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岸
1 大海不適宜觸摸。
它柔軟的巖漿已經徹底毀掉了夜晚的天堂。這頭巨大的野獸放棄抵抗,在被埋沒前卸下利爪和勇氣,它無限悲憫,不再對人間發出質詢。
你從泡沫的縫隙間來,閉著眼睛,雪白的海鳥沖出翅膀的陰影。
它們牽引著你,在遼闊而透明的光線里幻想,群山一樣奔跑。大地搖動,藍色的巖石從一個平原翻滾到另一個平原,它們干渴的嘶叫聲回蕩在空曠的天空之下。
沒有詩篇值得原諒,能包住淪落的火。沒有多少個夜晚能藏住涌出的黑。
你愛過的野蠻理想無處安身。
你愛過的無助的女人無處安身。
群星密布的河流,繼續向深藍色的天空深處奔瀉。留下的只有月亮,孤零零地散發著金屬的灰光,照見同樣孤零零的人。
2 現在,我就坐在你對面,油燈灰暗,火苗閃動。
我們都在等。
等一個聲音,等安靜下來的風。
村莊遠了,你的城鎮也遠了。離開家鄉前拋棄的狗,日夜游蕩,在道路和空蕩之間,度過每一個黑夜與白天。有時候,它會趴在鐵軌上聽你遠去的聲音——經過這么久,是否會回傳過來。
你含著淚,平靜地說出這一切,就像講述一個兄弟孤獨的生活。
總有一天它會消失。在它拒絕收養的日子里,為你的留戀做一個了斷。當你回頭,一列列空蕩蕩的火車呼嘯而來,繞著那些高山和森林,仿佛繞著一個夢,在劇烈的抖動中轟然解散。
這是你另一個夢。就像你的出身,貼著一種頑固的標簽。
現在想起來,你該感謝那些逝去的物和事。理想與生存,一個半夜逃走的人,留下溫暖的篝火,照亮你夢中的路。群山中的夜晚就像平靜的大海。那些珍貴的珊瑚和植物依次呈現出光的脈絡,仿佛無數的歧路……
3 沒有人。
甚至沒有聲音。
通往大海的路途寂靜如秋天。你幻想與群山一同奔跑,遇見了風——腥咸的孤獨像一碗熱血。夜神之子不曾培養過它們,不曾折斷過它的路線。昨天躲在身后,如一支幽暗密林中的響箭。
你的心房敞開了,容納時光和呼吸,比巨大的風車還要持久、執拗。
而秋天和群山已經暗結連理。在遠方——被風傳說的地方,是心房,也是靈魂的居所。群山在那里埋伏著刀箭和絆索,要每一個人都交出語言——
大風起。它用指尖彈奏了生命,夾著海嘯和火山的暴烈。
秋天的樹,它卷揚起歲月高高的星光。那被旋轉的道路連接的是誰不曾彎曲的心?
它繼續卷揚,呼喚遼闊的大地獻出豐收的夜晚,奉獻出燃燒過的樹木,像黑色的鋼鐵插在連綿的海灘。
4 讓它做你黑色帆船的龍骨吧。做你預知生死的權杖。面對它,猶如面對重生的大海和火山,也許會帶給你命運的未知與選擇。
在陌生的城市之光下,打開手掌的命運之線,若有若無。用一把黑色的鹽粒將它填塞、阻截,你就真的會回到真正的生活?
現在,借給你一具皮囊回到敞開的生活,鍛打,鍛打,直到這黑鐵的龍骨紅透,燒沸海水,動搖了諸神的夢。
這是活著的意義嗎?
