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一篇名叫《假日》的小說(載《人民文學》1957年第一期),發表后波瀾不驚,沒有引起批評家的注意。
隨著時間推移,這篇貌不驚人的小說越發顯出不同尋常的價值。它綿里藏針,不動聲色地演繹了那個時代“幾乎無事的悲劇”。藝術上,它白描清逸、虛實相間、惜墨如金,有豐富的象征意蘊,經得起長久的咀嚼,給人“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歷久彌新感。
因某種特殊的因緣,作家王蒙最早為文,激賞久為歲月封存的陳布文的藝術才華。在以陳布文為人物原型的“非虛構小說”《女神》(《人民文學》2016年第十一期)中,王蒙這樣評價陳布文:“文氣浩然,信手拈來,胸有成竹,琳瑯滿目。”“熟練大氣,舉重若輕,得心應手,優雅而不免——說不清為什么,我覺察到了你心靈上的一點似乎可以叫作高處不勝寒的憔悴。”末一句,筆者以為說得最到位。
《假日》從女性的視角,描寫一對新婚不久,平日兩地分居,只有周末才能相聚的恩愛夫妻令人沮喪的“假日”,故事梗概如下:
懷著對又一個周末假日的熱切期待,小玉冒著十二月的嚴寒,從郊外趕回京城,走進機關宿舍大院,來到自己的家,惴惴不安地敲起門來。之后發生的一切,仍是過往假日的翻版,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丈夫不僅比留言約定的時間晚很多才到家,而且喘息未定,又受到部長的傳喚,匆匆離去,直到半夜方歸。凌晨五點天不亮,又匆匆起床,趕去機場送一位外國客人。九點半,還要到某地送某要人的殯至西山公墓。下午兩點半,有畫展開幕式(不邀請夫人出席的開幕式)。四點,還有副部長主持的茶話會。第二天早晨,同學呂英來敲門,他是丈夫的同僚宋主任的新婚妻子,同住機關宿舍大院。呂英神情沮喪,正經歷著與小玉相同的苦悶。一番商談后,兩人作出決定,結伴踏上了回郊外學校的路……
如果是一對頭腦簡單、情感粗糙的夫妻,事情也許會簡單很多。小玉與小林偏偏不是這種情況,他們情深意篤,趣味相投,“雖然結婚了一年多,仍然像新婚不久似的”。這次,小玉花了一個禮拜的課余時間,為小林編織了一件駝色毛線衣(因為小林不肯穿那種顏色俗氣的毛線衣,而商店里又買不到合適的),小林則于百忙之中趕到王府井新開的熟菜鋪,為小玉買了合她家鄉口味的菜肴,并聲稱:“我早就變成南方人了,我覺得各種菜里都放一點糖很好吃。”由此可見,這種有名無實的“假日”,對他們確實有點殘酷。
而且,與那種缺少獨立人格、甘作工具之輩不同,小林和小玉都是有見識、有思想、才情豐沛的人。小林喜歡文學藝術,尤其愛讀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其中譯筆較好的作品都被抄錄在小本子里,還自度一首《迷開會》,與老馬的《開會迷》唱和,嘲諷那些“迷失于紛繁會議中的人,迷戀會議勝于一切的人,迷信會議可以解決一切的人”。他對文山會海的厭惡,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作為一名文化機關的資深干部,小林對上司的傳喚和組織上的差遣,似乎已習以為常,即便心有不甘,也總是無條件執行。從他的隱忍中,可以看到大公無私的美德,對個人欲望與自由意志的規范與抑制。相比之下,尚在大學讀書的妻子小玉顯得更獨立不羈。小說一開始寫她走進溫暖如春的家,看到丈夫“至遲六點五分準到家”的留言,便愉快地洗臉,坐到鏡子前,將辮子打散梳起頭來。
在學校里,一個禮拜繁重的學習,生活的弦是繃得太緊了,只有現在,只有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才松弛下來。她一邊低低的唱著,一邊將自己頭發編成許多條細細的長辮子,然后在室中轉動著身子跳起舞來……于是在那長大的穿衣鏡內,便照出一個穿粉紅色毛線衣的苗條少女的美妙舞姿。
咚咚咚……
“誰?”她吃驚的問,連忙停住,兩只手一齊向頭后按住那許多條擺動的辮子。
“林同志的信。”是老王的聲音。
“好……”她將門打開一條縫,伸出去一只手,“給我好了,——謝謝!”她趕緊把門關嚴,將信塞在玻璃板下邊,又走到鏡子前面,注視著那微微泛紅的臉與烏黑的頭發,嘆了一口氣,坐下來,重新把一條一條辮子又拆散開來。
“唉,維吾爾族的姑娘有多么快樂啊!她們可以梳那美麗的頭,我們是不行的,如果我那樣走出去,他們會當我有神經病,就是頭腦最開通的人,也會斜著眼睛瞧我,在肚子里說:‘要漂亮,愛出風頭,輕浮的女人!”
