！

天氣漸熱，我二十歲的日子，一小時，十三塊五，足以抵過一碗員工雞腿飯。

有時候，細細想想，心里滋味苦澀。將歲月推移到五年、十年之后，我該處于什么境界？行走的盡頭，或許就是如今被行人當作驛站的肯德基。

想到問題有了確切答案，心里的秤砣平行，輕微晃動。

下班回家，身上散發著汗味與油味，黑色皮鞋在地面發出摩擦聲，像貼心的朋友不離不棄的安慰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