在海水未冷卻前,不要讓肉體也嘗試著適應腐爛的結局。
5 有時候,你必須學習回到人群當中,必須學習向虛無致敬。鐵質的門,長出尖利的牙齒,撕扯你木頭的心。在別人的城市,出租房和公園的長椅,甚至在圖書館旁紫色的竹林,那些你所說的重與輕,都是別處的生活。就像群山中生銹的鐵軌,平行,筆直,卻又各自斑駁,失散。
多少次,夢中的鏡像破碎。生活的焦慮如山頂上的石頭。你越用力想象,它就越給你制造邊界,困囿你,使你臣服于它循環的游戲。
為什么風從來不被束縛?雖然它也有故鄉,和你一樣,在失與得之間,一次次從解悖的釋然中墜入迷惑。
但是,風能從平靜的火把中獲得新的道路,也能從平靜的夜行人的臉上看到世界的另一端——那是大海一樣的沉默的顏色。
落日跟在風的后面,一直懸掛,像生命的一種永恒。
6 可是大海不適宜觸摸。
看吧,黃昏的海岸上,逆風而行的人埋頭前進,他拉緊搖晃的道路,把沉默的群山又一次移栽進夢里。
大海在更遠的地方。咸澀的海水找不到更高的地點安排這漫長的風,安排一次怒濤的晚宴。
還需要一些光亮。
礁石之眼,漫長的海岸線捆綁住大海的孤單,仿佛戀人無法觸摸的臉龐——
在巖石中凝結。來自群山之巔寒冷的石頭,不為愛命名。不再拼湊那些破碎的光斑,重新匯集——
只有它能穿透這遼闊的風,截斷對你的依賴。只有它能把這破碎的身體再次溫暖、喚醒,像風一樣自由。
7 那是大海的自由。
島嶼的自由。
那是波浪與波浪疼痛摩擦的自由。
那是隕落的星光蘊涵在貝殼中的自由。
那是永恒的自由,因為新生的接力,死亡顯得短暫而無助。
那是火山的自由,它要把多余的鹽碾磨成飛揚的灰塵。攜帶了命運的基因,給世界一個重新開始的借口。
那是一個完全的新的自由,在舊的自由里面繁衍,當它安靜后,新生的夜色光滑而柔軟。
8 多希望你一直都能得到如它一般的命運的庇護。
在海浪與海浪之間,黑色的物質游離,既黏稠又無形。大部分時間,它們模擬成生物的狀態,為你傳遞海洋深處的消息。
你似睡非睡,迎著暗光而去。迷離的光亮里,一只黑藍色的蝴蝶跟隨著你。它的翅膀扇動著,極其細微的灰塵飄浮起來。仿佛有暗流召喚,那些閃著光的灰塵在你身體留下的影子中遁形。
多少靈魂都消失在醒來之前。
有人堅持了,冬天的冷風呼呼地吹,信天翁回到了峭壁上,看著過冬的鷗鳥擠在一起,在海浪擊碎礁石之前,為自然的法則留下破碎的羽毛和血跡。
而只有你,渴望黑色的桅桿扯著夜里的云團,像孤獨的刀客,提刀奔馳在秋天的荒原。群山倒伏,巨浪鋒利無比。品嘗過你體溫的樹木,滲出紅色的葉子,像流血的珊瑚組成陪審團,完成對大海的第一輪質詢。
9 星光下,大海終將會馴順。
也許是咸澀的味道找到了新的出路。
海上幻象叢生,收納了無所不在的虛無,又被虛無包裹。掠過桅桿的,不可能是烏鴉。它們的翅膀牽引浪尖,就像夢中神鳥的巨翅折合起無邊的曠野。
那些遲到的人們,只能從風暴過后的廢墟里尋找道路。神魚結束在波浪中,它使水,鮮花一樣被收藏。
對此,你一無所知?
你要的生活,你幽暗的心靈,只是懷念那些被大地遺棄的花朵?
10 很長一個階段,你游蕩在海灘。
堆積如山的雜物中,貝殼,鳥羽,魚骨,珊瑚。
還有很多你不認識的東西,那些著名的石頭,它們不安分地滾動著。
作為一個沉默的觀察者,你記錄了波濤遺漏的一切。
一個人走進晃動的海浪。
又一個人走進去。
他們從哪里來?
