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驚濤
2022年8月,出版社籌備成立一個人文圖書工作室,工作室負責人陳謀和我商量請哪位蜀中大家為工作室題字。
流沙河沙老的書法銀鉤鐵畫,自是上上之選。只是沙老已去世,想要他的題字,已是不能了。
“試試馬老呢?”我略一思索,提出了這個幾乎是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
其時,馬老已經一百零七歲了。盡管多次傳出“封筆”的消息,盡管家人幫他擋下了許多來訪,但還是有一些愛家通過各種渠道,求到了他的題字或者書法作品,我將這些突破各種“不可能”而流出的書法作品,看作是老先生童心存善以及生命力旺盛的表現。自然,能求得馬老一件書法作品,乃至登其堂室,聽這位藹然長者三五句教誨,是我們這些后輩或者愛家引以為榮的事情。
其實,馬老的書法作品在蜀中乃至國內“洛陽紙貴”已有三四十年的歷史,且呈現出越來越火的勢頭。書法界普遍認為,他的書法作品具有很強的個性,因之也具有非常突出的辨識度,其由唐法入隸,圓轉委婉、沉靜沉著,不脫碑帖源流,又具有非常強烈的文人氣質。非專業的普通愛家也能看出,他書法作品的筆力,并未因年壽的偏大而呈現出羸弱的面貌,反而透露出一種老而彌堅、天真質樸的質地。人們往往能從這樣的書法作品里得到智慧的啟示和力量的錫賜,當然,還有長壽者的加持。
關于馬老長壽的基因,他自己總結出看上去平淡無奇、實則一般人難以做到的《長壽三字訣》:“不言老,要服老;多達觀,去煩惱;勤用腦,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勿孤僻,有知交;常吃素,七分飽;戒煙癖,飲酒少;多運動,散步好;知天命,樂逍遙;此可謂,壽之道。”日常生活中,他總結的長壽法寶也不外乎如下三點:堅持早睡早起,堅持做喜歡的事,堅持微笑。總結起來,天性通達樂觀以及文人的風趣幽默正是一般人很難“學”到的秘訣。
這讓我想起“文化昆侖”錢鍾書先生的十六字養生之道,與馬老的長壽之道其實是相通的:幽默風趣、淡泊名利、夫妻情深、童心童趣。馬老從五歲開始練寫漢字,又在西南聯大接受了很好的甲骨文教育,終身革命之余,又以文學滋養性靈,這為他的書法創作創造了絕好的條件。翰墨百年,但馬老從不以“書法家”自居。每當有人尊稱他是“了不起的書法家”時,他總是搖搖頭、擺擺手說:“我不是書法家!”“甘坐冷板凳,不追熱風潮”,他題聯自勉,也真正兌現了坐一百年“冷板凳”的莊嚴之諾。他在百歲之后,先后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和重慶舉辦過個人書法展,并將書法展義賣所得兩百多萬元捐贈給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設立“馬識途文學獎”,以此獎勵那些熱愛文學、家境貧困的學子。策展人趙文溱有幸多次近距離領略了馬老的風度,對他“視名利如無物”的精神心折不已:“我從他身上看到了太多,堅持、韌性、不悔、積極、寬容……這些溫暖的詞語,都被珍藏在時光的流韻里。仿佛于歲月深處走來,他望穿了一世的波瀾。”
或許對馬老最準確的闡釋還是中國人對德高望重的長者最真誠最欽服的崇敬:智者壽。馬老是一個智者無疑。生逢近代中國巨變的歷史關口,馬老能慧眼識途,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革命道路,這就超越了當時大多數隨波逐流的人。革命之余,不脫于學,以學識輔助革命,這是馬老又一智者之選。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和經歷積累,為《夜譚十記》及后來洋洋十八卷的《馬識途文集》的出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后來將這些作品自稱為“革命文學作品”,謙虛低調,但從他一百零八歲茶壽這個時間點回望他的過往,近代以來“革命文學”有他如此成就者,實是屈指可數。
