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冰潔
(西南政法大學 民商法學院,重慶 401120)
現代社會,私人住宅不僅具有財產法上的屬性,同時也是個人的私人生活空間,住宅是個人所享有的隱私的重要組成部分。通常認為,人人都不可能或者很難脫離公共領域而生活,但每一個人都不時地需要返回自己的私人空間去工作、復原或休息。人們應可無拘無束地在他人看不見和聽不見的環境下,盡情享受他在宗教、閱讀、研究、溝通方式或玩樂方面的個人喜好。一個人只有在私生活不被他人的感官感受到的情況下始能自由地發展他與其他人的業務、社交和親密的關系。如此看來,住宅是私生活、親密關系、社交、個人特質的寄托,住宅成為個人隱私存在的主要領域[1]。現代社會面臨著土地資源和住房資源緊張的局面,很少有人是生活在完全獨立于他人的住宅空間內,多數人都要和他人共同居住于一棟大樓內,共享一個樓層。在私人空間本就受到擠壓的現代社會,住宅內部的私人活動受到隱私權的保護無可厚非,但自然人在住宅外部比鄰居住的半公共場所內的行為活動是否存在隱私利益,是否應受隱私權的保護,是值得探討的議題。
在當今兩大法系國家,民法學者普遍區分公共場所和私人場所,認為人所處的場所直接決定了他們是否應當受到法律的保護以及保護的程度[2]15-17。張民安根據社會公眾和公權力機關是否能夠隨意進入的不同來界定公共場所和私人場所,他人所擁有的、社會公眾和權力機關能夠隨意進入的場所為公共場所,如機場、汽車站、火車站、商場、賓館、公園、街道等;他人所擁有的、社會公眾或者公權力機關不得隨意進入的場所為私人場所[2]22,如他人的住所、庭院,他人在賓館的房間,他人在醫院的單獨病房等。通常認為,私人場所和公共場所的區分并非涇渭分明。事實上,私人場所和公共場所之間的界分是相對而言的,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半公共場所類的過渡空間。
美國建筑學家紐曼在可防衛空間理論中,認為在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之間要有層次分明的過渡空間,即半公共空間[3]。該半公共空間即是對合法進入者有限定的場所,在社區主要指供居民內部使用的區域[4],諸如住宅樓的入口處、樓梯、房門前等場所。為了高效利用有限的土地資源,現代城市中的建筑物多為高層,在高層或多層的建筑物內,可以形成不同層次的半公共場所,如同一棟樓共用的樓梯間、同一層樓共用的通道、走廊等。“半公共”表明這一場所既非純公共的場所,也非純粹的私人場所。公共場所是一般的社會公眾和政府執法人員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進入的地方[2]序4,而半公共場所的合法進入者的范圍具有限定性,就居民住宅而言,合法進入者可以包括住戶、親友、具有特定職業的人員,如郵差、保安、小區管理人員等。據收集的案例來看,自然人以安防為目的的智能監控家居產品幾乎都涉及上文所述的半公共場所,智能家居的監控范圍為相鄰住宅的門口、房屋進出通道、公共走道、公用陽臺等半公共場所。
