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幽深歲月的泣訴

◎ 程應峰

中唐浪漫主義詩人李賀，字長吉，自幼體形細瘦，通眉長爪，長相極有特征。他才思聰穎，七歲能詩，擅長“疾書”。那一年，韓愈、皇甫湜聞名造訪，李賀援筆輒就《高軒過》一詩：“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云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韓愈與皇甫湜讀后大驚，李賀從此名揚京洛。

年紀稍長，李賀白日騎驢覓句，暮則探囊整理，焚膏繼晷，十分刻苦。李商隱為其作《小傳》有云：“恒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見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耳！’”正因如此嘔心瀝血積累，十五歲，李賀就譽滿京華了。

李賀多才，卻是一生抑郁感傷，焦思苦吟，心愁多病，僅活了二十七歲。生命雖不長，卻留下了許多佳句名篇，被后人稱為“詩鬼”，與“詩圣”杜甫、“詩仙”李白、“詩佛”王維齊名。

李賀二十二歲那年，經宗人推薦，考核后，父蔭得官，任奉禮郎，從九品。為官三年間，他耳聞目睹了許多事情，結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對當時的社會狀況有了深刻的認知。他的個人生活雖不如意，卻創作了一系列反映現實、鞭撻黑暗的詩篇。雖然此間心情“憔悴如芻狗”，其詩作卻是“深刺當世之弊，切中當世之隱”，想象極為豐富，常以神話傳說來托古寓今。

李賀的詩歌空靈詭異，或抒發懷才不遇的悲憤，或描寫幻想中的神鬼世界，或描寫人間的疾苦，或直陳時弊，批判統治者的荒淫昏聵，歌頌邊塞將士英勇無畏等。可謂調高氣峻，云崩雪涌，想象奇譎，峻峭浪漫，辭采詭麗，變幻繽紛，意象跳躍，不拘常法。他奇特的詩歌語言營造出悲冷的氛圍。如《秋來》一詩：“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雜亂的心緒、蕭瑟的秋風、刺骨的冷雨，觸發了詩人心中無限的悲苦哀愁，詩人主觀情思與孤墳野鬼融于一體，托物傳情，借“鬼”寄慨，以瑰麗奇特的詩思抒發出抑郁未伸、懷才不遇的深廣憂憤，瑰美而冷峭，讀來令人膽戰心驚、毛骨悚然。

“世人皆為仙圣癡，唯他獨為鬼魔泣。”李賀的詩歌，到處是老、死、衰、殘、斷、墮、瘦、古、鬼、枯、頹、病、敗、朽、暮、弊、破、哭、愁、幽、折、荒、血、寒、泣、悲、凄、苦等字眼，尤其是“鬼”字，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李賀筆下的鬼魂世界中，有蘇小小墓上幽冷飄忽的魂魄，有劉徹茂陵前夜聞曉無的馬嘶，有南山的漆炬迎人，土曠螢擾，有冷雨中的秋墳鬼唱，恨血千年。不一而足。

李賀尚自然。一如《浩歌》：“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揭示了滄海桑田、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

李賀不泥古。一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意新而不蹈襲，句麗不淫，長短不一，音節各異，物象和意境全避熟典，詩中二月不用折柳，三月不用桃李，五月不用蒲艾，七月不用牛女，八月不賦明月，九月不寫登高，可謂新意迭出，獨辟蹊徑。

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二月

二月飲酒采桑津，宜男草生蘭笑人，

蒲如交劍風如熏。

勞勞胡燕怨酣春，薇帳逗煙生緑塵。

金翅峨髻愁暮云，沓颯起舞真珠裙。

津頭送別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

李賀擅想象。一如《李憑箜篌引》：“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字里行間，由神仙到動物到植物，其情其狀其態，想象天馬行空，筆法獨出超然。

抑郁感傷的李賀，其實是頗有政治懷抱的。雖然仕途困厄，有“天荒地老無人識”的不平，但他不甘沉淪，依然不失“男兒屈窮心不窮，枯榮不等嗔天公”“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的豪氣、“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雄心。只是，天妒英才，天意弄人，或者，李賀寫鬼，李賀的泣訴，是一種感應，終歸，他的身體因此被早早移植到了莽莽紅塵之外，幽幽冥界之中。怪不得有人說：“李賀不是一個凡人，他生在塵世只是為了領略生存的苦難和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