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志輝
《萬年山中日記》是國立青島大學理學院院長黃際遇先生在青島時期的日記。黃際遇是廣東澄海人,早年參加科舉考試,中秀才,1903年赴日本留學,遂加入同盟會,是一位老革命黨。1910年,獲東京高等師范學校理學士學位后回國,下半年照清政府對歸國留學生按科舉方式進行考試,中格致科舉人。1920年游學美國芝加哥大學,1922年獲科學碩士學位后回國,是我國著名的數學家,舊文功底深厚,精于棋藝。1945年10月21日,在坐船途中落水身亡,留有大量譯著及日記。黃際遇日記由后人整理為《黃際遇日記類編》,《萬年山中日記》只是其中一部分。
一、黃際遇眼中的沈從文
沈從文1931年至1933年任教于國立青島大學(1932年更名為國立山東大學)文學院,此時黃際遇為理學院院長、數學系主任,兩人算是同事。
黃際遇是從閱讀沈從文的作品開始認識沈從文的,其1932年7月11日日記載:“閱沈從文集,峻峭可愛,究仍太多自己扛轎之作。”這是沈從文第一次出現在他的日記中。此處“扛轎之作”不知作何解,從上下語義猜測,估計是令黃際遇不滿意的地方。
1932年8月16日記載了與沈從文共同閱卷的事情:“是日評閱試卷:與李保衡分閱數學;王貫三、郭貽誠分閱物理;湯騰漢閱化學;曾省之、秦素美閱生物學;梁實秋閱英文;李云濤、游國恩閱國文,延沈從文助之;杜毅伯閱中外地理、歷史,延郭君助之,傍晚始散,倦甚。”所閱試卷為國立青島大學當年新生入學試題,黃際遇在8月14日日記中記載:“是日評閱入學試卷,計青島五十一卷,濟南七十五卷,北平五百七十三卷。上午僅能盡濟南一部分。”8月15日繼續評閱。這次共同閱卷是黃、沈為數不多的一次共事,也為黃能近距離接觸沈從文提供了機會。
8月18日閱卷完畢,黃際遇在當天日記中記道:“各科卷次第閱完。余抽閱一國文卷,與澤丞各定分數而測較之,余定三十分,澤丞定二十分。從文亦抽出一卷,三人分閱之,余定七十分,澤丞定六十八分,從文定八十分。以見優劣之評大致不差也。”因青大學潮原因,教員星散,人手不足,審閱入學試題也需教務長、學院院長、系主任參加。還請沈從文也參加閱卷。閱卷中為檢測評分的公正性,抽一卷由三人分閱。從給分的情況看,沈從文是給分最高的,游國恩給分最低,黃際遇給分適中,看來沈從文在閱卷時給分是比較松的。閱完卷后,同人一起宴飲,少不得胡侃一番。
國立青島大學學潮后,楊振聲辭職,青大停辦,改青大為國立山東大學,學生經甄別后入學,由趙太侔任校長。留校的教員也應重新商討,黃際遇與趙太侔久談討論留任教員的事情,國文系沈從文在留任之列。沈從文是楊振聲招攬進青大的,楊因學潮原因已經辭職,沈并沒有卷進學潮之中。沈從文繼續留任,猜測或許也與黃際遇對沈的欣賞有關。后來,沈很快也辭職了,這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這些與沈從文有關的日記中,10月8日這一則尤其重要。這則日記提供了很多信息,對沈從文的為人與為文都有很特別的點評,轉錄于下:“沈從文子同事亦快二年了,是一個頹廢派小說的作家,是一個文科高級作文的指導教員。我和他見面的時間,倒沒有和他的作品見面的時間百分之一,他的作品是無法遮掩他天才的,他的行為卻知道不多。因為少見面,或者見面而仍不多說話的緣故,不免由耳食或他的作品所表現上加以種種推測,乃至于幻想。但有一次因為閱國文試卷,人馬不夠用,請他幫忙,一連三天,同桌吃飯,亦好幾次才知道他是不像我心目中所懸擬的那樣頹廢和畸特。據說他的確是一個小兵出身——他署他作品亦用過小兵字樣,但是不許朋友當面說的——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年紀不滿三十,做出來的文字倒是高下在心,長短皆宜。《阿麗思中國游記》尤為宏麗,不像魯迅專以尖刻,郁達夫專以頹廢為拿手戲的。小小大學奄有此才,可以不必有‘不與斯人同時之恨了。閱沈從文子《不死日記》后記。任初。”
1932年的沈從文還沒創作出傳世之作《邊城》,雖在文壇上已小有名氣,但還遠未達到路人皆知的地步。黃際遇雖與沈同事快兩年,但接觸非常有限,可能最集中的接觸就是前面日記中所記共同閱卷的三天。沈從文此時還被黃認為是“一個頹廢派小說的作家”,作為同事的黃際遇對沈從文的生平知道得極少,就連他小兵出身的經歷也不能確定。可以推測,青大時期的沈從文一定非常宅,很少與人交流,而且說話不多,以至于連同事也“不免由耳食或他的作品所表現上加以種種推測,乃至于幻想”。這就極大可能造成了誤解,等黃和沈接觸之后才消除誤解,“他是不像我心目中所懸擬的那樣頹廢和畸特”。
