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徐靜
讀過梁思成、林徽因傳記的人都會說,西南聯大校舍是他們倆設計的,并且還會說出這樣一個故事:1938年8月,“夫婦倆花了一個月時間,拿出了第一套設計方案,一個中國第一流的現代化的大學赫然紙上。然而設計方案很快被否定了,理由是西南聯大拿不出那么多的經費建造這所中國一流的高等學府。此后兩個月梁思成夫婦把設計方案改了一稿又一稿:高樓變成了矮樓,矮樓變成了平房,磚墻變成了土墻,幾乎每改一稿,林徽因都要落一次淚”(《林徽因尋真:林徽因生平創作叢考》,陳學勇著,中華書局2004年版)。
陳岱孫先生認為西南聯大校舍不是梁、林設計的。“聯大從到昆明之日起,就決定要購地自建校舍,作長期居留的打算。經在昆明城郊及附近各縣多處勘察后,最后決定購買一片約兩百畝的昆明西北城外,南邇昆明北城墻,北接一叢葬的大山坡的土地,作為總校的新校址”,“并委托前在天津基泰建筑公司工作的建筑師代為設計”。“1938年秋末,校舍的草圖已出。地狹,又限于經費,設計中的校舍只能是分建在橫貫這塊地的一條東西南的城北環城馬路南北兩側的一套高兩層、磚木結構的簡單樓群”,“但在校當局提出這一校舍設計草案征求意見時,有人提出強烈的批評意見,認為這一設計沒有考慮到理科各實驗室的規范和要求,主張重新設計”,校當局不得不“將這一設計發還原設計師”請其修改。結果,這一周折“造成設計工作幾個月的延擱,使我們付出一個很高的代價”,昆明開始物價飛漲,到了將近年底,“設計師向學校匯報,前此的原設計已遠在學校原預算經費財務所及之外。現在,這原預算經費只夠修建總面積少于原設計的二層樓樓群的若干夯土墻的條式平房,而且只有一半的平房能用上原設計的進口的鉛皮屋頂,而作為學生宿舍的其余平房就只能用茅草作房頂了。設計師還進一步警告說,如果繼續延擱而不立即開工,再過幾個月,就連這些條式、草頂的平房校舍將都蓋不起了”(《往事偶記》,陳岱孫著,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陳先生所說設計師應該是指楊廷寶先生,楊先生作為現代著名建筑學家,時任職于基泰,也撤退到了大后方。1939年9月,梁思成、劉敦楨兩先生帶領營造學社對四川地區古建筑進行第一次系統考察,到達重慶時,就曾在楊先生處住過。
全面抗戰爆發后,8月,陳岱孫受清華大學校務會議委托,同時由國民政府教育部任命為長沙臨時大學籌備委員,赴長沙組織清華大學南遷,籌備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合組臨時大學;9月,任長沙臨時大學課程委員會委員、圖書設計委員會召集人;西南聯大建立后,任經濟學系主任、蒙自分校校務委員兼教務主任,此后一直擔任校評議員和校務委員等職。現存有一張西南聯大期間清華班底的照片,共七人,中間站立著梅貽琦校長,梅的右手邊即陳岱孫先生。陳岱孫應該是直達決策層的人物,他的回憶具有相當強的權威性。
同時,他與梁思成林徽因一家的關系也非常好。有一張大家都很熟悉的照片:1938年,梁思成、林徽因帶著兩個孩子,和周培源、金岳霖、陳岱孫等友人游覽昆明西山華亭寺留下合影,陳岱孫和金岳霖兩人就一左一右站在林徽因身后。梁家跟隨中央研究院遷到李莊后,林徽因時時病倒,生活常常陷入十分困窘的地步。先是傅斯年先生瞞著梁思成、梁思永二家給朱家驊寫信爭取援救。接著,陳岱孫利用承擔美國援助昆明教育文化界有關物資和經費分配任務的便利,給梁家匯來了一萬二千元的支持。按兩家的關系,如是梁、林設計的校舍,他應該不會忘記。
筆者最近去到西南聯大紀念館翻閱有關資料,事實證明陳先生可能真的記錯了。西南聯大校舍的位置早在四五月份就已找好,并已進入設計的環節。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第二卷記載:1938年4月19日,在昆明召開的第五十八次會議,也即首次常委會會議共做出十八項決議,第十二項為:“設立‘建筑設計委員會”“以建設長黃鈺生為委員長。請胡適(馮友蘭代)、周炳琳、潘光旦、饒毓泰、施嘉煬、莊前鼎、吳有訓、楊振聲、袁同禮、楊石先、孫云鑄、李繼侗、趙友民、陳序經諸先生為委員。”第十三項為:“本校建筑校舍,應設立工程處”“請施嘉煬為工程處主任,請王明之、楊銘鼎、蔡方蔭三先生為委員。”第十四項為:“本校建筑校舍請梁思成先生為工程師。”
