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智
[東平縣文物保護中心(東平縣博物館),山東 東平 271500]
1976年,在山東省東平縣洲城街道報恩寺遺址內出土有鐵菩薩立像。該座鐵菩薩立像通體高2.16米,輪廓清晰,材質為鐵,背后有豎長方形孔一個,內部為空。
菩薩立于圓形仰蓮底座之上,經專家判定為觀音菩薩,源于宋代時期。仔細觀察該座觀音菩薩立像,整體比例適合有度,輪廓清晰簡潔,具有顯著的宋代時期特征:從形態看,體態豐盈、身姿挺拔、發髻高隆;從面飾看,面部長圓、眉彎細長、鼻梁挺拔、嘴唇飽滿;從姿態看,左手屈肘抬貼于胸前,右手彎曲垂貼于胯前,雙手均呈握狀,內有圓孔(法器逸失);從表情看,雙眼微微闔起,目視下方,唇角似有上揚,微含笑意,仿佛在與人說話;從服飾看,典型的長裙披身,胸腹半露,線條流暢,格調端莊。其出土地報恩寺興建于元代,可見此座觀音立像早已存在,或因其他原因挪移至此廟宇,但因資料闕如,目前尚無具體考究。
此外,我國知名菩薩造型主要以石、瓷等材質為主,或以繪畫類出現,像鐵菩薩立像這種以鐵為材質的菩薩造像實屬罕見。
“觀音菩薩,也叫觀世音菩薩,唐朝人因避諱唐太宗李世民的‘世’字,便略稱為‘觀音’。”溯觀音菩薩的歷史發展,其發源于印度,傳入中國后受社會、文化、宗教等多方面的影響而逐漸本土化。唐代之前的觀音菩薩為男性形象,唐代早期受女性價值觀的影響,觀音菩薩逐步轉為女性形象。有資料顯示,觀音菩薩的女性形象化與武則天密切相關。相傳在武則天當皇帝時,為達到君權神授的輿論效果,某高僧在翻譯《寶雨經》時特意強調“東方有一天子名日月光,乘五色云,來詣佛聽,實是菩薩,故現女身”。由此武則天方被天下百姓接納。與此同時,該時期頗受百姓崇拜的觀音菩薩向世俗化發展,不僅形態、面相更趨于女性-“面如滿月、長眉細目”,并且在服飾、裝身具等方面都呈現女性特色,如“戴寶冠式高髻”。從唐代到宋代,觀音菩薩塑形更加圓潤柔和,整體造型更顯親切,而在面部刻畫上卻向貴婦形態發展:頰額豐圓適宜、面容婉麗、鳳冠繁復。與此同時,宋代觀音菩薩造像在制作工藝上也有所變化,如出現裝藏習俗,為增加觀音菩薩神的氣勢,制作者用中空技法在佛像背后留有孔洞,便于將經卷、珠寶、五谷、藥材等封入其中,以表達對觀音菩薩的尊重,提高其地位與價值。以上描述亦是判定東平縣博物館館藏鐵菩薩立像制作年代的重要依據。
兩宋時期,菩薩造像發展為佛教雕塑的主要類型,制作數量與工藝也達到盛期,數量巨大且工藝豐富,代表了佛教雕塑發展的主流與水平。該時期菩薩造像在全國各地均有出現且零星分布。受自然風化與人為破壞的影響,北宋早中期的諸多菩薩造像破壞嚴重;但北宋晚期至南宋晚期的菩薩造像整體上數量多且保存完好,為現代考究提供了大量依據,菩薩造像造型特征疏密有致,從服裝、裝身具、軀體形態等方面呈現豐富多樣且個性鮮明的特征,學界慣用世俗化概括。
有學者通過對比菩薩造像的現存實例,將觀音菩薩造像的服裝樣式分為三類,分別是袈裟、披風、絡腋與裙組合。
①袈裟原本為佛裝,或稱僧裝。唐代菩薩像披袈裟樣式服裝的造像最常見的為地藏像,但總體尚屬于特殊情況。發展至宋代,受該時期僧人或世俗人服裝樣式的影響,菩薩像披袈裟成為普遍現象。宋代菩薩造像服裝造型借鑒了佛像袈裟的設計因素,是該時期藝術家世俗情懷與創造精神的直接體現。