日記還透露,沈從文不許朋友當面說他的小兵出身,可見小兵出身的經歷在沈從文看來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反而覺得有些自卑。日記中對沈從文的評價非常高:“年紀不滿三十,做出來的文字倒是高下在心,長短皆宜。《阿麗思中國游記》尤為宏麗,不像魯迅專以尖刻,郁達夫專以頹廢為拿手戲的。小小大學奄有此才,可以不必有‘不與斯人同時之恨了。”這一評價出自一位老派學人,實屬難得,要知道他們一般都比較高傲,不輕易夸人。連魯迅、郁達夫都不能入其法眼,獨獨對沈從文不吝贊詞,并生出能與沈共事,可以無恨之慨。足見黃對沈評價之高。黃與魯迅同輩,高了沈從文一輩。
10月24日日記又記其臥讀沈從文《若墨醫生》一首,并贊“饒富構想之力”。翻閱整部日記,黃際遇讀的新文學作家作品僅沈從文一人矣。后來與老舍亦共事,但僅記交游,老舍的作品沒讀。這樣一位整天與古代文史打交道的老派學人,能抽出點時間讀讀小輩的新文學作品,已屬不易,然還能絕口稱贊,在黃際遇這里算是絕無僅有了。沈從文最后出現在黃際遇日記中,是與同事一起送給黃際遇一副對聯。對聯大概是因黃際遇父親或母親去世而作的,屬于同事間的正常往來。大概在這之后不久,沈從文就辭職了。此后,黃際遇與沈從文就難有機會交流了。但黃際遇對沈從文的評價極有價值,同樣作為舊學研究家的劉文典對沈從文的評價極低,相比之下,黃際遇對沈從文的評價則極高。可見,沈從文在舊學家中也有知音。
二、聞一多、陳夢家同游泰山
1930年,聞一多受楊振聲之聘任國立青島大學文學院院長,但聞一多很快卷入學潮,青大的學生不買聞一多的賬,說他是“新月派包辦青大”,并發表《驅聞宣言》,聲稱:“聞一多是準法西斯蒂主義者,他以一個不學無術的學痞,很僥幸與很湊合的在中國學術界與教育界竊取了一隅地位,不幸他狼心還不自已,必欲奪取教育的崇高地位,以為擴展實力的根據。……前年又來夤緣占據了我們學校文學院院長的地盤,狼子用心,欲繼續在青大發揮其勢力,援引了好多私人(如果私人是有學識的,我們絕不反對)及其徒子徒孫,并連某某左右其手包圍楊振聲校長;為欲完成其野心,他很機智的采取了法西斯蒂的道路,不信我們舉出一些事實來佐證……”聞一多1932年6月16日在致饒孟侃的信中說:“我與實秋都是遭反對的,我們的罪名是‘新月派包辦青大。我把陳夢家找來當小助教,他們便說我濫用私人,鬧得夢家幾乎不能安身。情形如是,一言難盡。你在他處若有辦法最好。青島千萬來不得,正因你是不折不扣的新月派。”卷入青大學潮之后,聞一多心情不佳,就約了陳夢家赴泰山游覽,以便散散心。
陳夢家在《藝術家的聞一多先生》中說:“不知道為了什么,青島大學鬧風潮趕他。我們遂乘火車去作泰山之游,因雨留住靈巖寺三日,談笑終日而不及學校之事。在泰安車站分手,我回南邊,他手托泰安廟前買到的一盆花回去青島。”陳夢家回憶了他與聞一多的泰山之游,但沒有提及具體時間。據聞黎明、侯菊坤編著的《聞一多年譜長編》認定聞、陳此次泰山之游的時間在1932年7月中旬,理由為泰安7月18日有大雨,陳夢家的回憶文章中提到“因雨留住靈巖寺三日”,所以推定聞、陳游泰山于此月中旬。此一推定不甚靠譜,因夏天多雨,估計7月下雨不只18日這天,月初或月底都有雨皆有可能。另查子儀編《陳夢家先生編年事輯》亦循《聞一多年譜長編》之說,認為聞、陳游泰山時間為7月中旬。在無直接證據出現之前,聞、陳的泰山之游的時間很難推定。
現讀黃際遇《萬年山中日記》解決了這個問題,日記中記錄了聞、陳游泰山的大致時間。1932年7月4日日記載:
晚飯后仍往一多處茗談,澤丞在坐,實秋后至。一多志篤學高,去世絕遠,蒙茲奇詬,勢不得不他就矣……一多新得《青草堂集》,云為燕人趙國華作,黎選《續古文辭類纂》,直隸只此一人,顧名不顯于世。一多泰山之行,晤其孫曰顯之者,以一多能舉其所作言之歷歷,趙顯之狂喜,遂以此集為贈。又聞稱述其先祖有曰:“先生眇一目,應童子試,與某生文并佳,有司莫能軒輊。遂召二童子前屬對,謂先生曰:‘一眼茫茫竟在諸君之上。應曰:‘眾星朗朗難當明月之光。遂擢先生第一。”一多又謂:“先生為文,奇恣閎麗,定盦而后一人而已。”然集中曾無只語及定盦,殆不可解。假歸讀之,一多之言蓋信,為札記數則而歸之。
日記中談到聞一多“志篤學高,去世絕遠,蒙茲奇詬,勢不得不他就矣”。“奇詬”指的正是學生發表的《驅聞宣言》,聞一多因此辭職。后面記道:“一多新得《青草堂集》,云為燕人趙國華作,黎選《續古文辭類纂》,直隸只此一人,顧名不顯于世。一多泰山之行,晤其孫曰顯之者,以一多能舉其所作言之歷歷,趙顯之狂喜,遂以此集為贈。”里面提到聞一多的泰山之行,得到了《青草堂集》一書,日記首句記“晚飯后仍往一多處茗談,澤丞在坐,實秋后至”。由此可知,7月4日,聞一多已經游完泰山回到青大。而陳夢家又記他們在靈巖寺留住三日,由此推測,聞、陳不可能是7月中旬游覽泰山,而是6月底7月初。聞一多與陳夢家同游泰山之后,沒過多久兩人就離開了青島,在北平開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