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堂相伴的超級貧民窟

孟買的貧民區和富人區形成強烈對照。

貧富差距在任何國家都存在，只是程度不同罷了。我去過30多個國家，有發達國家，也有發展中國家，相比之下，印度的貧富差距最大。

大多數國家都不想讓外國人輕易看到橫亙在富人與窮人之間的鴻溝，總是刻意掩蓋貧窮的一面，盡力展示光鮮的一面。印度似乎不按常理出牌，把赤貧與巨富的鴻溝赤裸裸呈現在世人面前。有論者稱，印度政府其實也在竭力把極端貧窮的一面包裹起來，但因這一面太大，實在無法讓其隱身于外國人視線之外。

關注全球貧困問題的國際組織樂施會2023年發布的研究報告顯示，印度最富有的1%人群擁有該國40%以上的財富，而廣大底層人口的總財富僅占3%。印度一家品牌服裝公司最高薪高管一年的收入，農村地區最低工資工人要 941 年才能掙到。通過這些數字對比，可以感受到貧富差距是多么懸殊。

孟買是印度最大城市，也是觀察印度貧富懸殊的最佳樣本。

作為印度最富裕的城市，孟買擁有該國人數最多的億萬富翁，也擁有該國最大規模的貧民窟，大大小小共有2000多處，容納該市近一半人口。貧民窟星羅棋布，野蠻生長，與富人區爭奪有利位置，形成了富人區和貧民窟混合在一起的獨特地理景觀。英國殖民時期留下的許多建筑氣勢恢宏，富麗堂皇，現在成為金融機構、外國領事館、跨國企業的辦公場所。這些建筑周邊分布著大片貧民窟，更襯托出高樓大廈的巍峨。現代感十足的新機場被貧民窟包圍，因無法開辟出新的用地，致使新跑道建設長期陷入困境。

在孟買市中心，有一座造型別致的大樓格外引人矚目。大樓高27層，建筑總面積11萬平方米，比凡爾賽宮面積還要大。其配置頂尖，有3個獨立的直升機停機坪、6層地下停車場、2層樓的貴賓室、2層樓的健身俱樂部、一整層的電影院與一整層的祈禱室，還有室內室外恒溫游泳池、專業的醫療中心等。這座耗資10億美元、名為“安蒂拉”的高樓并非商業寫字樓，也不是公司總部所在地，而是一處私人住宅，主人是印度富豪穆克什·安巴尼。為維持整棟樓運轉，安巴尼雇用了600多名仆人和安保人員。令人嘆息的是，這座豪宅沒用幾年便閑置下來。

“安蒂拉”旁邊，橫臥著印度最大、也是亞洲第一的貧民窟——達拉維貧民窟。很多人可能看過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其故事背景和取景點就是這里。這部電影所呈現的畫面讓人感到可怕，但那里的實際情形遠比電影畫面更觸目驚心，超出了普通人對當代民居的想象。我們經常說，貧窮限制了人的想象力，其實，富裕也會限制人的想象力。置身于達拉維貧民窟，你會馬上覺得自己生活的環境是多么好。

還沒有進入達拉維貧民窟，就聞到一股能把人熏倒的臭味。捂著鼻子踩著泥濘的小路進入貧民窟，目光所及狼藉一片。隨意搭建的窩棚橫七豎八，用來充當屋頂的生了銹的鐵皮和褪了色的塑料布“交相輝映”，給這片住宅區涂上了重重的灰色調。劣質的莎麗掛在黑色的電線桿上，隨風搖晃，就像這片住宅區的旗幟。凸起肚子、光著屁股的孩子在泥水里嬉戲。各種叫賣聲和擁擠的人流所發出的嘈雜聲，蓋過了頭頂不時掠過的飛機的轟鳴。

我被一群孩子邀請，到他們家中喝茶。他們的家都差不多：四面土墻凹凸不平，頂著一塊殘缺不全的黑色鐵皮，火車呼嘯而過時，鐵皮被震得不停地顫抖。屋子大多沒有窗戶，只在一面墻的一角開了個口子，權當門戶。門戶無門，只掛著一塊破簾子。如果放下簾子，屋里可謂“暗無天日”。家里看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潮濕的地面上隨便鋪著幾塊臟兮兮的床單，一家幾口人晚上就躺在這些床單上休息。門口一個泥爐，泥爐一側雜亂堆放著一些沒有洗干凈的盤子和一個黑乎乎的平底鍋，另一側則堆放著一些燒火用的木柴。離木柴不遠便是露天排污溝，污水橫流，蚊蠅狂舞，老鼠亂竄。