大數據時代增進人體感官的技術層出不窮,低廉的監控成本、強烈的監控需求和高效的監控效率催生安防類智能家居產品的廣泛使用,民眾對安全感的渴求讓視頻監控得到了總體上的支持[5],但由此也引發了諸多矛盾。司法機關在處理因視頻監控類智能家居產品引發的隱私權糾紛時,首先要解決的難題在于是否存在受法律保護的合法權益,即非私人場所的半公共場所是否存在受保護的隱私利益。就戴某與湯某隱私權糾紛一案,戴某曾提起行政訴訟,以湯某安裝的攝像頭侵犯其隱私,要求常州市公安局鐘樓分局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等規定進行處罰,起訴常州市公安局鐘樓分局行政不作為,后一審法院駁回了戴某的訴訟請求,此后戴某又進行上訴、申請再審,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最終裁定“戴某家的露天陽臺或大門并非房屋內部個人生活私密空間,攝像頭所拍攝的內容不涉及戴某隱私”②,遂駁回戴某的再審申請。此后,戴某以湯某為被告提起民事訴訟,一審法院再次認為戴某及其家人在房屋北側陽臺活動的信息因不涉及室內活動不屬于隱私。該一審法院的觀點暗含了隱私只存在于私人場所,不存在于私人場所以外的空間。
隱私權作為一項處于不斷發展過程中的法律權利[6],無論立法規定還是司法實務都很難將隱私權的保護范疇給予明確的具體化界定[7],私人場所可以納入到隱私權的保護范圍無可置疑,而半公共場所是否亦可納入隱私權的保護范圍則存在分歧。二審法院與一審法院對上述問題就持截然相反的態度,二審法院認為“戴某及其家人在其房屋北側陽臺活動的信息屬于私人生活信息,系戴某及其家人的隱私權益,受法律保護”。此外,還有諸多判決也肯認半公共場所亦存在隱私,如有法院認為“在居民樓樓道內安裝攝像頭對居民從進入樓道至進入個人房屋前的所有活動進行監控,會對居民的心理自由感造成一定的束縛,而不壓抑、不束縛的生活狀態是私人生活安寧的重要組成部分”③。
住宅一向被認為是維護個人自由權利的堡壘,在隱私權未發展成一種基本權利前,住宅的保障就具有維護隱私的重要功能[8]。私人住宅及其鄰近的半公共場所能夠確保自我隔離和獨處,是個人自由和尊嚴的根本要素。在發揮如此重要作用之場所安裝智能監控設備,個人被別人暗地里觀察以致隱私被侵犯的感受,將會嚴重冒犯一個人的尊嚴,限制個人自由[4]。對自然人來講,當他身處與住宅臨近的半公共場所時,因該場所并非供不特定人隨意出入的完全開放的公共場所,雖不至如處于私人住宅內一樣自在,但至少不會預料和希望自己的言行舉止、日常出行和人際往來關系等被他人所窺視和知悉,在這樣的僅對特定人開放的半公共場所空間內,人們仍享有追求隱私、安全、保密和尊嚴等價值的權利。
美國采用合理隱私期待理論作為侵權的判斷標準,參考比較法上的現有標準,可為證成半公共場所存在隱私提供思路和借鑒。“合理隱私期待”最早是在1967 年凱茨訴聯邦案[9]中提出的:若依照一般正常人的認識,個人得對一定空間、信息具有私密的期待,信賴在該等空間可以自由作為;同時社會公眾也認為該等信息不應被他人所知,則個人對該等空間及信息成立隱私權[10],合理隱私期待理論綜合了主客觀標準來判斷個人的隱私期待是否具有合理性。從主觀標準來看,自然人對于身處半公共場所存在隱私期待,畢竟半公共場所并不是對任何人都開放的,自然人合理期待自己在家門口的言行舉止、日常出行及社交往來關系是處于私密狀態,并未向其他人公開。從客觀標準來看,社會公眾亦認可此種隱私期待是合理的。在衡量他人是否具有隱私期待時,要充分注意社會公眾所能接受的社會事實[11]。考慮到該場所與他人的私人生活聯系非常緊密,比如家人何時出門,何時進門,家里來個親戚朋友,如果這些都被他人安裝的智能監控記錄得清清楚楚,很難再言私人生活的保密性,人們越來越發現自己就像生活在一個玻璃城之中[12]。
竹韻敲開海力辦公室門的時候,海力正坐在電腦前看資料,竹韻應聘時坐在海力身邊的冷艷女郎,海力的特別助理馬麗亞站在他身后講著什么。見竹韻進來,馬麗亞轉頭不太友善地看了她一眼,而海力指著班臺左前方的沙發熱情地說,請坐。待竹韻坐下來又對馬麗亞說,馬麗亞,倒杯水吧,你回避一下,我有重要事情跟竹韻單獨談。馬麗亞嘴一撇,倒了水放到竹韻前面的茶幾上,有些悻悻然地出了辦公室。竹韻看著馬麗亞的身影在門口消失,心中掠過一縷陰影。
