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燕
江蘇昶興律師事務所,江蘇 無錫 214000
自“某興公司被制裁”事件以后,刑事合規問題便廣泛受到關注,我國對刑事合規的探討也不再停留在理論探討層面,而是開始轉向法律實踐,以期為產業發展構建和諧健康的營商環境。當前,國內刑事合規的企業實踐基礎日益牢固,如何進一步推進中國化的刑事合規,已然成為當前的熱點研究議題。然而,國內刑事合規尚處于初期探索階段,在借鑒境外經驗的同時,亟需從本國國情出發建構刑事合規制度,以突破現行刑事合規制度的結構性缺陷,遵從“中國問題、中國方案”的建構理路,實現刑事合規的本土塑造。據此,本研究在對刑事合規界定的基礎上,分析了刑事合規的實踐困境,并從多角度探討了刑事合規的本土塑造問題。
“合規”的概念起源于境外,目前國際上對法律意義上的“合規”并沒有完全統一的概念界定,在官方理解、立法規定與學理認識不同維度上,“合規”的概念界定強調點有所差異,如美國司法部在解釋“合規”時將其定義為企業對相關法律法規以及企業政策與配套程序的遵守,強調了“合規”的實施主體、法定要求與主要任務等,而立法規定更強調企業合規的法律概念性質,學理認識則更強調合規的義務與法定性[1]。當然,雖然不同維度對“合規”的界定有所區別,但對其核心內容大多達成了共識:第一,合規屬于自主性活動,具有犯罪治理的自主性特征;第二,合規可以幫助實施主體減輕刑事責任,具有防控性功能;第三,合規制度與刑事犯罪密不可分,其執行效果取決于刑事責任的處理,具有法律后果的刑事性;第四,合規需要同時遵循企業責任與倫理的要求以及法律規定的制度或措施。從各國對合規的基本認知來看,因為不同法域的犯罪治理理念存在差異性,各國對合規的解構雖然遵從上述核心內容,但又有所不同,于我國而言,同樣需要將刑事合規放置于中國法治框架內來理解。
刑事合規的基本理解為以中國法治為基礎的法律制度。在中國法治體系下,刑事合規是合規在刑事領域的功能體現,二者間具有遞進的關系。目前,在指引性企業合規文件中,我國對合規的概念界定突出了三個特征:第一,直觀強調了“符合規定”的要求,而追溯至刑事領域,則需要進一步延伸“刑事合規”的法律淵源;第二,適用主體的局限性,從規定來看,合規概念中涉及的主體多為中央企業或針對企業境外經營活動,并未考慮到民營企業;第三,實施的自主性特征明顯,合規的探討內容大多屬于號召性、宣導性,缺乏法律的規范性[2]。
對比國內外刑事合規的概念界定,可發現目前國內合規計劃的操作性較弱,刑事合規在實踐探索中缺乏明確的法律效力。鑒于此,需要從法律層面進一步探討刑事合規的基本概念,由此確定了刑事合規是以中國法治為基礎的法律制度這一基本概念,并需要確定刑事合規具有五大基本要素:第一,刑事合規必須是法律化、制度化的實體范疇,作為一項法律制度,刑事合規必須充分融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當中,以為其實踐提供基本法律支撐;第二,刑事合規的核心目標在于防控企業犯罪[3];第三,刑事合規的基本特征為對涉案企業刑事責任的減免,因此需要明確刑事合規的法律后果;第四,刑事合規需要以立法為依托,制定完善的合規計劃;第五,刑事合規在法律制度層面應體現為法定的刑法義務,充分發揮出該項制度的激勵作用。
當前,我國正在嘗試構建以檢察機關為主導的刑事合規模式,各級檢察院對構建刑事合規制度的參與熱情高漲,然而公安機關與人民法院對此的參與度較少,則顯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百四十條規定中強調的公檢法三大機關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刑事訴訟機制不符,刑事合規制度的構建同樣需要引導其他兩大機關參與其中[4]。然而,隨著我國大力推進協商性司法理念,檢察權由此得到擴張,從而導致三大機關在共同參與刑事合規制度的構建時面臨著公檢法銜接不暢的問題,具體表現為限縮審判權與消解偵查權。檢察機關在推進合規不起訴試點時,直接認定符合合規要求的企業為“犯罪情節輕微”,并作出相對不起訴的決定,這一做法直接將涉案企業剝離出了刑事程序,本應為審判權作用發揮的領域卻直接被檢察權所替代,而且否定了偵查權的作用發揮,甚至還會因為公安機關缺乏合規意識而造成企業陷入難以進行合規營救的境遇,不僅影響到企業的合法權益保護,還直接導致公安機關的合法合規行為受到質疑[5]。