她嘟著嘴,把頭發梳來梳去,最后,她決心一把總,梳成一條大辮子,把它高高的盤在后腦上,像一個印度婦女。
這段文字,將一個才情豐沛、充滿活力,熱愛家庭而又獨立自主的女子形象生動呈現,其收信時的動作細節,表明她對私人空間的“家”有一種習慣性的守護,而一句“頭腦最開通的人,也會斜著眼睛瞧我”的牢騷,暗含批判的鋒芒:既然連頭腦最開通的人都是如此,那么,頭腦不開通的大多數人又會怎么樣呢?
小玉這個形象,令人想起當年追求“個性解放”的中式娜拉,受“五四”新文化思想的激蕩,她們勇敢地沖出家庭,投身社會。小玉與她們不同,她是少數的“透網金鱗”,在那個時代依然保持獨立的個性與孤迥的氣質,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小玉對個人幸福的要素——一個溫暖如春的“家”懷有執著的追求,這個家的陳設與氛圍必須優雅樸素,不能與那種粗鄙簡單的宿舍相混淆,房間里要有花,書桌上要養水仙……
《假日》沒有吸引眼球的故事情節與戲劇性沖突,小玉對愛人相聚的期待、失望,再期待、再失望,直至絕望的心理過程,是整篇小說的基本內容。其間,夾雜各種不期而至的打擾聲:門房老王頻頻的送信、電話傳呼,陌生人的腳步聲及代表宋主任的屢次催問,除此之外,還有催人的汽車喇叭。這種種的刺激聲響,至夜深人靜于沮喪困倦中不知不覺睡去時化作夢魘。小說寫到這里,開始走向“意識流”,變得夢幻、縹緲起來,“她朦朧的覺著林回來了,他那冰涼的手,他那冰涼的面頰……他還說著什么話,自己雖然很想招呼他,雖然勉強睜了睜眼,感到了房內刺目的燈光,但一切似乎隔得很遠,那么朦朧……”“忽然,房子里似乎布滿了月光,她可以清楚的看到房內的每一件東西,特別是那大穿衣鏡,它使她不安,仿佛正有什么東西,要從那不可測知的玻璃深處走出來……正在這個時候,門忽然開了,她想,是林回來了吧?不,那絕不是林,恍惚著有一團黑東西一下子撲到床上來,她拼全力喊起來:‘啊——啊——”
這段文字幽微精妙,令人想起張愛玲《金鎖記》里對月光的描寫,兩者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對整篇小說有畫龍點睛、烘托渲染之功。夢魘中奇異的月光、深幽的穿衣鏡,尤其是那破鏡而出的“一團黑東西”,神秘而恐怖,令人悚然。那么,它代表什么呢?
品讀這段文字,筆者每每驚異:作者的藝術直覺令人驚嘆,竟能透過如日中天的時代光芒,看到“一團黑東西”。顯然,這種藝術直覺,遠遠超越了作者當時的理性認知(這種理性認知能力經過曲折的歷史過程十多年后方為有識之士具備)。
新中國十七年文學史上,《假日》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文學之河受時代大潮激蕩,盡管迂回曲折,其底層與歷史發展的大方向基本一致。《假日》遙接“五四”新文學的傳統,繼承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敘事傳統而推陳出新,也是二十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一枝“報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