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貴
一
在從教的很長時間里,陶行知于我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他的主張經常被同行提及,他的格言懸掛在校園的顯要處,透過雕像或畫像中的粗邊框眼鏡,他注視著我們的教育言行,也陪伴著我們在杏壇耕耘。然而,他坎坷起伏的人生際遇、百折不撓的執著堅守、樂天達觀的立場態度、兼容中西的教育主張,我們往往不甚了解。我對于胡適的最初的深刻印象始自年輕時候一度對他的《四十自述》愛不釋手:“這一次我和母親分別之后,十四年之中,我只回家三次,和她在一塊的時候還不滿六個月。她只有我一個人,只因為愛我太深,望我太切,所以她硬起心腸,送我向遠地去求學。臨別的時候,她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不曾掉一滴眼淚。我就這樣出門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尋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孤零零的一個小孩子,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個慈母的愛,一點點用功的習慣,和一點點懷疑的傾向。”
每當讀到這一段關于母愛和求學的回憶,總能讓我們這些也曾離鄉背井外出求學的普通讀者心生感動,從而產生強烈的共情。
1924年,陶行知三十三歲。他在給友人的回信中寫下這樣一首小詩:“人生天地間,各自有稟賦;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
這一年,胡適也是三十三歲。這一首明志小詩同樣也可用來形容胡適的一生所求。陶行知與胡適,這兩位從徽州山村走出的學者,生命的軌跡和置身的時代有太多相似性,然而,他們漸行漸遠的理想守望和現實追求似乎又呈現出兩樣的平行人生,不免令人心生感慨。
他們是同鄉。胡適的家鄉是績溪的上莊,陶行知出生于歙縣西側的黃潭源村。無論是根據當時的區劃,還是出于地域與文化的源流,這相鄰的兩個縣都同屬徽州。如今,在這樣的皖南山鄉,交通也較為便利了。若是驅車,從黃潭源村到上莊,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當然,晚清時,假使兩位少年相識而互訪,可能需要費大半日。
二
他們都是少年離家求學。胡適1904年離鄉,時年十三歲;陶行知1908年離鄉,時年十七歲。胡適先后就讀于梅溪小學堂和澄衷學堂,1906年考取中國公學,1910年考取“庚款”赴美資格,入康奈爾大學,1915年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學位,1917年回國,就職于北京大學。
陶行知求學的最初目的地選在杭州,最初的夢想是學醫。1910年,陶行知直升金陵大學文科。此時的金陵大學是西方在中國開辦的水平最高的教會學校(大學)。1914年,他以總分第一的成績完成學業,被推薦進入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攻讀政治學,1915年入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校就讀教育行政,直至1917年回國,就職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
他們是攻讀博士時的同窗校友。1915年秋,陶行知自伊利諾伊大學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開啟攻讀教育行政博士的求學生涯。同年秋,胡適則從康奈爾大學進入哥倫比亞大學,開始攻讀哲學博士。當初赴美時,受到客觀因素所限,他們最初的專業均非內心志向。胡適在康奈爾大學期間先是讀農科,后轉文科,而陶行知就讀的是伊利諾伊大學政治學碩士。位于美國的經濟中心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在當時美國甚至世界的大學之林稱得上名副其實的頂流名校,也是后來中國許多精英的一時之選,其為中國培養的政治家和學者數不勝數。后來投身中國政界的孫科、宋子文,投身教育界的蔣夢麟、馬寅初、張伯苓、郭秉文、羅家倫、朱經農、陳鶴琴,或出自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院,或為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學生,或為杜威實驗主義的門徒。世界級的哲學家、進步主義教育領軍人物約翰·杜威,當時在哥倫比亞大學同時擔任教育系和哲學系教授及導師,是學校的頭牌學者。杜威的教育思想曾經影響甚至主導美國和世界教育潮流長達半個世紀。當然,杜威并沒有太多時間和精力給一般的學生開課講學。據中國學生回憶,杜威的語言表達欠佳,課堂效果也非上選。然而,包括胡適、陶行知在內,中國學生對其哲學、文化、教育甚至政治主張都推崇備至。1919—1921年,約翰·杜威來華講學,足跡遍布中國十一個省份,胡適與陶行知都是鼎力促成,迎來送往,時常陪伴左右,兼翻譯或助手。杜威當時在中國的影響力也是非同一般。
遺憾的是,他們也都未能如期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胡適沒能通過論文答辯。其間,他接受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聘任,匆忙趕赴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1917年春夏之交的那個畢業答辯季,陶行知獲得哥倫比亞大學“都市學務總監”的資格憑證,通過了博士學位考試,卻沒有如期參加博士論文答辯,因此,也就沒有如期獲得博士學位。其間,陶行知受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的主要創辦之人、時任教務主任郭秉文(哥倫比亞大學先期畢業校友)之邀,匆忙返國抵達南京,受聘擔任創辦不久的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育學教授兼教務助理,并于次年接任郭秉文的教務主任一職。哥倫比亞大學院方同意陶行知回國通過查閱教育統計資料并完善學位論文后,以通信方式完成答辯。直到1929年,為褒獎陶行知對中國教育的突出貢獻,上海圣約翰大學授予其榮譽科學博士學位。
自北京大學啟程,胡適畢生致力于中國教育、文化、政治建設,履歷之中,重要的職位包括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公學校長、駐美大使、中央研究院院長等。陶行知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開啟了他的教育救國生涯,后參與創建中華教育改進社,1923年在南京創辦安徽公學,1927年創辦曉莊試驗鄉村師范。
他們都是少小離家,老大未回,兒時的家鄉終成此生眷念的夢鄉。1913年,陶行知與汪純宜結婚,舉家遷南京,從此再沒能回到歙縣。如今陶行知在黃潭源村的出生地已是一處十分茂密的菜園。歙縣城內設有行知小學和行知紀念館(崇一學堂舊址旁),成為到訪者追思和紀念行知教育思想和實踐的重要場所。1918年,胡母馮順弟去世后,胡適再也沒能回到他的家鄉。績溪上莊胡適舊居早已改建成紀念館,對游人開放,供訪客追憶。
他們都因患心血管疾病突然離世,身后極盡哀榮。陶行知1946年逝世于上海的朋友家中。胡適1962年逝世于臺灣“中央研究院”會場。陶行知逝世之后,各種告別和紀念活動持續半載之久,范圍從上海擴展至南京、延安甚至美國以及世界各地。毛澤東評價他是“偉大的人民教育家”。胡適逝后,各項悼念活動連綿數日。
三
胡適一生致力于文化事業,參與發起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寫作,整理國故。在教育領域也多有建樹。在政治領域,長期以國民政府外的諍友形象示人。陶行知則專心于教育救國事業,在教育改進、平民教育、生活教育、鄉村教育、難童教育等領域均有建樹,創辦曉莊試驗鄉村師范、安徽公學、山海工學團、育才學校、社會大學等,終身提倡民主教育和科學教育。從精神追求層面來說,二位也是殊途同歸的。
1915年8月,即將入讀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的胡適,在宿舍窗前看見兩只蝴蝶飛舞,信手寫下一首白話詩:“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一年,胡適二十四歲,此時,兩個期待未知未來的徽州青年,好似翩翩起舞的“兩個黃蝴蝶”,在大洋彼岸的哥倫比亞大學校園,他們不期而遇,懷揣人生與家國的夢想,擔負文化與教育的使命,“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開啟近乎平行的波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