②披風為兩宋時期最普遍的菩薩造像的服裝造型,以晚唐、五代為基礎,在北宋晚期、南宋早期分別形成對應特征的造型,如“披風左右領襟下垂至胸部圍合成小形,左領襟在左肩處翻折進而披覆寶冠,末端少許搭于右肩”“披風覆寶冠后自然下垂至腹部,左右領襟圍合成大形,右領襟末端敷搭左肩與左臂”“披風敷搭寶冠后兩領襟自然垂下,呈對襟式”等風格造型。這些搭冠披風的裝束受到羅漢像和世俗人服裝的影響,煥發著兩宋時期的時代生命力,直到南宋中晚期,才被逐步忽視。
③絡腋(或僧祇支、帔帛)與裙組合,三者之間在不同時期又形成四種不同的裙裝造型組合,雖上裝有所差異,但下裝一律為“長、短裙套穿”,這是對唐朝五代菩薩造像服裝傳統風格的繼承。受世俗服裝的影響,兩宋菩薩造像的創新之處在于裙腰裝飾配件-長帶、花結等,亦是世俗權貴的象征。從東平縣博物館館藏鐵菩薩立像的服裝造型可以發現宋代菩薩造像的服裝風格。鐵菩薩立像直接借鑒了唐宋時期佛像著裝形式,服裝左右領襟下垂至胸、腹部圍合成形,袈裟右領襟末端搭于左臂,也就是上文提到的“雙領下垂式袈裟”。這類造型以唐朝、五代時期菩薩造像傳統服裝為基礎,雜糅了其他相關的服裝造型,如宋代世俗女子的服裝造型、宋代羅漢像服裝造型等。鐵菩薩立像下裝造型中也附有長帶,雖細節并不明朗,但整體服裝呈現衣紋圓滑順暢的狀態。
裝身具主要表現在耳飾、手鐲和瓔珞三個方面。宋代菩薩造像對裝身具的刻畫相對注重,且因南北方地域文化特色的差異,在裝身具設計上也有著顯著的地域特征;同時宋代在裝身具刻畫上也對唐朝、五代時期的菩薩造像傳統進行繼承與發展,受世俗人裝飾風格等多方面因素影響,呈現獨特的時代風貌。
3.2.1 耳飾
菩薩造像的耳飾,主要流行于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到了南宋中晚期逐漸罕見,常見類型包括耳環、耳墜,偶有耳釘。有學者觀察宋代各類文化作品,包括宋代雕塑、繪畫作品等,發現宋代女子佩戴耳飾非常普遍,耳飾的材質、造型、色彩等千變萬化,流行時況可想而知,由此可認為宋代特別是北宋晚期至南宋晚期的菩薩造像流行耳飾極有可能受到當時女子普遍佩戴耳飾的影響。“耳環,即環形耳飾,穿過耳垂的部分較細。”耳環造型簡潔、傳承久遠,受人喜愛度更高。“耳墜,由上下兩部分組成,上部固定于耳,下部垂掛墜子。”耳墜的墜飾造型豐富多樣,如排珠紋、三葉草紋等。菩薩造像的耳墜造型風格各異且長短不一,有的甚至垂至胸腹部。有些菩薩造像的耳墜造型與王公貴族相對應,如使用珍珠耳墜便是高貴身份的象征。仔細觀察此鐵菩薩立像,雖其耳部造型因時間久遠已不再清晰,但其整體仍保留了簡潔的耳飾造型,耳飾長度直至臉部下顎,推測是耳墜。
3.2.2 手鐲
宋代菩薩造像在手鐲裝飾上同樣更多借鑒世俗女子佩戴的手鐲款式。手鐲的造型改變了唐朝、五代時期菩薩造像手鐲造型單一的情況,表現為多樣化、新穎化。宋代菩薩造像的手鐲造型歷經了兩個階段,其中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手鐲更流行,但后一階段則基本沒有變化。前一階段的手鐲造型部分繼承了傳統的圓環狀,簡單且素面無紋;部分進行了造型與紋刻的創新,鐲體明顯變寬且花紋雕刻愈發精致,總之與宋代世俗女子手鐲配飾的紋樣基本一致,如團花紋、卷草紋等。仔細觀察此鐵菩薩立像,上舉左手,在手腕下方略有圓環造型,雖造型模糊,但基本可判斷其佩戴了手鐲,具有宋代菩薩造像佩戴手鐲的造型特征。
3.2.3 瓔珞