在戴某與湯某隱私權糾紛一案中,一審法院認為“未有證據證明湯某將視頻對外公開之行為,由此,湯某設置的攝像機對戴某無損害后果的發生”,此裁判表明一審法院對侵犯隱私權的行為樣態的認識還僅僅停留在公開行為上,遠遠落后于當今社會發展的步伐。要知道智能家居時代,人們無須回到家中即可遠程操作家里的電器,人們甚至不需要親自待在某個地方查看整個半公共場所的情況,也能全天候知悉半公共場所發生的任何事情。而且智能監控一天二十四小時持續不斷地進行監控和記錄,此種記錄很可能保留很長一段時間,因而會對他人的隱私權產生巨大威脅。隱私權的保護旨在使個人得有所隱藏,有所保留,有所獨處,得為自主擁有一定范圍的內在自我[13],僅監控和記錄行為就可構成對他人隱私權的侵犯。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頒布之前的法律規范中均缺乏關于隱私權的定義、范圍及侵害方式的具體規定,主要由學者們對隱私權的內容進行界定,王澤鑒先生認為“隱私權所保護的是秘密生活不受干擾的空間隱私和自主決定關于個人資料是否公開、如何公開的信息隱私”[14]。王利明教授則認為,隱私權應以生活安寧和私人秘密作為其基本內容[15]。學者們的觀點不一導致司法實踐對判斷是否構成隱私權侵權以及具體的侵權行為樣態存在爭議。但是司法實踐仍然走在隱私權保護的前列,過往的司法實踐其實已經就這個問題為我們作出了回答。如在焦某與劉某隱私權糾紛案中,法院指出“被告安裝的監控設施攝像范圍為公共樓道,除可拍攝被告自家門戶附近的情況外,還可以拍攝原告通過樓道進出等情況,即可以采集原告的私人生活場所、個人活動軌跡等信息,對原告的居住安寧造成了一定的侵擾后果”④。該案中,法院已經明確拍攝和采集相鄰住戶進出公共樓道等個人活動軌跡信息,已侵犯他人的隱私權。
為了最大程度地減輕司法實踐判斷隱私權內涵和范圍的負擔,我國《民法典》更是一改之前的做法,在第1032條首次界定了隱私權,其第2款明確了隱私權的內容和范圍: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第1033 條列舉了多種侵害他人隱私權的具體典型行為,包括但不限于侵擾、進入、拍攝、窺視、竊聽、公開、處理等行為方式。有學者高度評價《民法典》人格權編對隱私權的界定,一方面結束了多年來隱私權在司法界“名存而意不明”的狀況,另一方面為權利人在新型社會形態下捍衛隱私利益提供了更為準確的依據。反觀戴某與湯某隱私權糾紛案中,一審法院以不存在公開行為為由判斷不存在加害行為亦不存在損害后果。對于此種借助智能家居產品拍攝、記錄他人私人生活的,僅該拍攝、記錄行為本身就已經構成對他人私生活安寧的侵擾。根據第1032 條的規定,抽象的“私人生活安寧”是隱私的核心內涵,希望保護的是一種不受干擾、自我決定的私密生活狀態,保護的是個人對私人安寧的期待利益[16]。任何人都保有獨立生活的權利,不僅僅享有私生活不被隨意公開的權利,而且在智能家居時代享有不被窺探的權利。固然,如果存在公開他人私人生活的行為,很大程度上會造成他人隱私權的侵犯,但無公開并不意味著無侵害,除公開行為之外還有更多其他侵害隱私權的行為樣態。
據收集案件的裁判結果來看,在私人安裝智能監控產品引發的隱私權侵權糾紛案件中,原告一方通常會提出請求停止侵害、拆除相關視頻監控裝置以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個別裁判會以原告未舉證證明存在損害認定不構成隱私權侵權,判決駁回原告要求停止侵害、拆除視頻監控裝置的訴訟請求。
