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 明
雪彈奏科羅拉多州的墓地。
柵欄外面的灌木,柵欄里面的新竹。
一張熟悉的臉在云外閃了一下。
雪落進土里,撫摸過泥土的雪已是音樂。
那醒來的死者,他正要回去。
他將在雪地走上五英里。
他的腳趾在雪里將成為即刻奏響的樂器,
像火焰一樣蓬松的、海一樣的灰。
第五次失敗中,你對隱居
有了新的見解。假山新鮮地傾斜著
有時候,鳥來得更遲
用斧子取走皮膚上的噪音
其余的,都是寂靜。仿佛醉馬
咬傷蘋果樹,下一場雪
另一種情景在星期天。危險
醒來,剝開詞語的外衣
許多耳朵在變形:風燃燒著——
把問候帶到泥土以下
用水調和,砌成菩薩形雕像
——時間是堅硬的藝術品
再種幾棵核桃。修水池
被雪覆蓋的年代,激情消退
魚,在土地里游泳
接著,顏色被帶走。大海
你看見什么?愿不愿交換彼此肉體
作為另一個,享用他的權利?
晴朗的夜晚我在花園里散步,
眾樹高懸,水溢出假山的弧頂,
沒有星,沒有燈,我從黑暗中走來
穿越海棠編織的小徑。
朗朗一日。我幾乎忘記這是新年。
此前,我讀到一句詩,
說:“我要離開
去到死亡之屋,去我父親那里
在低低的泥土屋頂之下。”*
一排石柵欄。一排木質的涼亭。
我停步,又繼續,感到受困在
自己的呼吸牢籠中。
忽然,我看到一顆煙花在天空炸裂,
兩顆。三顆。更多。
光,從低空向高處攀越,
(面孔之花,
或懸空之影)
——炸裂:從一顆,然后裂成更多,
繼而落向無邊的黑色海洋。
紫色,藍色,橙色——
接著又是紫色,藍色,橙色——
(同樣的把戲)一群群燃燒的蛙跳下天空的旋梯。
我沒有移動。我抬頭注視著這真實世界的火影,
它的出現,它的消失。
接著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頭頂又恢復了天空之圓,
——現在,黑在降落。
而我在這里,
我知道,“我不曾那樣離開過”。
注:《格蘭摩爾的烏鶇》,出自詩集《區線與環線》,
希尼著,雷武鈴譯,廣西人民出版社2016 年出版。
烏鶇,我愿是你:降落時,更像一座小型礦難的遺址。
帶發條的利爪,為縱身一躍引爆一場體內瓦斯的爆炸;
到樹籬間,去草垛上——我愿是你
借陸地的逆向迫降,來減速自己,
當破損的羽翼在露水中投下如塔的剪影,
像微弱的光,照臨幸存者的挖掘現場。
洶涌得像一條破裂的血管,被歷史的拇指死死按住;
立在那里,不動聲色地舉起石獸的頭顱,點燃
因注視而遼闊的疆土——
當大地因馬匹奔騰而在眼中蕩起漣漪;在黑夜的目的地,星辰的居所,馬站著入睡。
冷得像一口礦井在結冰。
臉被挖空,深得足夠下一場暴雪。
轉起來,眼珠是礦車廢棄的兩只輪子繼續深入地底——
肉褶下的一條暗河,噢,舉燈可以看見嗎在我身上溺死的人?
坦白講,語言須長在有人的土地上。
語言,一座座墳地;詩人們俯身低語,苦練詩歌的技藝
渴望死后進入那里:“屋頂,勉強可見——屋檐,低于地面——”*
我寫作,為讓自己成為眾詞語中的一個。
注:《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出自詩集《狄金森詩集》,狄金森著,江楓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 年出版。
焊接的技藝始于光的發生之地,看——
他怎樣用老練的手提起如噴泉的火焰,虛瞇著眼
將一小塊鐵皮焊進圓弧狀的滑梯,仿佛刺青
將一小塊傲慢的星空移植到皮膚里去:魚鱗狀的焊紋
如夜色層層堆積,
把天際線壓低,壓低——用舌頭焊割詞語。
人事有代謝,
往來成古今。
——孟浩然
1.
嗩吶的哀樂把我們領向林木下庭院。
在新年的第一天,去早早領受不幸的降臨,
當悲傷的親人,頭戴著孝布迎來,
像頭頂一座微型雪山,漂浮在晨霧中,
不說話,面孔映照出
雪后的鄉野,在這里
認出了彼此:一種無言的深處。
隨著鞭炮聲再次響起,壓過
回蕩著嗩吶、鈸和鼓聲的哀鳴,
手挽著遲到的手臂往堂屋走去,
一路上,雨泥裹著鞭炮的碎屑,同眼淚
抬升口音中的悲泣:一個事實,早已
把心從底處挖出來,埋進寒冬中的土地
等待被新耕。
2.
堂屋在花圈堆疊成的小山盡頭
敞開著,一個深入肉體的盒子。
老人平躺,睡去——橫臥雪原下的一條河流
沉寂如停在往昔湍急的風暴中——靜止,
親人們跪下來,磕頭,悲泣,
彎腰一次次把低處的眼淚抽至高地,
臉如低垂的云。
不得不迎接的新年,站在面對生與死的沿口,
一個問題,怎能尋得它可靠的答案?
搪瓷盆里的火苗躥起,旋轉著,
沿手指觸及的低空,紙錢層層搭起
一座向上的天梯,走近去
抬頭看見中堂神位:祖德流芳,
天地君親師……
3.
暮色中的鄉道分開南方郁郁山群,
像一把生銹的犁,翻耕半個世紀的自留地,
是否記得在田壟翹盼的老人,莊稼
深如子女,是銜接過去與未來的一部分?
此刻,去殯儀館的路上下起了雨,
下起了雨,在遵義。涼霧,行人,冷的空氣,
穿過稀薄的冬暮,停在一個農人體內的曠野——
當靈車到達目的地,孝子
手抱遺體,作最后的告別。
通往下個世界的船在火海中航行,
想象的火舌如眾親撫摸的手指,燃燒著——
肌膚開花落成節后輕盈的白雪,
當第一縷青煙升起,飛出囪外,
被鶴銜著。
4.
小路纏繞在半山間,窄如一條孝帶。
眾親人抬著棺槨,往林中走去,
長長方方:一個新挖開的墳地。鞭炮聲開道,
山谷響徹,晨風吹拂如神的呼吸——蘇醒的眾神
騰挪在煙霧里。
一塊不大的土地,毛毛細雨已把它打掃干凈,
眾人在烈酒的助力下,開始填土,
哐啷咣當的節奏驚嚇住祭祀的公雞,
當最后一鏟土落下,
大地收回一種聲音。現在,
仙鶴駕車的新年停在眼前的一方田野,
一個新筑成的家,充滿自然的紋理
和清澈如肌膚的漣漪——清晨,它會收集到
第一滴露水。
(刊于《江南詩》2023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