滿大街的老鼠讓你顧不了討厭刺鼻的臭味，你得忙著騰挪跳躍躲閃，以免被老鼠咬了腳后跟。每個角落都是垃圾堆，不少人在垃圾堆里翻找著有殘余價值的東西。房屋之間距離很小，人力三輪車也只能勉強通過。鄰居之間什么聲響都能聽得見，晚上把耳朵貼在墻上聽鄰家的好戲，成了年輕人的主要“娛樂”。

奢華的泰姬陵酒店是孟買主要地標之一。

貧民窟營養不良的孩子。

根據印度政府設立的定義，只要達到以下“標準”就屬貧民窟：六七十戶人家，300人以上，住房簡陋，空間狹小，缺水少電，環境骯臟。但達拉維貧民窟遠遠“超標”了。據孟買一個致力于改善貧民窟居民生活的非政府組織介紹，它占地約5平方公里，生活著100多萬人。15個家庭共用一個水管，平均1500人一個公共廁所。由于公廁實在稀缺，導致哪里都成了廁所，甚至女性也只能隨意蹲在一個墻角“解決”。

我一向喜歡把各種新奇景象都攝入鏡頭，但行走在達拉維貧民窟，眼前種種慘不忍睹的場面，竟讓我不忍心按下快門。有評論稱，住在貧民窟沒有隱私可言，沒有尊嚴，人們像動物一樣茍活，像螞蟻一樣死去。

在孟買工作多年的一位中國外交官對我說，如果只想看到孟買國際大都市繁華的一面，一定要選擇深夜到達孟買上空的航班，那時候沉沉的夜色和濃濃的水汽會讓貧民窟“消失”，只剩下高樓林立和車水馬龍。如果是乘坐白天抵達的航班，則會看到高樓大廈猶如孤島般懸浮于貧民窟的“汪洋”之上，讓你對孟買“印度金融之都”的美譽產生懷疑。他說，星羅棋布的貧民窟像一塊塊黑色的斑點盤踞在孟買“閃閃發光的面龐上”，不僅有損市容，而且直接威脅城市的穩定和安全。由于所住的居民收入普遍較低，受教育程度不高，法律意識淡薄，貧民窟成了滋生各種社會問題的“溫床”。因此，貧民窟被稱為“孟買之癢”。

入夜，漫步于孟買濱海大道，華燈耀彩，金光萬點，眼前的景象讓我聯想到孟買昔日那“女王項鏈”的美稱。此時，我的心里五味雜陳，腦海里縈繞著這樣一段話：“在現代摩天大樓和霓虹閃爍的商業區映照下，達拉維貧民窟就像這座光鮮的城市心臟上的一個毒瘤。這個毒瘤正慢慢侵蝕著這個城市的肌體。”這是印度外交官維卡斯·斯瓦盧普所著小說《問答》里的一段話，英國電影導演丹尼·博伊爾把這部小說的故事搬到了大銀幕上。這就是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被視為2008年最成功的電影之一，奪得多項奧斯卡金像獎。

露天洗衣場是孟買貧民窟很多人的主要工作場所。

為了真實再現貧民窟的景象，博伊爾決定從孟買貧民窟里挑選一批小演員。經過海選，10歲男孩阿扎盧丁和9歲女孩魯比娜被確定分別飾演男女主角的童年角色。在奧斯卡獎頒獎典禮上，緊緊依偎著博伊爾的阿扎盧丁和魯比娜的臉上綻放出明星般的笑容，讓很多人以為他們的未來將一片燦爛。然而現實并非人們想象的那么美好。《印度快報》在頭版最顯著位置刊登大幅照片，照片下方注明：《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的阿扎盧丁從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回來后，在孟買破敗的家中就著油燈吃晚飯。照片中，阿扎盧丁和母親席地而坐，正用手在一個盤子里抓米飯吃，盤子旁邊有只不銹鋼水杯，水杯旁邊一盞油燈發著微弱的光。阿扎盧丁的眼神已全然沒有了奧斯卡頒獎典禮時的興奮和激動。照片正上方赫然印著一個大字：家。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阿扎盧丁和魯比娜都說自己最大的夢想是擁有一個家。阿扎盧丁說：“我從來沒有奢望自己成為百萬富翁，能在貧民窟里有一片永遠屬于自己的屋頂就是我最大的夢想。”魯比娜說：“我現在不去想將來能不能當影星，現在只想能有一個安定的家。”擁有一個遮風避雨的溫暖的家，對于我們很多人來說同樣也是一大夢想，但可以通過努力實現。而對于印度貧民窟的孩子來說，這個夢想恐怕付出再多努力也難以實現。（本文圖片除第一張外均為任彥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