1. 損害認定的客觀化
現代侵權法是基于損害——賠償模式的法律制度,損害結果無疑是侵權法的第一要素,直接關系到被侵權人能否獲得法律救濟[17],所以法院一般會要求被侵權人舉證證明自己受到了具體的、真實的損害,若舉證不能,則不會支持其訴訟請求。但是要知道對隱私權的傷害并不必然表現為有形的、可計算的人身、財產損失,因隱私受到侵害而造成未來損害的風險和心理上遭受的焦慮、緊張、窘迫等消極性破壞性情緒,同樣對個人的生活安寧利益造成影響,并日益成為隱私受到侵害的重要表現形式[18]。在因使用智能監控設備引起的隱私權糾紛中,不少法院都認為,如果被侵權人一方曾經多次通過起訴、報警、投訴等方式強調對被攝錄狀態的極度反感,則可以認定已經對被侵權人形成侵擾、產生損害[19]。司法機關的這一做法是結合案件的事實情況、權利人的主觀體感判斷是否產生損害后果,降低了司法實踐隱私侵權損害的認定困難。但需注意的是,除了結合權利人自身的主觀感受之外,還需要將社會一般公眾的認知納入考量范圍,按照社會一般公眾的理解和接受度,此種行徑確實可以體現侵擾的損害時,才將其轉化為損害結果的客觀存在。
2. 損害后果的潛在化
一般認為,損害是指個人、實體或社會的利益減損,就個人而言,其意味著受害人身體完整性、智力敏銳度、精神穩定性、正常社交能力以及財產等利益的減損,通常表現為身體損害、精神痛苦、財產減少、利益喪失等不利后果[20]。但是很多時候,隱私被侵害并不必然導致即時的身體傷害、人格受損或財產損失。相反,更多是受害人因此而遭受相應的風險與焦慮,即隱私被窺探、遭遇歧視、社會評價降低等侵害風險的顯著增加,以及這些風險讓他們產生難以言明的恐懼與焦慮等不良的精神或心理反應。隱私尤其是私人生活安寧受到損害具有無形性和主觀性,僵硬地要求被侵權人舉證證明損害的存在,可能會使被侵權人陷入救濟無門的境況。對于隱私侵權損害結果的認定,除了依據上文采取主觀問題客觀化的技術來解決,根據社會上一般人標準判斷是否會產生損害及其程度外,還要認識到風險社會的侵權損害具有觀念化和抽象化的特點,逐步認可風險是損害,焦慮或恐懼亦為損害的形式之一。
智能監控設施具有警示心懷不軌者,防止民眾的私人財產受到侵害的作用,或者在受到侵害的情況下,通過智能監控設施,受害人能較為容易進行舉證從而追究加害人的責任。但是私人住所附近智能監控系統的過分普及不得對他人的基本權利和自由造成不合理的限制。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51 條所述,在充分行使自己的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能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也即每個人都有權利和自由采取措施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免受侵犯,但是有此種權利的人也不能對權利肆意放縱,掠奪式的權利不僅會使人喪失尊嚴,而且也會毀壞秩序的和諧。自由止于權利,權利的行使不僅關系到權利人的自由,也會對其他人產生影響,逾越權利邊界行使權利可能損害他人權利或公共利益[21]。要平衡好維護合法權益的自由和權利與他人隱私權保護之間的緊張關系,必須盡可能明確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自由和權利的邊界,也即該權利行使的準則為何。
