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事

☉劉心武

宛大媽是公園涼亭戲迷聚唱團體的核心人物。她曾唱過一段《貴妃醉酒》的四平調，眾人聽完不禁面面相覷：怎么跟梅蘭芳的唱法大相徑庭？她告訴大家，那是荀慧生還用“白牡丹”作為藝名時的唱法，后來這出戲被公認為是梅老板的代表作，荀老板就沒再演過這一出了。于是有人問她：“您是北京京劇團的吧？”她說：“我曾是北京市京劇團的龍套，角兒唱楊貴妃，我是八宮女之一。”她說完又解釋一句，聽起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糊涂：這什么意思啊？她笑著細掰：“四五十年前，北京有兩個市一級的京劇團，一個叫北京京劇團，后來成為排演《沙家浜》《杜鵑山》的‘樣板團’；另一個叫北京市京劇團，跟‘樣板團’可就差老鼻子啦。我呢，是在帶‘市’字的那個團，所以，當時北京戲劇界就流行這么一句話，叫作‘多一市不如少一市’。當然啦，改革開放以后，兩個劇團又合并在一起，叫北京京劇院了。”那以后，有的人背地里就用“多一事”稱呼她。

有一次宛大媽去醫院看病，候診的時候，見旁邊有一個外地漢子，給一把舊椅子裝上轱轆，推著媳婦來看病。問起來，得知他媳婦是生了骨瘤，動過手術，今日來復查。給媳婦治這個病，漢子快到傾家蕩產的地步了。他哥哥也在北京打工，母親輪流在他們兩家住，這個月又輪到住他家——所謂“家”，就是在幾里外，每月400 元租的原來工廠的排房，小小一間，放高低鋪，剩余空間也就能放套煤氣灶架和一張用來吃飯和讓孩子做功課的桌子。不過有彩電，屋頂上有“鍋”，能看電視。他哥哥的意思是，弟媳婦得了這病，母親就別去弟弟那兒了。嫂子卻不干，認為該輪還是要輪。他媽跟他嫂子一向不睦，倒很愿意多在他那兒住。他那媳婦衰弱得說話也缺氣，坐在一旁只管自己搖頭，好不容易憋出句：“就你話多。”他苦笑，閉嘴前忍不住又來一句：“明天趕緊去工地叫工頭再支點錢，要不買米的錢也沒了。”

宛大媽看完病取完藥，在醫院外面又遇見他們，就過去跟那漢子說：“讓你媳婦在超市門口等著，你跟我進去，我幫你把該買的買了。”見那漢子猶豫，她就說：“我是真心要幫，你接受了是給我快樂。”漢子就把媳婦坐的“輪椅”安置妥善，跟宛大媽進了超市，兩個人各推一輛購物車，宛大媽往漢子的車里裝了一袋米、一袋面、一桶玉米油、一大盒雞蛋、一桶醬油、一桶醋、一包紫菜、一袋蝦皮……漢子直說：“謝謝，夠了夠了。”她最后還往里添了兩罐辣醬。出了超市，她跟漢子說：“我每月5 日上午10點必來這家超市。你以后有困難可以按時到這兒找我。我不會給你錢，不會給你買別的，就是給你買這些最必需的日常用品。”漢子和他媳婦連聲道謝，問她：“大媽貴姓？”她笑道：“莫問我的名和姓，就記住仨字兒‘多一事'。”

“多一事”的趣事不少。那天她去公園，推了個自備的帆布小購物車，里頭是兩提衛生紙。她沒先去涼亭唱戲，而是先推車到公廁外的松樹下守著，不一會兒，一位大嫂出來了，她迎上去問：“你又把廁紙整卷兒全摟走啦？”那大嫂就知道被盯上了，臉上有些掛不住，嘴里卻硬撐著：“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不對？”又有一位胖老頭從里頭出來，他跟那大嫂一樣，也是幾乎每天都要來這公廁“收集”廁紙的。管理人員剛把廁紙續上，他們就很快整卷摟走，其他游客往往無紙可用，意見很大。宛大媽見兩個占便宜的人全在眼前，就說：“道理你們也懂，我不說了。今天我帶了兩提名牌廁紙來，贈你們每人一提。只希望你們從此以后能保障其他游客的權益。”那大嫂不知所措，那胖老頭卻理直氣壯：“你多什么事！我們這算什么問題？你有能耐逮那些貪官去！”宛大媽說：“大貪要反，小貪也要戒。端正社會風氣，大事小事全要做。當年我演不了貴妃，就演好那宮女。如今我還是唱不了主角，干不成大事，可是我還能做點兒小的好事。我是真想送你們廁紙，好讓你們生出點兒悔意，趕明兒別再這么貪小便宜啦！”大嫂和胖老頭灰溜溜地繞開她走了。后來管理員說，白摟廁紙的現象少多了。

涼亭里又響起宛大媽的唱腔，這回唱的是《穆桂英掛帥》：“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