瓔珞在宋代菩薩造像裝身具表現中占據重要的核心地位,是菩薩造像史上最值得關注的“華麗篇章”。有學者研究指出,“宋代裝飾紋樣的應用面和題材比以往更寬廣,諸多宋代流行的裝飾紋樣成為菩薩像瓔珞組成元素,使菩薩像造型合乎時代潮流”。宋代菩薩造像的瓔珞造型在北宋晚期至南宋晚期歷經了較大的變革發展,非常重視造型且設計復雜。一方面在瓔珞的組合元素。有學者總結發現,“宋代菩薩造像的瓔珞造型由不同元素串聯或排列而成”,其元素主要有幾何紋、植物紋,幾何紋則多見有“菱形、圓形、瑪瑙紋、如意紋、項牌、立體幾何形”等,其中菱形環與四分菱形是宋代的新發展,呈現強烈的視覺沖擊,讓人產生一種光影效果;植物紋則可通俗地理解為植物花卉,造型多樣且華麗美觀,常見有牡丹花、菊花、三葉草花等,無論是作為主要紋樣還是點綴應用,在兩宋時期都十分流行。另一方面在瓔珞的配置方式。有學者提出,根據宋代菩薩造像的瓔珞造型的發展規律可分為胸飾瓔珞、通身瓔珞兩大類。瓔珞裝飾可以用繁縟形容,尤其通身瓔珞在宋代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仔細觀察此鐵菩薩立像,其瓔珞裝飾采用胸飾裝飾造型,主要位于胸部偏上位置,造型結構相對簡易明了,有部分瓔珞下緣被僧祇支或袈裟的領襟遮蓋。這對分辨該菩薩造像具體的制作時間起到關鍵提示作用。
宋代菩薩造像的面部形態與軀體形態都有其顯著特征。一是面部造型方面,可以劃分為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南宋中晚期兩個階段,兩個階段的中菩薩造型略有差異。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的菩薩造像的面部造型,臉型以方圓、橢圓為主,兩眼呈半睜狀態,眉毛與鼻梁的關聯并不清晰明確,但鼻梁直挺,嘴唇小巧。同時臉部輪廓線條圓滑,且唇線、鼻線、眼瞼線等則以方折為主。南宋中晚期的菩薩造像的面部造型,臉型更為圓潤,兩眼呈微睜狀態,仿佛在冥想,眉毛和鼻梁清晰相連,且眉眼細長、鼻梁線條柔和、嘴唇厚實。兩個階段比較,南宋中晚期的菩薩造像神情與同時期的佛像類似,面帶微笑、端莊慈祥。
二是軀體形態方面,主要劃分為立像、坐像兩大類。立像以雙腿直立造型為主,逐步取代唐代菩薩像的“曲線型姿勢”,造型平板化-“雙臂與軀干粘連在一起,雙腿隱于長裙之中,軀體外輪廓略呈塊狀表現”,但菩薩像的手部姿勢變化多樣,也成為該時期軀體形態的主要亮點。南宋中晚期的菩薩立像在體型上有所變化,肩膀寬闊、軀體厚實、舉止穩重,手部姿勢自由多變。坐像則整體變化較多,有學者統計宋代常見的菩薩坐像造型,有“倚坐、結跏趺坐、半跏趺坐、散盤坐、游戲坐”等,其中“倚坐與結跏趺坐較多承襲晚唐、五代大足、安岳菩薩像造型傳統,而半跏趺坐、散盤坐、游戲坐更多在繼承中尋求突破”。仔細觀察此鐵菩薩立像,體態豐腴,軀體修長,呈挺拔的站立姿勢,左手屈肘上抬貼于左胸部,右手斜下伸置于腰部,在視覺上給人以輕盈協調且自然的體態感。