智能監控設備可能會被用于多種不同的用途,這些用途可以分為以下幾個主要的領域:私人保護、財產保護、公共利益、罪案檢測、預防和控制、提供證據、其他合法利益⑤。盡管在某些情況下似乎是有一定的理由需要使用智能監控設備,但在更多的情況下借助智能監控設備尋求保護是欠缺考慮的行為,未能充分考慮更多相關的限制性因素。本文所討論的監控半公共場所的智能監控設備的用途可以被歸于私人保護、財產保護和其他合法利益目的,這也是司法實踐中被告人一方通常用來進行抗辯時援引的理由和依據。
我國司法機關從使用智能監控的主觀目的出發,可以大致將其劃分為為私人權益目的和為公共利益目的。如戴某與湯某隱私權糾紛案中,湯某為高空拋物取證和保護財產安全安裝智能攝像監控裝置屬于行使自身權利、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又如章某訴杭州市下城區東新街道德勝東村社區居民委員會隱私權糾紛案中,社區居委會出于維護全體居民的安全權益、履行公共事務管理職責的需要,在小區內安裝攝像裝置⑥。侵權法上依據究竟是如何使得責任不成立,可以將之分為排除因果關系的免責事由與排除過錯(違法性)的免責事由,前者如受害人故意、第三人行為,后者如自助行為、正當防衛、緊急避險、行使權利等[22]。正如本文所討論的中心案件,權利人積極行使保護自身財產安全的權利,那么該種權利的行使是否可以排除隱私侵權行為的違法性,不構成侵犯他人的隱私權呢? 筆者認為,此種維護自身財產安全利益的手段并不具備保護的必要性。基于人類生活的社會性、資源的稀缺性,行為者在選擇手段實現某個正當目的時,應當選擇有助于目的實現的最小損害性手段,并且該手段所造成的損害與所促進的利益應當成比例[23]。行為者以安裝智能監控設備的手段行使維護自身財產安全的權利,具有侵擾他人私生活安寧的高度可能性,錄像監視系統對個人肖像、舉止行動的搜集,勢必造成對個人的心理制約,影響行為自由,更有被濫用、誤用的危險。考慮到其他可替代性措施,如小區已存在其他監控設備和安保措施、使用監控范圍固定的智能監控設備,事后及時刪除設備記錄的影像等,該手段并非最小損害性手段。從是否具有保護的迫切性來看,對未知的財產侵害威懾、預防和取證并不具備迫切性,并非面臨即時性的危險,亦非不監控則將產生難以彌補的損害。與對相鄰人持續高強度、近距離的拍攝、記錄相比,該種侵害更具高度侵犯性,當一個人感覺被一雙眼睛盯著的時候,他的一切行為都會受到壓抑,社會學家把這種整個社會對個人的嚴格控制稱作社會凝視。在國家和社會公眾的監督之下,透明的個人將被迫與社會標準保持一致,從而任何選擇的自由都將喪失殆盡[24]。
從比較法的視野來看,大多數國家也都意識到了智能監控技術的應用給自然人的基本權利和自由方面可能帶來的威脅和限制,紛紛采取一些措施以規范監控技術的應用。《德國聯邦數據保護法》第6b 條第1 項明確規定:只有履行公共任務,行使允許或者拒絕他人進入的權利,為了具體確定的目的追求合法利益才可以使用視頻監控。此外,根據場所的特殊性,還將人的生命、健康或自由作為尤其重要的利益予以保護[25]。歐洲聯盟第二十九條資料保護工作組在《第4/2004 號意見書:以視頻監視處理個人資料》(簡稱《意見書》)中提出,視頻監視處理活動的合法標準為履行法定義務、為保護重大利益、為公共利益或為行使官方權力而執行某項任務以及可能追求一種不會被他人的利益或基本權利和自由凌駕的合法利益。也即只有以履行法定任務、執行官方權力或義務以及為公共利益使用智能監控設備才有可能排除行為的違法性不構成侵權。我國司法實踐大體也采取類似的觀點,具有一定公共事務管理職能的組織(如居委會、村委會),基于公共利益需要使用視頻監控一般不屬于侵權行為。