他們有著模糊不清的臉,就像遠方海平面上樓群抖動的窗戶。
他們一定經過那里——沉寂的鐵軌和落寞的村莊。開過花的道路上,雨水正消失。
他們從石頭里生火,在樹木上放養虎頭鯨。在矢車菊的根須里藏滿軟體的夢,就像鮮艷的珊瑚花。而落日摩擦著紅色的天空,幻想它更接近大海的顏色。
會有風不斷地吹過來,一遍一遍。像海神裸露的肌膚,黏濕、細膩——
可是大海不適宜觸摸。
它唯一的訴求就是讓你放棄抵抗,作為一個正統的歸順者,在它低沉的云層下曬制烏黑的鹽粒。
11 大海是貧瘠的,它只生長波濤。
被海包圍著,它每一次寂靜的涌動都自我抵消。仿佛那力量,也會滋生變質的細菌。
一個人躲在星光的后面,不停地擦拭著銅鏡,它帶來記憶的磨損,抵消了你對大海的渴望。那些記憶順著大風流淌的方向流失。而所有的帆,都在黑夜升起的地方靜默。
并不是每一種黑都來自于光,來自于困囿光的壁障。
心遠了,大海的濤聲依舊。它有暗流在永不疲倦地傳輸地心深處自由的力量。
遙遠的號角從黑夜的四周傳來,細微的吟唱刺扎耳鼓。尖銳的轟鳴仿佛黎明之中升騰的霧氣,幻化過往的時光。
它們就像孿生的雙向列車,鐵軌冰冷的走向掩蓋了呼嘯而過的樹木,來不及展開,青春,轉眼被我們疏忽了。
12 你用鐵鋸截斷生長的記憶,用它濃稠的汁液涂滿天堂的鏡子。你的臉在鏡子背后扭轉,一再拒絕,忍受著衰老的誘惑,忍受著那神秘吟唱的溶蝕。
那鏡子里的海剛剛蘇醒,還未學會如何培養憤怒和妥協,還未學會砸爛鏡像掙脫金屬的籠罩。
可是,無法抵消的是來自你內心的陰影——折疊,打開;打開,又折疊。
它扇形的面積隱秘而廣大。在它的輻射內,所有的夢都沾染了波濤桀驁的氣息。
一定有人等到了黎明,醒來的時刻,空曠的人間消息滿天飛。最早的鳥兒已經飛越了灘涂,義無反顧地向大海中心而來。
寂靜的大海呀,鋪展開金色的綢緞,迎接它,仿佛迎接古老的神回歸。
13 其實,所謂的赴身蹈海,不過是生而知畏,不過是切開生活的表皮,清理一下不盡人意的潰瘍瘡面。哦,這孤單的肉身。歲月的守夜人在幻想終結的地方,給每一個人都預留下位置。
蹈海,用一種波浪的破碎釋放來自肉體的克制。在海水中舞蹈,風從海岸危險的巖石中升起,膨脹。向上瘋狂生長。它繞過星光,扭動透明的身體,開啟另一個風暴的旅程。落日沉陷其中,在空氣中滑翔,做著神秘的夢。
而永逝者的夢更清晰——沉睡在大海深處,它們曾和大海一同經歷時間的混亂旋轉。跟隨返鄉的英雄在火焰和黑暗中飄蕩。
它們見證了普通人的苦難,也目睹了英雄塌落的廟宇。
當圓月再一次升起,在寧靜的大海中心,它收集那圣潔的月光,安撫那些飄蕩無依者進入了夢。
那夢的軌跡簡潔、神秘,仿佛遙遠的故鄉為迎接你而規劃的道路。
14 在夢最初的地方,你寒冷的唇潮濕。黢黑的巖石潮濕。沉默的樹干和轍跡雜亂的深深的歧路,你摸索著,折斷的樹枝也將因為微弱的體溫而潮濕。
那午夜的花,神留在人世的眼應該窺到這一切。
海岸上稀疏的灌木叢,黯淡的汽燈驚嚇熟睡的蝙蝠。那牽引你的必將因這牽引而最先豐盈,召喚未知的力量匯聚你心中。
大海上流浪的諸神,暢飲了鄉愁。多少生,多少死,波濤里不斷地繁衍。
水手放下號角,看見遙遠的海岬漸漸堆高。哦,巖洞敞開了——就像另外的生活敞開了隱秘的巢穴。你有無法平息的呼吸還停留在少年的記憶。你有即將停止的旅程又重新開始。
多少星辰壓住你的夢?