2010年,導演姜文將《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改編成電影《讓子彈飛》,人們得以進一步認識到馬老“革命文學”的魅力。電影觀眾通過電影認識了馬老的文學作品,認識了馬老革命經歷中特別留意觀察到并細膩呈現出來的世情人性,帶動了小說作品的銷售和影響力的持續增強。這個當代文學和電影合作的最佳范例之一,讓《夜譚十記》的價值成為現代文學嚴肅表達的代表。來自作家韋君宜的專業評論,證明了《夜譚十記》并非馬老自己謙虛認定的“革命文學作品”,它放在現當代文學作品里,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存在,就像《一千零一夜》或《十日談》一般,光體例就格外特別。“這部獨特的作品,未必能(甚至肯定不會)成為當代創作的一種普遍趨向。但我想讀者是會歡迎它的,它有著為群眾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作家陳朝紅也認為《夜譚十記》是一部藝術上別具一格的長篇小說,其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和通俗文學的一些特點,在小說的民族化、群眾化上做了有益的探索和嘗試。
2017年,馬老啟動了《夜譚續記》的寫作。這時,癌癥“魔鬼”來訪。他不得不放下筆,全身心投入一場新的“革命”和“抗戰”之中。戰勝病魔的消息傳出后,人們為這個智者所受的命運之珍寵倍感欣羨,“頤養天年”成為人們予他最好的祝愿。誰知,馬老卻在這時宣布要“開始寫關于包括甲骨文、金文在內古文字的研究性文字”。
2021年11月13日,一百零七歲的馬老新著《馬識途西南聯大甲骨文筆記》在成都出版上架,戰勝病魔后的宣言,經四年努力成為現實。
這是他自2020年7月5日宣布“封筆”之后,拿出的最有價值的作品。筆可封,心難鎖。這位智者一直在挑戰他自己創造的一個又一個人生巔峰。
回到本文的開頭。陳謀聽了我的建議后,便果斷地說,那就試試吧。
陳謀試著把題字的想法報給馬老。本不抱希望,誰知三天后便接到馬老家人的電話:“陳謀,你要的字,老人家寫了,你來取吧。”
馬老給這個“初試啼聲”的工作室題了兩幅字,陳謀和社里都珍如拱璧。那天,陳謀問我,你到成都工作三十多年了,為什么不請馬老給你題個字或者寫一幅書法作品?
我說:想求他字的人多了。為公而求,我尚可一試;為私而求,我實不忍。像馬老這樣的智者,他這樣高壽之后的書法,每一筆每一字,都在耗散他的生命元氣。通過書法展,通過他的作品,和他共處一個時代,呼吸一樣的空氣,享受一樣的暖照,不也是好的?用錢鍾書先生的話說:如果你今天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你又何必去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
遠距離守望,而不必近距離打擾。那些無事或者多事的麻煩,對馬老這樣的茶壽老人,實在算得上是一種“殘忍的摧殘”。尊重愛護馬老,看他的作品就好了。
但那些馬老甘愿利用自己的生命余光主動觀照的青年學子們是例外。馬老將他這種生命智慧和能量的釋放看得異常重要,也愿意為這樣的來訪者慷慨大方地分配精力和時間,這也是他期頤之年后保持生命活力的最佳方式。這樣的觀照,因其稀少而十分珍貴,這讓他的生命價值在革命、文學、文字、書法、養生之后,又增添了一道來自“儒者”的光輝。
馬老應是不在乎世間評價的。事實上,迄今為止,他獲得的評價已經很多而且很高了。阿來曾說:“老先生活著,就是四川文學的吉兆。”王蒙說:“馬老是人瑞,也是人杰,他是人間的正氣。”李敬澤說:“馬老是一個非常寬闊的作家,是一個奇跡。子彈在龍門陣中飛了一百年,到現在也依然充滿活力、充滿力量。”鐵凝評價說:“馬老是為天下立言能耐大寂寞。”
可即便如此,馬老還是在想著要攀登那些未來得及攀登的高峰:“那些太過于真實的記憶,只有當我們真正拼盡全力地生活過,在回顧人生的時候,才有資格說,我一生常有許多愿望,也就是有許多美夢,一直未能實現,或未能如意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