就公共利益而言,公共利益自身具有模糊性,如果處理不好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之間的關系,很有可能把公共利益作為侵犯個人利益的“擋箭牌”[26]。在面臨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發生沖突的情況下,大多數都會優先保護公共利益,但是要注意公共利益的優勢地位不是絕對化、片面化的,要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是在任何情況下公共利益都可以限制個人利益的。
維護自身財產安全是適用智能監控設備監控半公共場所的原因,但該種具有合法利益追求的監控行為必須受到一定的規范和限制。權利的實現不單以法律規范為基礎,更應以正義(正當性)作為其內核[27]。比例原則可以為權利的正當行使提供有效的方法論指引與行為準則,其把達成目的的手段加上帶來的后果作整體考慮,將手段提升到了與目的同樣的層次,因此需要慎重考慮此種安裝視頻監控的手段是否有必要以及是否適合于實現預期的合法利益。通常情況下,實現行為人所欲追求之合法利益的必要監控范圍應當以行為人自身的財產和私人場所為界。然而,在一些特定的情況中,僅對行為人自身財產范圍進行監控不足以有效實現行為人的合法利益時,可能也有必要將監控范圍擴大到該財產所處的半公共場所。
根據歐盟《意見書》所述,當視頻監控用于監控行為人住所內發生的事情時不適用指令⑦的規定,但是如果將視頻監控安裝在私人場所外部或附近并用于保護財產和/或確保安全,則情況完全不是這樣。從收集的案例來看,行為人通常將智能監控設備安裝在自己的住宅外部,拍攝的范圍不僅包括自己的財產,更多地將與他人共同所有的半公共區域納入了監控范圍。對于司法機關來說,必須解決的問題就是行為人的監控范圍對實現其追求的合法利益是否必要。西班牙數據保護監管機構的做法可以為我們提供有益的參考:2020 年以來西班牙數據保護監管機構處罰了三起案件,均因為攝像頭監控的范圍包括了公共區域,違反了最小范圍原則⑧,私人視頻監控只可以例外地捕獲為追求預定合法利益所必需的超出私人區域的最小部分。也就是說在判斷監控范圍是否必要時,可以劃分為三個階層來考慮:第一階層僅及行為人私人場所,行為人自然對自己的私人場所享有場所權,可以為占有、使用、處分行為,一般情況下可以認定其并未超出實現合法利益的必要范圍;第二階層為半公共場所,此時需要將該場所對于維護行為人合法權益的重要程度和該場所與他人的人格關聯度進行綜合衡量,如智能監控設備可以拍攝到他人進出住宅等信息,與家庭和財產安全、私人生活習慣等高度關聯的具有隱私性質的人格利益,應當認為超出了必要范圍,可能構成侵犯他人隱私權;第三階層為半公共場所及他人私人場所,一旦可以拍攝到他人的私人場所內部情況,則可以認為已經超出了維護行為人自身合法權益的必要范圍,很大程度上會侵害他人的隱私權。
伴隨著現代信息技術發展的是個人權利意識的覺醒,尤其是有關人格權的權利觀念的進化,在這其中,隱私權已經發展成熟為一項概括性的權利,其作為抽象概念,有利于保護新興的隱私利益,但也因其內涵的概括性和外延的不確定性造成司法實踐中法律適用的不安定和侵權責任的判定困難,在《民法典》立法明確隱私定義之前,司法實踐已經對使用智能監控設備引發的隱私權保護問題作出了積極回應,創設性地形成了對研究行使權利、公共利益和隱私保護界限具有一定啟示意義的裁判立場,也進一步提示了風險社會隱私侵權行為的多樣化和損害結果的客觀化和潛在化。科技的發展使得我們的生活充滿了人工智能的身影,很難避免會與各種權利產生沖突,我們須秉持人文立場,正當、規范使用人工智能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