合規不起訴的試點經驗已經表明這種制度目前的適用范圍仍然比較狹窄,其中“犯罪情節輕微且按照《刑法》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規定決定了只有一些犯罪情節輕微的涉案企業才適用刑事合規制度,在實踐中,為了避免與該規定的沖突,合規不起訴的試點中僅將刑事合規類案件設定為如此狹小的領域,而一些即使需要適用刑事合規制度的企業犯罪案件,因為難以滿足情節輕微標準而無法被納入其中,對于此類案件,在司法實踐中仍然只能交由法院、檢察機關按照相關流程對涉案企業以及相關負責人提起公訴[6]。然而,對較為重大的企業犯罪案件而言,其涉案企業主體對企業合規的需求更加迫切,表現出的刑事合規政策期待也更加強烈,這恰恰是當前刑事合規制度難以突破的一大問題。此外,在審判過程中,因為目前并沒有建立實體合規激勵機制,因此無法在涉案企業內部構建企業合規計劃,因此難以對涉案企業再次出現犯罪行為發揮出有效預防控制作用,刑事合規制度應有的防控性功能被削弱。
刑事合規是企業在經營過程中遵守相關法律法規和規范,預防和管理刑事風險的一種主動性合規行為。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制定為企業自身、員工、股東及其合作伙伴帶來了諸多便利,對于執法部門而言也帶來了一定的直接或間接利益,而歐美企業的合規不起訴制度設計的初衷就是通過放寬企業管理來保障促進企業的長久發展。但隨著法律建設的逐步完善,美國在《反海外腐敗法》和《聯邦量刑指南》中對“合規計劃”的傳統責任觀念進行了變更,提出了重視法人的獨立責任。因此,可以說以美國為代表的歐美合規計劃不起訴,表面是對企業犯罪的寬恕縱容,但本質是對其傳統法人刑事責任規則問題的積極修正,也是對刑法責任自負原則的回歸和法人犯罪組織體責任論的有效確認。
結合我國實際而言,我國的單位犯罪刑事責任具有兩個明顯特征,從刑事犯罪歸責對象而言,其中包含了企業與成員兩個不同主體。從刑事犯罪歸責路徑而言,企業成員犯罪行為是判斷企業犯罪的重要依據,根據成員犯罪從屬性原則可認定單位犯罪事實,同時,在犯罪行為界定中遵循了企業自身責任的基本原則,在單位犯罪認定中強調了單位意志、行為和利益等要件的重要意義。基于此,可發現我國企業刑事合規問題的主要起因來源于國內企業的海外經營風險問題,其中的合規不起訴與檢察機關主導下“通過建立單位犯罪量刑指導意見、涉罪企業合規承諾、單位附條件不起訴”等制度的相關內容有關。中國式的刑事合規具有豐富的檢察權力內涵,同樣也是推動檢察權角色調整變更的重大舉措。在這一訴求下,推進企業合規不起訴契合民營企業的保護政策。
我國刑事合規的適用與發展需要以刑事一體化思維理念為引導,要想發揮刑事一體化的功能,應以深度融合為基本條件,刑法學需要同刑事科學緊密結合,打破學科間的隔閡,從而發揮其共同作用。《刑事訴訟法》作為程序法,應在刑事一體化中實現二者的深度融合,司法實踐中應打破宏觀上的犯罪治理與微觀刑事制度隔閡,將《刑法》與《刑事訴訟法》充分融合。在刑事合規適用中,《刑法》與《刑事訴訟法》有著共同的著力點。結合境外法的相關經驗,企業刑事合規應在刑事一體化上實現整體構造,企業發展中合規計劃的制定與激勵應同時表現于程序和實體上。