該書第六卷記載,1938年5月13日,云南省致函西南聯大,“案準貴大學公函合字第11號開:‘徑啟者,查本校因需建筑校舍,經在昆明市三分寺東擇定地址一方,約百畝左右,擬請貴廳代向主管土地征收機關接洽,準由本校備價購買。惟該地落地土名,一時無從查知,尚希于前往察勘時,先期通知本校派員隨同前往會勘,以便指定地名,丈量面積。相應函達,即煩查照見復,此致。等由。準此,自應照辦,除呈請省政府訓令昆明市政府派員會同查勘丈量收買外,相應函復,即請查照”。
既然請梁思成作為工程師,校舍地址基本確定,隨即由常務委員蔣夢麟先生簽發了給營造學社關于設計校舍的邀請函。封面:文別:“公函”;送達機關:“中國營造學社”;事由:“函請擔任本校校舍設計及建筑事宜由。”正文:“公函逕啟者:查本校擬在在三分寺附近建筑校舍,敬請貴社擔任設計及建筑事宜。特此函邀,務希惠允為荷,此致中國營造學社。”此函封發時間為“中華民國廿七年五月十六日”“午后”,文號為“合字第一一三號”。同時簽字的還有秘書主任楊振聲、秘書章廷謙和擬稿人楊得琳。所蓋關防仍是“長沙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因西南聯大關防一直到1938年7月1日才正式啟用。此函未收入以上諸史料書籍)。
1937年底,南京失陷,日軍溯江西上,長沙也開始成為日軍轟炸的目標。長沙臨大決定再度西遷至昆明。12月24日,長沙臨大第三十六次會議決議請蔣夢麟“與政府接洽”“希望對于交通問題政府能予以幫助”。1938年1月19日,長沙臨大第四十二次會議議決:“本校商承教育當局遷往昆明。”20日,第四十三次會議議決成立遷移昆明各地辦事處;24日,推定蔣夢麟為昆明辦事處主任。2月,蔣夢麟從長沙飛到香港,再由香港乘法國郵輪到越南海防,從海防搭火車到達河內,最后由河內乘滇越小火車到達昆明,隨之開始了為聯大尋找校舍工作。在云南省和昆明市各界人士的大力協助下,很快租得大西門外昆華農業學校作為理學院校舍,拓東路迤西會館、江西會館、全蜀會館作為工學院校舍,鹽行倉庫作為工學院學生宿舍,總辦公處設崇仁街46號(后遷財盛巷2號)。至于文學院和法商學院的校舍,蔣夢麟3月初親去蒙自考察,3月14日回昆明,第二天下午開會決定文、法、商三院暫設蒙自,由三校各派一人前去籌設分校。而從踏上昆明那一刻起,蔣夢麟一邊開始尋找臨時校舍,一邊在心中已經開始謀劃建筑屬于聯大自己的校舍。2月底在給葉公超的一份電報說:“昆明校舍無著,工料兩難,建筑需時。”這說明租賃校舍只是救急的權宜之計。而這些房舍因“全系租賃或暫借性質,布置上既感不便,計劃上亦時虞變遷,故不得不自籌建造簡單之校舍,以應自身之需要”。
既然蔣夢麟在西南聯大籌組之時負責昆明辦事處特別是校舍工作,由他簽發這份請營造學社負責設計西南聯大校舍的公文名正言順。從以上資料來看,西南聯大那些極其簡陋的校舍正是出自梁、林之手,那是極端困難之下的無奈之作。
從以上資料我們還可以看出,到5月初,西南聯大即基本確定了建筑地塊和建筑方案,并沒有等到7月份。蔣夢麟1938年3月初到達昆明,僅兩個月時間,租賃校舍搞定,買地建校基本牢實,蔣夢麟先生確實有著“只爭朝夕”的敬業精神與相當高的工作效率。北京大學五十二周年校慶會上,傅斯年演說時說:夢麟先生學問不如蔡孑民先生,辦事卻比蔡先生高明,他自己學問比不上胡適之先生,辦事卻比胡先生高明,“這兩位先生的辦事,真不敢恭維”。蔣夢麟笑著說道:“孟真你這話對極了。所以他們兩位是北大的功臣,我們兩個人不過是北大的功狗。”從聯大籌組之初校舍租建問題上看來,誠不虛也!
但陳岱孫的回憶為什么把校舍設計算到了別人頭上了呢?原因恐怕只有一個,陳不在學校建筑設計委員會及校舍建筑工程處組成人員里(1938年11月8日,對建筑設計委員會做了調整,仍以黃鈺生為召集人,胡適已擔任駐美大使,馮友蘭直接進入,不再代表胡適,周炳琳、潘光旦不再擔任委員,增補了沈履、樊際昌、王裕光),再加上當時他去了蒙自,對其中的設計過程可能不太了解,年事已高時回憶,難免出現舛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