滄海之上,眾星之神點亮引航燈,它黯淡多久,必將照亮多久……
15 你回來了。重新掌握回憶的技巧,平衡了它們在你成長中占領的區域。
有人會握住你的手——黑暗中固執地攥緊——頑固地抓住干枯的樹枝,就像神緊緊抓住宿命的鏈索。那鎖環記憶的金屬冰冷。
刺心的光澤,仿佛經久不息的海水灌入你的眼眶。
仿佛另一種島礁,挺出無限晃動的水面——
它們經過了多么漫長的水路,沿途的宮殿和草原。那些飛翔的走獸,學會了屏息,以此抵抗時間流逝。
它們因此被制造成神話。
它們因此也被封鎖了回家的路。
16 誰要說出這些記憶必將被記憶封住口唇。誰曾經歷這樣的苦澀,也當必將因此而被祝福。
只是當你握緊雙手,生活向你敞開的一切,在你低沉的嗓音背后緩緩呈現,像一場虛幻的盛典在冷落的光照下荒蕪——
哦,只有命運之神能遮住你的眼睛。
只有大海,能清洗命運之神噴灑的藥劑。它從不輕易賣弄手段,它只讓每個人在夢境中服從心靈的野性。
17 可是,大海不適宜觸摸。
當一切安靜下來,大海也終將歸于平靜。像一位飽經滄桑的智者,用寬大的衣袖遮住四散的幻象。
你了解這一切。
在夢中,它們曾清晰地呈現。
巖石裂開,海水涌來,一個城堡的幻影收納所有的傳說——那些倒立起伏的波濤,拒絕人世的形態。它們搬來閃電和大風,運來巖漿重塑群山沉積的夢想。
其實,我們更愛它們沉默的火——在大海的懷抱里,用石頭的名義現身。
驚濤拍岸。
不,我感覺那是一種喚醒——
當信天翁沖進蔚藍色的風里,浪花無法點綴它們的生活。
18 陡峭的,在等待;嶙峋的,正掙脫回憶。
漫長的海灣沒有重復的故事。
沒有更近的遠航,孤獨的大海。
沒有更遠的重逢,孤獨的大海。
沒有海岸托付給島嶼的心事在海浪翻覆間回響。
相對于坐在落日下讀它們的美,更愿意在浪花與礁石間做一次旅行,試著選擇海平面下的國度,試著選擇火山巖的身體,用凝固的語言給流浪的大海講述陸地深處荒野的夢想。
19 所以,蹈海。
以生,以命,以糾纏不清的混沌宇宙,以每一個深愛女子的背影。
野性被紙包著,暴躁,就像斑斕的獅虎獸。那一望無際的海,野草一樣碧綠,搖蕩。
可是,大海不適宜觸摸。
疆場從來都遼闊,征戰從來都黯淡。波濤碎裂之處,新的水涌過來。他們帶著必死的信念,一次次把身體推向更高的冒險中,一次次檢驗大海的預言,那遼闊而孤寂的綻放,有著同樣孤寂而遼闊的熄滅。
同樣的,在它深淵一樣的懷里,一場場纏綿的生死劇目在水流中轉換,沒有終點,也從未開始地輪回。
那更幽暗的深處,通向每一個漂流者的故鄉。
所以,蹈海。
就像搭建一次夢境,就像在夢消失之處用另一個夢接合——無限次的自縛之后跟隨了無限次的解放。
20 海風從遙遠的海面上吹襲而來,岸邊紅白相間的燈塔孤獨而寧靜。
你不了解,它整日面對著空曠,怎樣忍受那些永恒的移動的波浪,仿佛那就是它等待的一切。
你不了解,一只海鳥和一群海鳥,它們相似的夢,是不是帶來同樣高度的飛翔?
你想用點什么去與大海交換,去探尋燈塔堅硬巖石的內部紋理的走向。但你只收到大海咸苦的擁抱,這絕望的大海呵,最終將會被自己困住在浪花里。
或許,還有另一種結局——一定有人傾聽了大海的召喚,因此礁石才變得柔軟。
它們不用等某個人來描述海的遼闊和孤寂。
不用等待了,在一朵浪花的幻象里交出僅有的虛榮。
它們不用等待了,你已經變成了你自己鄙視的人。一次次在夢中砍伐樹木,制造桅桿,日夜游蕩在大海的邊緣,目睹大魚消失于大海中央,模仿堅強的水手,喝干熱辣的燒酒。
而大海從未掩飾它的不屑。
它,一次一次用狂浪卷出水中沉浮的骨骸。它用恐嚇緊緊包藏它孤寂的情懷。它的不屑直接化成冰冷的海水灌進你動蕩不眠的夜晚。
21 大海不適宜觸摸。
在火中失去的還能在灰燼中找到。
同樣的。當你用海水洗面,不同濃度的鹽分被稀釋,揉進眼眶內另一個海。
可能你的身體過于孱弱,渴望大海深深地包裹,渴望它混合礁石和貝殼的粉末來一次拆解糅合。用黑色的鹽和火,鍛打那沉沒在海底的巨鯨骨架。
它有靜止的記憶,而你曾有過海水一樣的動蕩。
星空深處旋轉而來的風,孕育了每一個出海的季節,等你上路。等你為自己告別一次,卸下幻想的翅膀,用來熬制一碗烈酒,讓生命都能沸騰的烈酒。
因為回憶之血,它才神圣而純潔,就像你第一次面對著大海,卸下那張古老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