佛教歷經千年沉淀與發展,形成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中國佛教,自成體系。隋唐時期,佛教發展到巔峰狀態盛極一時。唐代后期,圍繞佛教文化發展而起的寺院經濟也十分發達,但受政治統治影響,至唐武宗會昌五年時遭遇滅佛運動,由此陷入歷史低潮。后周時期的廢除佛教令使佛教文化再次遭遇浩劫。五代時期,佛教遭受政治與戰亂的雙重影響,其國教形態不復存在。入宋后,中國佛教仍處于衰微狀態,但逐漸有中國化發展趨勢。域外佛教對中國佛教的影響逐漸減弱直至消失,但佛教的傳播并未停止,佛教文化對中國民眾的影響也逐步加強,甚至發展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部分。中國佛教得以本土化與融合發展,其中國化進程不斷加速,直至宋太祖建立宋朝,滅佛運動徹底停止。宋太宗對以往的滅佛活動加以總結,轉而利用佛教,發揮佛教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的作用,同時,通過政策對佛教的發展進行管控。宋朝幾代皇帝均延續前朝皇帝的政策,其中宋孝宗因個人喜愛佛教而對佛教予以扶持,甚至參與佛法研究等活動。
初入中國的印度佛教雖被廣泛傳播,但其形象特征為異域道術,與該時期中國主流文化存在諸多矛盾沖突,且主要流傳于王公貴族群體。隨著譯經活動的開展,提出了“格義佛教”,以儒家、道家視角進行佛教義理的闡述,使印度佛教文化逐步走進中國民眾。在此進程中,佛教吸納了儒家思想以適應中國社會的倫理道德。例如,儒家倫理中的“孝道”故事替代了所譯經書中不符合儒家倫理的內容。這種依附迎合中國社會文化傳統的方式,以調和儒道矛盾的方式而逐步得到民眾的支持。到了隋唐時期,三教并用,形成儒家為正、佛道補充的三教鼎立格局。佛教與其他兩教在沖突中融合、在融合中發展。宋代以后則逐步形成“儒家為主、佛道為輔”的格局。宋代,佛教因其自身發展衰退而積極接納儒道思想以保持發展趨勢。例如,“天臺宗僧人智圓認為儒佛互為表里,儒家修身,佛教修心,并作《輔教篇》,提出‘孝為戒先’”。此外,佛教與道教在中國歷史上長期存在著矛盾沖突,但在宋代后逐步融合。有實證考究,宋代早期有僧人為了達到延年益壽的目的提倡好道、重道,甚有使用道術如祈雨、服用仙丹等,佛教受道教影響,逐漸世俗化、民間化,從理論到實踐都越來越現實。
“觀音信仰始于南北朝,唐代經官方加持,開始盛行。宋代以后,觀音菩薩成為最普遍的佛教尊者。”觀音起源于印度,是大乘佛教所尊奉的菩薩。宋代佛教造像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世俗化,相比之前的造像更加貼近人們的生活,故而宋代的觀音造像出現一些與前代不同的形象特征。觀音菩薩的人設表現為救苦救難、普度眾生且有求必應,這極大滿足了民眾最普遍的心理訴求和現實需要,由此逐步形成觀音信仰,在中國社會扎根發展。宋代以后,佛教的民間信仰逐步復興,觀音信仰作為佛教復興的突出部分達到人人皆知的社會化發展。王公貴族也十分重視觀音信仰,并通過修建觀音道場、舉辦觀音法會等表示支持與崇敬。如宋太祖便大興千手千眼大悲觀音金銅像以及大建大悲閣,定期遣內侍帶香、旙到普陀山參拜觀音;宋理宗甚至推動觀音信仰與儒家思想的融合,達到安撫民心、穩定秩序、維護統治的目的。不僅如此,宋代觀音信仰在民間也甚為流行,且處于盛行不衰的狀態,如民間自行修建觀音道場、舍宅建寺,合資建造觀音像。有學者考證“宋代的大量地名、人名以觀音命名,如把人名取作觀音奴、觀音婢等,以祈福庇佑,將與觀音有關的地方或建筑以觀音命名,觀音廟、觀音山、觀音洞等遍布各地”。由此可見,觀音信仰經中國化改造后不僅更加貼近民眾,同時也出現了女性化、功能化、倫理化、世俗化等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