根據我國企業刑事合規的試點經驗而言,刑事合規的整體構建應堅持以刑事一體化理念為引導,其中應明確合規不起訴不能完全等同于企業刑事合規。在刑事合規制度構建中,應從實體法和程序法兩個層面進行同步構建,保證二者的相互適應。考慮到我國有罪必訴的司法環境,企業刑事合規應堅持以實體法內容為關鍵,將實體法同企業合規計劃進行充分融合,提高其適用空間。現階段,雖然在試點內推行了“企業合規量刑從寬”的要求,但需考慮到從寬處理缺乏相關實體法依據的現實情況,將其融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對于符合條件的可以進行從寬處理。檢察院機構會根據合規量刑的影響,對不符合相對不起訴機制但符合從寬處理條件的,認定為企業合規認定認罪認罰的表現,因此相關涉案企業可以在此依據下獲得從寬處理。
為明確刑事合規計劃內容的合理性,確定企業合規計劃的法律義務,需要完善刑事合規方面的立法工作,通過立法對企業合規計劃予以相應指導,從而將企業的合規義務轉化為法律義務。
一方面,需要從國家立法層面對企業合規計劃進行界定,明確企業的法定義務。現行的《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與《企業境外經營合規管理指引》等文件僅能夠發揮象征性引導功能,不能發揮企業合規計劃的應用作用,還會導致企業經營發展成本增加,因此需要根據刑事合規發展情況,增設企業的刑事義務內容設定,增強企業刑事風險防范意識,防止因過分松懈導致企業出現刑事犯罪行為,影響企業的正常發展。因此,從國家立法層面對企業合規計劃進行界定,有利于推動企業合規計劃的規范化發展。
另一方面,完善企業合規不起訴的刑罰制度。合規計劃的形式化實際上會導致企業法律義務內容增加,并且有可能成為企業入罪的重要依據,因此,需要在刑罰裁量上對企業合規計劃進行相應的激勵。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企業合規意識越來越強烈,但在實踐中,由于各種原因,仍有部分企業存在違法違規行為。傳統的刑事懲罰雖然能夠對違法行為進行制裁,但也容易對企業造成巨大損失,不利于企業的健康發展。因此,完善企業合規不起訴的刑罰制度成為一項緊迫的任務。近年來,刑事訴訟制度中實施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給予了企業合規計劃一定的激勵機制,但精準量刑角度而言,并未從實體法角度給予相應的關照與呼應,因此,應該建立刑事合規激勵機制,對于那些在自查過程中發現并自行糾正問題的企業,可以給予一定的減輕刑事責任的優惠政策。在立法層面完善合規不起訴的刑罰制度,將實施合規計劃作為從輕、減輕量刑情節之一,并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對合規計劃配置認罪認罰從寬、不起訴與緩起訴等制度支撐是合規計劃在我國有效落地的重要前提。
刑事合規的整體構建應從《刑法》與《刑事訴訟法》上實現多維構造,在實體法與程序法共同推進下促使企業構建合規計劃。
一方面,構建多樣性激勵模式。企業刑事合規激勵模式包含正向激勵模式、反向激勵模式和二者并存的激勵模式。正向激勵以實體法和程序法上的暫緩起訴或量刑減輕為主,促使企業自主建立合規計劃。反向激勵以行政或刑事強制手段為主,以此幫助企業完成合規建設。而正反向并存的激勵模式則是兼顧兩種手段的方式,可有效減輕或阻卻企業刑事責任。我國刑事合規激勵模式的構建應堅持正反向模式為主,以企業資源參與合規計劃制定為輔,同時以強制性手段作為補充措施,多維構建合規計劃。
另一方面,提高參與機關的協調性。為保證刑事合規制度的深度融合,需要協調好公檢法機關之間的分工內容。三機關應共同為涉案企業建立合規計劃提供相應的條件:公安機關應審慎做好企業財產的查封、凍結工作;檢察機關應提前介入到偵查程序中,及時掌握涉案企業的合規醫院和建設條件,便于后續對企業量刑做出判斷;法院審判階段,在對涉罪企業進行刑罰處罰的同時,對沒有合規意愿的企業做出強制合規的處分,從而幫助企業做好合規計劃建設工作。
我國需要意識到刑事合規制度已經成為企業犯罪治理方式的重要構成內容,需要在充分借鑒他國經驗的同時,從合規不起訴試點的經驗出發,研究如何構建本土化的刑事合規制度。實踐經驗表明,刑事合規制度仍需要在明確刑事合規的基本概念與關鍵構成要素的基礎上,強調其功能發揮,并從整體思路進行制度構建,確保該項制度的規范化發展。