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
自《只此青綠》火遍全國之后,東方演藝集團力邀現(xiàn)代舞藝術家沈偉耗時20個月創(chuàng)排出一部同樣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但表現(xiàn)形式完全不同的舞蹈詩劇《詩憶東坡》,日前在上海首演。如果說“青綠”是因為在審美上“領先一步”而使得觀眾如癡如醉,那么“東坡”則因為審美超前了“三步”,而使得觀演反響兩極分化。
“青綠”是以中國語言講述中國故事,而“東坡”是以國際語言講述中國故事。既然有了“青綠”的成功,東方演藝并不想“自我重復”,而是“更進一步”,邀約了戲曲坐科10年、擅長中國琴棋書畫且因現(xiàn)代舞而蜚聲世界的現(xiàn)代舞藝術家沈偉,來創(chuàng)作一部以現(xiàn)代舞展現(xiàn)蘇東坡詩詞精神的舞蹈詩劇——太難了!沈偉起先婉拒三次。最終,對于如何以國際語言講述中國故事的挑戰(zhàn),激發(fā)了沈偉的創(chuàng)作欲望。
《詩憶東坡》“審美超前”的三步,首先在于——不敘事。名字里有“東坡”,但該劇不談東坡個人成長、官場失意、情感“兩茫?!?,只是以沈偉自3000首蘇東坡詩詞中,按其表達的不同內容和情緒,梳理出15首來展現(xiàn)其精神內涵。為什么是15首?最初是29首,“不能字太多,字多就成為話劇了”,沈偉說得實在,舞劇就不應該開口唱幾首歌、字幕出太多字——唱歌的是歌劇或音樂劇,字多的是話劇。藝術家的能耐就在于,在劇種規(guī)范里創(chuàng)造藝術。
不敘事帶來的第二步“審美超前”是——較抽象。音樂,能做到“擬聲”已經算是盡力具象了。所以民樂里聽得出《百鳥朝鳳》,交響樂里聽得出《彼得與狼》,但也就限于動物發(fā)聲而已。舞蹈,能做到“擬形”也是高手,如《朱鹮》。抽象的音樂與舞蹈,確實考驗觀眾的審美經驗與能力——審美知識如作家作品可以學,審美感受純粹個人體驗靠積累。舉例而言,全劇開場,天幕上有一個動態(tài)圖,展示了東坡從眉州出發(fā),途經常州、黃州、杭州、徐州等將近20個地點的路線圖,每一個箭頭都是白色直線。第五幕結束時,出現(xiàn)了一個視頻——畫面上只有一個握著毛筆的人的手,下筆手法如書法般頓挫,以為他要寫字呢,忽然發(fā)現(xiàn)黑色毛筆換成了白色毛筆,繼而再換成青綠色油畫刷子,再以明黃色提亮且筆觸轉而油畫“刷”,勾勒出的線條進而接近旅法畫家朱德群的風格……有人,能了悟“這是東坡此生路線圖乃至精神路線的藝術化呈現(xiàn),且是該劇‘點題之處——以中國書法技法入手,以東西融合的色彩與線條形成當代畫作”;有人則質疑:“舞劇里為什么要插一段不知所云的畫畫???”似乎,也對。
較抽象,帶來第三步“審美超前”最容易引發(fā)的問題——感受“劈叉”。完全跟得上審美邏輯且熟悉沈偉以往作品風格的觀眾,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完全跟不上的則感覺“被重創(chuàng)”到匪夷所思;時而跟上時而掉隊的觀眾則容易陷入懷疑:是哪里出問題了,我還是???
跟得上審美邏輯,需要對于宋代美學的了解,不止于《只此青綠》;對于蘇東坡的了解,不止于“十年生死兩茫?!钡那楦斜磉_;對于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熟悉,不止于古琴的《高山流水》一曲;對于中國作曲家創(chuàng)作西方交響樂的了解,不止于譚盾一位,最好還熟悉該劇作曲陳其鋼;對于舞劇不敘事不驚訝;對于現(xiàn)代舞不敘事不驚訝;對于全劇節(jié)奏緩慢能適應——也就90分鐘回到宋代時間感、脫離快節(jié)奏生活,為何不能試一下?純粹從藝術形式來做個不一定恰當?shù)谋确健扒嗑G”是“連環(huán)畫”;“東坡”是“文人畫”。
“審美超前”從來不是藝術家的錯。契訶夫的《海鷗》首演失敗;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首演失敗……卻從不妨礙它們成為經典。但是記得要為“審美超前”的藝術作品“搭建溝通橋梁”是出品方必須“多慮”的部分。東方演藝集團打造《詩憶東坡》是為了“探索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性”,那么就應該同時配套有關現(xiàn)代舞、宋代美學、東坡詩詞精神、舞劇與舞蹈詩劇的區(qū)別乃至西方當代藝術甚而美學思潮等領域的演出前解讀——演出前后、線上或出版物等形式均可。甚至建議,“青綠”也要適當配套解讀課程——對于書畫、非遺也做進一步拓展傳播。今后,一部劇就是一個“臺前演出加幕后解讀”“線上傳播加線下普及”的“系列工程”了。
(來源:《新民晚報》2023-07-31,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